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軲轆話話紅樓(十八)----畸笏叟和脂硯齋
(2005-10-29 17: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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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是一部極為奇特的小說。與其它著名的古典小說不同之處,在於它的寫實性。尤其是曹雪芹將自家的身世和所處的時代,化入了文學創作之中,開了古典小說的先河。它的另一個與眾不同之處是早期抄本中所含帶的,被紅學專家統稱為脂硯齋評的批語。說到批語,大家會自然而然地想到金聖歎,因為他是著名的古典小說評論家。脂硯齋不同於金聖歎之處在於,金聖歎和他所評的書,書的作者,以及書中的人物故事,毫無關係。他是以一個讀者的身份,以欣賞和批評的態度,就文學作品本身作批作評,並不涉及所評作者的背景和掌故。而脂硯齋的評則完全超出了普通讀者的身份,他將自己化入了作品之中,替曹雪芹說話,甚至替作品中的人物說話。它的文學價值不如金聖歎評論,但對了解曹雪芹的身世和《紅樓夢》的曆史背景,卻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是研究考證紅樓的極為珍貴的史料。
脂硯齋評是早期《紅樓夢》中幾千條評語的總稱,其名稱來自於1927年經胡適而發現的手抄殘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又因殘本的第一回有這樣一句當時刊印的《紅樓夢》所沒有的話“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遂稱該殘本為甲戌本。以後又陸陸續續地發現了其它十本抄本和刊印本,均含有多寡不同的評語,紅學家們把這十一個本子統稱為脂硯齋評本。這些評本上五千條以上的評語,署名的有七八人,但最多的,最著名的,應是脂硯(齋) 和畸笏(畸笏叟、畸笏老人)二人。
由於書名是脂硯齋評,所以,除極特殊的幾條以外,所有沒有落款評者名字的評語,都應看為是出自脂硯齋之手。這種評語占了脂硯齋評的多數。但不能因此就忽略了署名畸笏,或畸笏叟、畸笏老人的評語。這類評語大約九十多條,多數有寫評的年月,是研究《紅樓夢》的重要史料。究竟畸笏叟和脂硯齋是一人還是兩人,曆來紅學界爭論激烈,見仁見智。因為除一條有爭議的批語批於己卯年(1759)外,所有畸笏帶署年的批語都批於壬午年(1762)後;而脂硯齋帶有署年的批語停止在壬午前。於是部分紅學家認為脂硯齋和畸笏為同一人,在壬午前稱脂硯齋,而在壬午後稱畸笏。這個觀點被一個後發現的脂評本上的一條評語所駁回。在這個被稱為“脂靖本”的抄本上,有這樣一句不同於它本的評語:“前批知者聊聊,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今丁亥夏隻剩朽物一枚,寧不痛殺!”“朽物”是畸笏對自己的貶稱,多見於他的其餘批語中。所以,這條評語清楚地顯示了脂硯齋與畸笏並非同一人----脂硯齋已於丁亥年(1767)年以前作古,而畸笏還在該年夏日為紅樓作評。可奇怪的是這個海內孤本“脂靖本”在被發現了不久之後,又不明不白地消失了。至今紅學家們都無法確定這些存錄於脂靖本的批語真實與否,你說這考證紅樓有多難!
不提這撲朔迷離的故事,看看畸笏對紅樓的評語吧。
畸笏評語的一個特點是經常用帶有感情色彩的文字。如歎歎,悵悵,悲乎,痛殺,失聲大哭,血淚盈(麵)等。顯示了他在批書時的感情投入,是其他批書人所沒有的。另一個特點是多署明批書的年月,如壬午春,甲申八月,丁亥夏,丁亥冬月等。由於時間明確,對考證極有幫助。第三個特點,也是最重要的特點,是他經常在評語中回憶與小說內容相關的往事。如:
“舊族後輩,受此五病者頗多,餘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見書於三十年後,令餘悲慟,血淚盈麵。”
“樹倒猢猻散之語,至今猶在耳,屈指卅五年矣,哀哉傷哉,寧不痛殺!”
