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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本文的上半部分之後,才發現我選了一個極為困惑的話題。
文革中,王光美的形像遭到了最嚴重的傷害,人身、人格均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在
所有高級幹部和他們的妻子中,劉少奇和她應該是最慘的一對。說他們慘,不僅僅
是指夫妻兩個,一個命喪黃泉,一個入獄監禁長達十二年之久;更是說他們在人格
上所受到的摧殘和侮辱,也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其實,遠在劉少奇平反之前,我
已經對劉王的遭遇忿恨不平了。
我的忿恨,不在於劉是否在政治上應該被打倒。從事政治的,有打倒別人的時候,
也一定會有自己被打倒的那一天。從這個意義上講,我並不同情憐憫劉王。也是從
這個意義上講,我並不否定文革。在我看來。文革應被否定,不在於它打倒了誰,
而在於由高層權力爭鬥而引發為一場社會大動亂。引起我忿恨的原因,是鬥爭中所
采取的無所不用其極的瘋狂,是由瘋狂表現出的人性、人倫的淪喪。
我的困惑在於,我持批判的態度評判了王光美經曆的三件重要事件。由於王光美在
文革中所受到的殘害,人們(或說今天的輿論)希望用聲討四人幫的惡行來代替對引
發這些惡行的政治事件的分析。所以,去批評一個慘遭迫害十二年之久、家破人亡
的受害者,先從良心上過不去;再從效果上,好像自己是唱“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那一幫子的應聲蟲。所以,上半節一寫好,我就作了挨批的思想準備。但還是覺得
應該貼出來,因為這是自己真實的思想,目的是為了客觀地回憶和討論文革史實。
下麵,講三個與王光美有關的故事。
1。文革中,我看過許多由紅衛兵和造反派出版的小報。印象較深的一個,是清華大
學造反派的報紙,清華井岡山。文革初期,王光美參加了清華大學的工作組,她不
是組長,但她的特定身份使她成為工作組的實際領導和核心,也是整治後來成為清
華井岡山造反“司令”蒯大富的關鍵人物。劉少奇的“資反路線”受到全麵批判後,
王光美便成為了清華井岡山批鬥的主要目標。
有一期井岡山報上,刊載了長篇連環畫,名叫《孫悟空四打白骨精》,應該發表在
1966年底或1967年初。用孫悟空比喻蒯大富,造反派,井岡山人;用白骨精代表劉
少奇的資反路線,故事在清華。
一打,是反對派進工作組,打得是工作組長葉林。葉林不經打,一下子就打趴下了。
二打,有點意思,打的是工作組的核心,王光美。王光美在清華時,為了聯係學生,
擴大影響,經常到學生食堂幫助賣飯,還有一句以後經常被用來嘲弄她的“名言”:
“光美是不是革命的,你們可以考驗嘛”。這些都被編入了連環畫,說一部分學生
(用豬八戒為形像),因為從王光美那多得了幾塊土豆,而被蒙蔽,成為保皇派。但
孫悟空還是識破了白骨精的真麵目,把她打殺了。
孫悟空和沙僧(革命群眾),經過兩打後,認識到還有真正的白骨精,準備寫大字報
討伐,就引出了三打。三打,打的是後來中央派往清華解決工作組問題的湖北省委
第一書記王任重。王出台時念念有詞地說了一段話,我到現在都記得。
“清平世界,蕩蕩乾坤。把人殺了,還要寫什麽檄文。吾要帶你去見官,吾乃南山
王員外也。”
那時候,整天把這段話掛在嘴上,當做玩笑。現在看,大概也算文革流毒了。
最後是四打,不用我說,大家也會知道打的是誰了。前三個都是白骨精的化身,這
最後一個,才是他的真身,那就是國家主席劉少奇。
2。 如果隻是劉少奇的夫人和參與推行資反路線,王光美大概也不會入獄十年之久。
連劉少奇的搭檔,第二號走資派鄧小平,73年都被允許重新工作呢。王光美被關押
