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遙天地間

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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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柳汀街

(2009-08-26 18:58:17) 下一個
小時候經常在母親的指導下給遠在寧波和上海的外婆、小姨、姨媽和姨父們寫信,平生第一封信應該是寫給外婆的,信的內容早已忘得幹幹淨淨,但母親手把手教我在信封上寫下的外婆家地址“寧波市柳汀街14號”卻刻在了我記憶深處,因為那是灑下我們姐妹童年歡笑的地方,是我永生難忘的快樂福地。我親愛的老外婆早已去了天堂,但無論走到哪裏,外婆慈愛的目光都跟隨著我,永遠保佑著我。

外婆出身書香門第,家道殷實,是地地道道的大家閨秀,知書達禮,溫婉賢淑,加上美麗的容顏和優雅的氣質,使她得以擁有一個美滿的家庭和錦衣玉食的前半生。然而到了上個世紀五十年代,隨著身為資本家的外公苦心經營多年的家產被充公,外婆所享有的富貴榮華轉瞬間灰飛煙滅。那時在杭州念大學的母親,在學校積極要求進步,聲稱要與資產階級家庭劃清界限,大學畢業時堅決要求到最艱苦的地方去,被發配到鄂東南農村,對於外公外婆而言更是雪上加霜。在大學與母親同窗的父親為了愛情,放棄了畢業分配到大城市的機會,追隨母親去了湖北,被分到鄂西宜昌的一所中專教書。一對戀人盡管同赴外省卻被組織上安排到一東一西,兩地分居數年後才調到一起,生下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時已經年過三十。

我出生之前,父母下放到蒲圻, 在離湘鄂邊界的小鎮趙李橋不遠的茶葉加工廠當技術員。那裏的生活條件很艱苦,宿舍樓是一排低矮的平房,最初沒有自來水,也不通電,門前是菜地,吃水要到河裏去挑,看病要到離家幾裏路遠的衛生所去看。由於當地醫療和生活條件太差,母親在臨產前投奔上海的姨媽,因此我和妹妹都出生在上海。聽說母親生我時難產,如果母親留在鄉下生產,這個世界上恐怕就沒有我了。我出生時,外公外婆住在杭州西湖邊。聽上海的小表姐說,我剛滿月,母親就抱著我,帶著她一起去杭州晉見外公外婆大人,那可能是我唯一的一次見到外公。文革時期,外公再次受到衝擊,一病不起,含冤而逝。母親帶著我和剛剛一歲的小妹從鄉下出發,日夜兼程,一路上轉了好幾次火車千裏奔喪,當年不到六歲的我一定感受到了母親的悲痛,那一次旅行成了我童年時代最清晰的記憶之一。

我不知母親年輕時的反叛行為對外公外婆的打擊有多大,隻記得外婆在世時從未埋怨過母親的不孝,相反對這個聽從黨的號召將青春熱血灑在窮鄉僻壤的女兒倍加疼愛,對情深意重的女婿更是偏愛,對她的外孫女兒們也寵愛有加。外公去世後,外婆在寧波守著祖傳老宅與小姨一家生活在一起。也許是養兒方知父母恩,也許是對自己當年背叛家庭、傷害父母的行為感到內疚,等我們姐妹稍大一點,母親就經常帶著我們回上海、寧波探親,黃浦江邊外百度橋旁的上海姨媽家和寧波柳汀街14 號外婆家成了我們童年時代的樂園。當時從武漢乘船去上海要花兩到三天時間,到了上海在姨媽家小住後再乘一夜海船去寧波,我童年的記憶就是在長江裏旅行,小小年紀的我對兩岸風光沒什麽興趣,隻希望輪船快點開,帶我們早點奔向外婆溫暖的懷抱。

寧波是個古老的海濱城市,從前的老街上四處飄著海魚的腥味兒,石板路旁有老人在悠閑地曬太陽,外婆卻很少走出柳汀街的深宅大院。老宅的院落裏除了外婆和小姨家還住著其他好幾家親戚,幼時的我很長時間都弄不清這其中錯綜複雜的親戚關係,隻是稀裏糊塗地跟著母親享受這大家庭的親情,與年齡相仿的孩子們整天在一起瘋玩。老宅裏沒有自來水,院裏有一口深井,井水清冽甘甜、冬暖夏涼。可能是為了隨時用水方便,後院還有幾口巨大的水缸和幾方水池,積存著清水,缸裏和池裏有金魚遊來遊去。我喜歡搖著井繩看著吊桶在井裏忽上忽下地蕩悠,也常靜立在水缸旁欣賞金魚曼妙的身姿,在外婆身邊盡情享受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

外婆曾在趙李橋鄉下與我們一家生活了一年,老少三代相親相愛,和睦相處,共享天倫之樂,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那段時間我記憶最深的事是大妹因與外婆頂嘴遭到父親的責打,父親母親感情彌深,我從未看見他們紅過臉,他們對我們姐妹仨愛若掌上明珠,我都不記得父母對我說過一句重話。這可能是父親唯一的一次打孩子,我當時受到的驚嚇不比妹妹小。大妹為此萬般委屈,成人後還不時提起這件事,說父親偏心。上大學後隻要有機會我都會去寧波看望外婆,躺在外婆的大床上,聽她絮絮叨叨講著兒孫們的故事,品嚐著她從那古老的五鬥櫥瓶瓶罐罐裏變戲法一般掏出的寶貝,感覺回到了童年。

外婆於1996年清明節在睡夢中故去,享年94歲。聽到外婆去世的噩耗後我在日記中寫道:“ 我的老外婆走了,清明節那天就那樣安安靜靜地睡過去了。心裏很難過,但想起老人家在九十四歲高齡壽終正寢,又覺得稍許安慰。外婆是那樣慈愛,我耳邊仿佛還響著她向人炫耀她的外孫女的聲音。她的音容笑貌似乎還在眼前,可我再也見不到她老人家了。又一次深深感到失去親人的痛苦,現在我寧願相信生死輪回之說,但願我所愛的親人們在另一個世界幸福美滿。外婆這一生也夠坎坷的了,早年喪夫,晚年經曆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但她老人家依舊那樣達觀,心胸開闊,與世無爭,給我們晚輩作出了好榜樣。我們與她相處的時間很短暫,可我非常非常敬愛她,我將永遠懷念她!”

去年初夏回國探親,專程到外公外婆的墓地祭拜。在煙霧繚繞中,淚流滿麵地跪在地上給兩位老人家行大禮。外婆老來家財散盡,沒有給後代留下什麽遺產,但卻給我們留下了比金錢更寶貴的精神財富,那就是真誠善良、樂觀寬容、榮辱不驚。盡管命運對她不公,她卻從未怨天尤人,而是平靜坦然地接受人生的磨難,永遠微笑地麵對一切。外婆教我無論何時何地都要有尊嚴地活著,認認真真地做人,踏踏實實地做事。每當想起她慈祥和平的麵容,我就覺得衰老並不可怕,隻要能像外婆那樣優雅地老去。

如今的寧波早已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表弟開車帶我逛大街時,突然指著窗外說:“快看,那就是柳汀街,外公外婆的老家,我們從前生活過的地方。” 我趕緊轉過頭去,映入眼簾的是一處鬱鬱蔥蔥、鳥語花香的城市公園。那一排排老屋在城市現代化改造中早已消失,留下我們童年足跡的古老街道也已無影無蹤。值得慶幸的是這兒並未變成當今隨處可見、千篇一律的高樓群,在草木幽深的林間,在灑滿陽光的青草地上,我恍惚能聽到兒時的歡聲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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