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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先生的《紅樓夢新證》,是我最想重讀一次的紅學專著。這原因不講也清楚,
它是紅學研究中學術價值極高的專著,是新紅學派考紅的集大成。
在談到《紅樓夢新證》的學術價值之前,先談談《新證》的成書經過和周汝昌研究
紅樓的曆史,可能更符合大家的興趣。
一九四七年,周汝昌還是一名燕京大學的學生,受當時是京北大學校長胡適先生一
篇文章的啟發,在燕大的圖書館裏發現了一本抄本舊書,是曹雪芹的生前好友敦敏
的著作,叫《懋齋詩鈔》,裏麵有六首直接詠及到曹雪芹的詩。根據這六首詩,周
汝昌寫出了平生第一篇紅學文章,叫《〈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
對胡適在《紅樓夢考證》中的有關曹雪芹卒年的論點爭鳴。胡適先生看到周汝昌文
章之後,主動給周汝昌寫了一封信,對周的辯駁表示讚同,並在報上發表。一邊是
尚未畢業的在校生,一邊是名滿天下的大學校長,就這麽開始了紅學研究的學術交
流。現在回過頭去看,胡適先生在做人,做學問上表現出的認真,謙虛和大度,實
在是幾代學人的楷模。
一九四八年,胡適先後給周汝昌寫過六封信,指導周汝昌的研究。而周汝昌也回過
胡適九封信,向胡適通報自己的研究思路,並多次向胡適要求幫助。他先後向胡適
借閱胡適收藏的抄本《四鬆堂集》和戚蓼生作序的《紅樓夢》,他說“這都是海內
孤本、稀世之寶,未知先生肯以道義之交,不吝借我一用否”?胡適則答道,“我
可以給你一切可能的便利與援助”。胡適說到做到,借給了周汝昌《四鬆堂集》和
戚序本《紅樓夢》。這些早年的紅學史料,為周汝昌日後寫出《紅樓夢新證》,極
有幫助。但最感人的,也是使周汝昌紅學研究收益最大的,是胡適先生借給他胡適
珍藏二十年,從未借給任何人的無價之寶----甲戌本。要知道甲戌本對胡適有多重
要嗎?四八年冬,胡適離開北京時,從他的萬卷藏書中,隻帶走了兩部書。而其中
的一部,就是甲戌本!
甲戌本全名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因書中提及“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故
被稱之“甲戌本”。它是第一個被發現的《紅樓夢》早期抄本,對紅學研究的影響
至關重大。可以這樣說,沒有甲戌本,就沒有新紅學派的存在。能把自己珍藏的至
寶借給相識不久,身無分文的一個學生,除了胡適高尚的人格因素外,更顯示了他
識人的敏銳。周汝昌也沒有辜負胡適的厚望,和他的哥哥周沽昌,利用假期,硬是
用朱墨二色毛筆,重抄了一遍甲戌本,然後將原本還給了胡適。我們這一代的任何
人,能有這樣的恒心和毅力投注在自己的事業上嗎?所以,能寫出紅學巨著《紅樓
夢新證》,也隻能是像周先生這樣的“紅癡”。
有了甲戌本《石頭記》,有了戚蓼生作序的《紅樓夢》;有了敦誠的《四鬆堂集》,
有了敦敏的《懋齋詩鈔》,也有了其它重要的文史資料;更重要的,是有了來自恩
師的鼓勵和與恩師交流探討的動力,周汝昌用了四年的時間,終於寫出了代表新紅
學派紅學研究的世紀之作----《紅樓夢新證》。連書名都是像要同胡適相諧相爭,
因為胡適所著的新紅學派開山之作,叫《紅樓夢考證》。不談這兩本書,僅僅就胡
周之間早年間高山流水般的情誼而言,不正是中華文化精華所在的另一種體現,不
正是要重讀再讀的芳華嗎?(關於胡適和周汝娼之間由於政治環境的影響和學術思想
上的異同,所產生的恩恩怨怨,我想在另一篇車軲轆話中論及,在此不複贅言)。
情誼歸情誼,學問是學問。周汝昌並沒有因為胡適是導師、是專家,就跟在他的後
麵,唯唯諾諾地拾其牙慧;而是在胡適研究的基礎上,根據史料,提出了自己獨到