十幾年的另一罪行是被指控為美國中央情報局的特務。文革後公布的一些材料顯示,
江青等人在陷害王光美時,為羅織特務的罪名是下了一番功夫的,這些罪名使王光
美身陷牢獄;同時,大概也是文革中謠言的來源。
王光美是特務,文革中可謂家喻戶曉。是什麽樣的特務,幹了什麽特務 勾當,也有
各種不同的版本。傳播最廣的,非梅花黨一案莫屬。文革後期,市井中傳抄著一本
手抄本小說,《一隻繡花鞋》,就是寫梅花黨的故事。我沒讀過這本小說,不知故
事是怎樣和王光美聯係在一起的。文革後《一隻繡花鞋》正式出版,因為王光美已
獲平反,不管小說手抄時代有無王光美的內容,公開發行的書,不會再把王光美誣
蔑為美國CIA的特務了。
我聽到的傳說,大致是,1965年回國的前國民黨代總統李宗仁的夫人郭德潔,是CIA
的間諜,也是特務組織梅花黨的成員,她是帶著任務隨李宗仁回來的。她在66年春
臨死前向周總理交代了自己的身份,也揭發了同她接頭的是王光美,是CIA 在中國
最高層次潛伏的間諜。這一段比較大眾化,聽到過的相信不隻是我一個。而我聽到
的另一段,就是中央如何確認郭的揭發,確實是讓人笑掉大牙的無稽之談。
說是郭德潔死後,周總理按郭交待的接頭方式,邀請王光美。周拿出一副撲克牌,
請王光美玩。周熟練地從牌堆裏彈出梅花老K 和梅花Q,象征著他和她的身份。王大
吃一驚地說,沒想到總理也是梅花黨的,話音還沒落,就聽總理大喝一聲,“來人,
把她拿下!”文革流傳的一些政治謠言和故事,表現出的淺薄和無知,可見一斑。
文革中,與王光美有相同家庭和曆史背景的知識分子,被誣陷為特務間諜的何隻成
千上萬;而相信的人數又遠遠超過了被誣陷的人數。每個人都為發現和打倒自己身
邊的階級敵人而感到歡欣鼓舞,哪怕是自己被揭發了,還總認為自己是冤枉的,而
其他被鬥爭的人卻是罪有應得。真不得不為我們自己的無知、輕信和盲從感到羞愧。
而這無知、輕信和盲從的整體,正是把文革從一場權力鬥爭演變成人民自相殘殺大
動亂的社會基礎。
3。 68年深秋,我到北京玉泉山下的四季青公社玉泉大隊下鄉勞動。離我們所住的
民兵隊部不遠,就是北京萬安公墓。幹完活後,總喜歡和幾個哥們,翻過圍牆,到
墓地裏瞎轉悠。那個時代,那個季節,已經很少有人去墓地憑吊逝者了。墓園裏,
遍地是推倒、砸碎的墓碑。我去是有些目的的,想找尋聽到過的一些名人的墓,如
李大釗,段祺瑞等。其中,一個很想看到的,就是王光美父親,王槐青的墓碑。
王槐青是民國時商業界人士,做過北洋政府的官,按階級劃分,應屬民族資產階級。
他有十個兒女,其中最出名的,一個是王光美,一個是王光英。解放後,被聘為文
史研究館館員,逝於1956年。他逝世後,在國內的兒女們把他葬於北京萬安公墓,
立了一塊高過兩米的大碑。十個兒女,盡管有的尚在台灣,都在碑下刻名。文革破
四舊時,被紅衛兵推倒砸碎。紅衛兵砸碑的時候,劉少奇王光美已經受到批判,但
並未打倒。我是在小報上讀到砸王槐青碑的消息的,又多了個好奇心。
那是塊碩大的石碑。被砸成兩截,倒在墓基後麵。盡管是倒在地上,仍然可以感覺
到它的氣勢,公墓中的大多數墓碑,是無法和它相比的。王槐青每個字都打上了紅
叉叉,下麵“光美”等幾個子女的名字上,也是叉叉。同學問誰是王槐青,聽說是
王光美的爸爸,馬上過去往碑上踹了一腳,因為劉少奇已被定性為叛徒、內奸、工
賊,正是全國性大批判最火熱的時候。
事隔很多年後的今天,對年輕紅衛兵的挖墳砸碑的舉動,統統可以冠以“暴行”二
字,怎樣批判都不為過。但這麽多年,也一直有個疑問在我頭腦中出現。做為黨的
最高領導人之一的劉少奇和夫人,他們真不知道給王槐青立這麽大的碑,是否與共
產黨代表工農勞苦大眾的宣傳相矛盾的呢。
說了這麽多,可能還是說不清楚。文革已過四十年,王光美也仙逝於福壽。寫這篇
文章時,心中有兩個祝願:一願王光美走好;二願文革永不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