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學者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出了一個著名命題: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三種境界。依此引申,作為學問載體的文章(包括部分文學作品),是否也有境界之別呢?在筆者看來,亦可大致分為五重境界。 第三境界,簡潔凝練。用較少的文字說明較多的內容,用較短的篇幅講清較複雜的事理,論題集中,不蔓不枝,篇無閑句,句無閑字,幹淨利索,像金剛石,體積小,密度大,硬度高。恩格斯指出:言簡意賅的句子,一經了解,就能牢牢記住,而這是冗長的論述絕對做不到的。 當今信息化時代對短文的期待更迫切,無論是大事情還是大道理,都應寫得短些、實些、精些,用最簡潔的語言表述最精彩的內容。當然,那些題材重大、內容豐富的文章,該長還得長。但是,即使是非長不可的著述也要力避冗章、冗句、冗字,應切記歌德的忠告:“不要把時間、才力和勞動浪費在空洞、多餘的語言上。” 創新出彩,可表現在各個方麵,如詞句、觀點、方法、表述、結構、體裁、風格、學派、理論體係,等等。一篇文章創新出彩、形成亮點之處,可能就一兩個警句,幾十個字;一部著作,做出貢獻、被人稱道引用的,可能就一兩個獨到的觀點。有了它,就能使文章亮起來,讓人開卷獲益,愛不釋手。如《師說》中的“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嶽陽樓記》中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等等。近年來主流媒體和學者的文論中,也出現一些新亮點,為人們喜聞樂道。如:“空談誤國,實幹興邦”;“權為民所用,情為民所係,利為民所謀”;等等。 準確明白是為文的基本境界,生動形象、簡潔凝練、質樸自然是較高境界,創新出彩則是更高境界。文章境界的提升,取決於多種因素,諸如文字功底、寫作技巧、生活閱曆、學養程度、情感狀態、性格氣質、誌向追求,等等。民諺曰:“《文選》爛,秀才半”;杜甫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講的是要博采厚積,夯實基本功。程頤說:“吟成五個字,用破一生心”;袁枚說:“一詩千改始心安”,講的是要反複推敲、修改磨礪。韓愈說他“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批於百家之編”;鄭板橋說他“四十年來畫竹枝,日間揮寫夜間思。冗繁削盡留清瘦,畫到生時是熟時”,講的是要畢生鑽研,鍥而不舍。 文章高境界的背後是特立獨行,是實踐的深入、認識的深化、造詣的深厚、追求的堅韌。許多名句名作即是苦難的結晶、生命的羽化。古往今來的好文章,無一不是博采眾長而又獨辟蹊徑,實事求是而又巧於表達,厚積薄發而又千錘百煉,真情實理而又善美兼具。陸遊做詩近萬首,創作經驗隻有十個字:“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這“詩外”的“工夫”是什麽?筆者認為首要的是理想、信念、精神、責任。沒有高尚的人生追求,怎會有血性的文章?心靈如沙漠,筆下不會有綠洲。生活庸碌空虛,文論哪來氣象萬千?不關心民眾的痛癢、民族的進步,怎能撞響時代的大呂黃鍾! 孟子倘若沒有對大丈夫氣節的崇尚,寫不出“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動人格言;司馬遷倘若沒有“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抱負,不會忍辱負重寫出絕唱《史記》;陸遊倘若沒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拳拳赤心,寫不出“位卑未敢忘憂國”,“憂國複憂民”;倘若沒有對祖國積貧積弱的憂心如焚,對獨立富強的魂牽夢繞,沒有“亟拯斯民於水火,切扶大廈之將傾”的急迫使命,孫中山就不會率先喊出“振興中華”,提出三民主義和三大政策;毛澤東倘若沒有對中華民族有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能力的信念,寫不出《論持久戰》…… 自古以來,妨礙文章境界的提升:不外乎社會環境和文人素質兩個方麵。