的見解。這也是為什麽《紅樓夢新證》能成為價值極高的紅學巨著的原因。周汝昌
至少在三個方麵建立起不同於胡適研究結論的紅學研究理論;而這三個重要方麵的
成果,確實把紅學研究推向了更高的水平。
首先,在曹雪芹的生卒年份上,周汝昌提出了曹雪芹不是像胡適依據的“甲戌本”
所描述的那樣,死於壬午年(一七六二年);而是死於壬午的下一年,癸未年(一七六
三年)。不要小看這一年的差別,周觀點的可貴之處在於對權威文史資料和權威文史專家的
實事求是態度;在於不盲從於單一的古舊抄本的記述,而是廣尋史料,提出問題,
認識問題;在於認真刻苦的治學精神。
同時,在雪芹的生年問題上,他也對胡適認定的曹雪芹生年一定要趕上曹家在江南
衣錦繁華的歲月,不然曹雪芹就無法寫出有自轉特色的《紅樓夢》的觀點,給與批
評。從曹雪芹朋友們悼亡詩的內容和清史檔案的記載上,提出曹雪芹應生於雍正二
年(一七二四年),而不是康熙五十四年(一七一五年)。紅學界在曹雪芹的生年卒年
上,討論爭辯了近八十年,難能可貴的是,其中五十多年,周汝昌是獨樹一幟的。
其次,周汝昌在曹雪芹的家事和身世的考證上,彌補了胡適早年研究的不足,整理
出完整的,與曹雪芹和曹家相關的“史事稽年”。從一九二一年胡適高舉起新紅學
派大旗,到五三年《紅樓夢新證》問世,三十多年間,周汝昌是第一個係統性地研
究和論述了曹雪芹曆史的紅學專家。長達五百七十頁的“史事稽年”,加上“人物
考”,“籍貫出身”,向讀者展現了曹雪芹身世和《紅樓夢》的關連,把紅學研究
的範圍從文學擴展到史學領域,豐富了紅學的內容。
平心而論,《紅樓夢新證》後的半個世紀,還沒有任何一個紅學家或史學家,像周
汝昌這樣,以如此宏大的篇幅和如此詳細的證明,融通貫穿了曹家曆史和《紅樓夢》
寫作經曆的。前不見古人,已被曆史證實;能否看到來者?不敢斷言。但令我想到
的是,近年來閱讀過的一本又一本紅學著作,聽到的一個又一個紅學家的高談闊論,
有哪一個能步周汝昌的後塵,又有哪一本能與《紅樓夢新證》相媲美呢?
最後,脂硯齋和版本研究。甲戌本的發現,讓人們認識了早年的紅樓抄本和脂硯齋。
但究竟誰是脂硯齋?脂硯齋的評語說了些什麽?新發現的古舊版本與通行的程甲本
有什麽關係,哪個版本更忠實於曹雪芹的原稿?這些紅學的關鍵問題,的確需要通
過認真的、係統的研究才能得出結論。開始胡適曾做過一些,但做的比較粗糙,後
來幹脆就停止了。周汝昌接過了脂硯齋研究的課題,在《紅樓夢新證》裏設專門章
節,“脂硯齋批”和“本子與讀者”,研討立論。
周汝昌的立論中,有一點很引人注目。他從研究《紅樓夢》中的重要人物史湘雲的
身世入手,聯係脂硯齋的各種評語,結合曹雪芹生前好友們的悼亡詩,提出脂硯齋
即是曹雪芹死後遺下的妻子,是小說中史湘雲的創作原型。這一說法,打破了紅學
常規中脂硯齋是曹雪芹的叔叔之說;也挑戰了胡適曾猜想的,脂硯齋可能是曹雪芹
堂兄弟的假設。而對史湘雲原型的考證,不僅在那個時代是全新考證,周汝昌全力
以赴;就是五十年後的今天,周汝昌依舊是“咬定青山不放鬆”。其剛,其韌,難
有出起右者!
讀《紅樓夢新證》,的確是獨特的心靈享受。從二十多歲第一次習讀至今,選讀幾
近三十年;斷斷續續的通讀,也有三次之多。對這部新紅學派的經典名著,我一直
是懷著崇敬的心情去學習和思考的,受益也遠遠大過了任何紅學著作。我的看法是,
除新材料補充了原著的缺欠外,在主體上,盡管它的立論引發過很多爭議,但經過
五十年紅學風雨的考驗,《紅樓夢新證》仍舊是紅學研究的精華。對初學者,它是
良師,導引著新人跨入紅學大門;對專家學者,它是益友,幫助他們更深地思考探
幽。如果說,是胡適先生和他的《紅樓夢考證》,使新紅學派得以成學立論;那麽,
周汝昌先生和他的《紅樓夢新證》,則是新紅學派成長壯大,推陳出新,走向深化
的主要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