既顯示了與作者親近的關係,也表達了對作品內容的知情。紅學專家們對曹雪芹和《紅樓夢》的考證,很多都是基於對這類批語的研究。
脂評中最重要的一條批語,就是那被紅學研究引用了成千上萬遍的一段話: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餘嚐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獺頭和尚何,悵悵”。
“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本,餘二人亦太快遂心於九泉矣。甲午八日淚筆。”
從口氣和有下署時間的習慣看,應是畸笏的批語。僅此一批,畸笏對紅樓,對脂評的重要作用,就遠遠大過了在書上留下眾多批語的其他人。但難以解釋的是“餘二人”這三個字,誰是他所說的二人中的另外一人?無前言,無後語,文理上說不通,以後也沒再交代過。反觀讚成是脂硯齋批下這條評語的觀點,就顯得更有道理。這段話提及“一芹一脂”,繼而說到“餘二人”,二人即雪芹和脂硯,前後有序;且雪芹已卒,脂硯也淚盡待逝,所以有“太(大)快遂心於九泉”之說。如此說來,脂硯齋之批也可成立,周汝昌先生就是力主脂硯齋批下這條評語的。更有趣的爭執是最後麵的時間,“甲午八日”,甲午是年號,“八日”是“八月”的誤抄,這兩點,紅學家們尚能達成共識。也就是說無論是畸笏,或是脂硯齋,在甲午(1774)年八月寫下了這感情沉重的話。問題是,前麵提到過的脂靖本上,有批“前批知者聊聊,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今丁亥夏隻剩朽物一枚,寧不痛殺!”,明確說了在丁亥(1767)夏日以前,曹雪芹,脂硯齋,還有其它人,都死了;在1767年死了的脂硯齋,怎麽會在1774年再批下以上的批語呢?因此,對力主脂硯齋所批的人來說,抉擇也是很難的:要麽放棄自己的觀點;要麽不承認脂靖本的存在,二者必居其一。所以,一直到現在,周先生對脂靖本都是持打假觀點的。
再看畸笏叟的另一條重要批語。甲戌本第十三回,<秦可卿淫喪天香樓>,與其它的脂本和程偉元的刊本不同。為什麽會有後來的改寫,看畸笏在甲戌本上的批語是怎麽說的: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
曹雪芹本想用寫實的手法,將天香樓的故事和盤托出;但做為長輩的畸笏,隻感佩雪芹筆下的秦可卿所思所言,而不願將家事暴露,遂命他刪去情節,改寫題目。
到了庚辰本,這回改成了“秦可卿死封龍禁尉”,和通行的紅樓諸本相同。在回末,上述的批語不見了,有了這樣的一個新的批語:
“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是大發慈悲心也,歎歎。壬午春。”
批在雪芹生命的最後一年,壬午年。這年除夕,曹雪芹病困交加,淚盡身亡。《紅樓夢》也永遠成了未完之作。從這個批語中,我們看到了畸笏對曹雪芹影響之大,也考研出紅樓創作和修改的途徑。從甲戌(1754)重評,到庚(1760)四閱定本,部分章回,不僅回目、內容起了變化,連評語也刪改過了,為的是把那個不願讓人知道的秘密掩蓋起來。畸笏等人希望人們以後能讀到是刪改後的定本,誰承想甲戌本的發現,又無情地將這隱去的故事,重新展現在讀者的麵前。
畸笏不僅對前八十回的故事做過批注,也讀過迷失了的後三十(四十?)回,並留下了一些重要的批語。在庚辰本第二十回茜雪的故事處,畸笏批注:
“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襲人正文標昌“花襲人有始有終”。餘隻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歎歎。丁亥夏,畸笏叟。”
從這段話裏,我們讀到了幾個很有興趣的線索。首先,是後書有“獄神廟”一節,應是有關寶玉結局的重要文字。結合第二十七回“此係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和二十六回“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歎歎”等批語,他一再提及“獄神廟回”,想必他已經讀到過八十回以後的章節了,甚至可能是全部。其次是“花襲人有始有終”,應是明示襲人最終依舊是以侍奉寶玉的生活,與現存後四十回襲人的結局有所不同。在二十八回回前,有一批語,不是批自畸笏,但卻與這條相輔相成。“蓋琪官雖係優人,後回與襲人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者,非泛泛之文也”,可證畸笏言之有據。最後,通過這段批,我們看到,曹雪芹確實寫了後麵的幾十回,可惜是“被借閱者迷失”了。是真的“迷失”了,還是另有隱情,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不能一一介紹畸笏的幾十條批語了。我之所以寫這篇有關畸笏的文章,就是因為他的評語在全部的脂硯齋評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又因為紅學界尚不能在他與脂硯齋的關係上統一認識,圍繞著他的,還是尚待解釋的謎團,,所以每每引起我的興趣。希望這篇短文,能讓愛好紅學的朋友們對畸笏和脂硯齋產生興趣,對紅學研究的對象有進一步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