從社會環境看,有六朝以來形式主義文風的熏染,隋唐以降八股科考的誘迫,“焚書坑儒”之後文字獄的桎梏,創新氛圍不濃,法製保障乏力,等等。從文人素質看,則有學養、追求、文風等因素。文章境界不高,主要表現在: 三是創新不足,甘於平庸。大凡傳世名文,必有創新之處,必具高境界。當然,對於一般作者的一般文章來講,達到基礎境界即可,倘能達到較高境界當然更好。但對以寫文章為職業、對從事社會科學和文學創作的人而言,理應追求高境界,多創精品力作——“誌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銜華而佩實”;具有“令人信服的真,令人感動的善,令人欣悅的美”,意新語工,文情並茂,含金量高,貼近群眾,貼近生活,貼近實際,用科學的理論武裝人,用獨到的見解啟迪人,用先進的觀念引導人,用公正的輿論督促人,用真理的力量鼓舞人,用真善的情誌感染人。
第一境界,準確明白。把要說的事、要講的理,說準確、講明白,做到條理清楚,邏輯嚴密,語言通暢,讓讀者一看就懂,盡量避免字詞孤僻而難認、句子太長而難讀、語意雜糅而難懂的現象。語言的明確源於思想的明確,思想的明確必然要求表達的明確。高爾基說得對:“世界上沒有不能用簡單明了的話語來表達的事物。”(當然,專業性很強的學術論著除外)問題在於作者是否有這樣的追求,是否肯下工夫。
第二境界,生動形象。行文力避呆板、老套、概念化,要用鮮活動感的語言,不僅把事與理說得準確明白,而且繪聲繪色,讓人讀起來有興致,有美感,如沐春風,如飲甘醇。生動形象就是要求有文采,講究形象思維,善比喻、會用典,還有點浪漫幽默。
有人視簡潔凝練為一種風格,其實更是一種功力。倘若沒有較高的思想水平和較強的文字能力,就很難做到提綱挈領,高度概括,避免蕪雜,一語破的。魯迅晚年的雜文,大都千字左右一篇,短的僅幾百字,卻內涵豐富,思想深刻,回味無窮,正是源自他文學家兼思想家的底氣。
文章的價值主要取決於思想,不在於字數。巨著並非皆長篇。《論語》隻有12700多字,《孟子》隻有35000多字,而《老子》不過5000言。顯然,它們成為傳世經典,是因其思想而非因其篇幅。
第四境界,質樸自然。不矯揉造作,不故弄玄虛,不佶屈聱牙,質樸自然並非拒絕雕飾,而是雕飾之後又不露痕跡,是飽經曆練而臻於爐火純青,是“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如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自然天成,但一個“綠”字,卻是經過“到”、“滿”、“人”、“過”等數易而後得之,最終達到《莊子》所說“既雕既琢,複歸於樸”的境界。
第五境界,創新出彩。一篇好文章,重要的標準是義理創新,“言前人所未言,發前人所未發”。文章自古貴創新,創新是高境界,也是必要要求。“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的韓愈,力主文章必須創新,“惟陳言之務去”。戴複古主張:“須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隨人腳後行。”鄭板橋尤喜簡潔凝練與創新出彩,由衷地讚美:“刪繁就簡三秋稠,領異標新二月花。”
義理創新大致有四種形式,一是開新域——從頭說,二是改舊論——重新說,三是有發展——接著說,四是分取舍——揚棄說。文以意為主,意為文之魂。杜牧指出:“苟意不先立,止以文采辭句繞前捧後,是言愈多而理愈亂”;“意全勝者,辭愈樸而文愈高;意不勝者,辭愈華而文愈鄙。”李漁認為:“意新為上,語新次之,字句之新又次之”;“意新、語新,而又字句皆新,是謂諸美皆備”,乃為上乘之作。
由此可見,要提高文章境界,必須提高思想境界。心如日月,文方有日月之光。
一是內容空疏,陳言老調多,空話套話多。或是有內容卻遠離民生與學術的緊要課題。
二是盲目求長,煩冗拖遝。為何煩冗拖遝呢?或是“私於自是”,不忍割愛;或是“以長為貴”、“以長為能”,簡單地認為篇幅越長越有學問、部頭越厚越有分量;或是不善提煉概括、剪裁取舍;或是為世風習染,言必“戴帽”、“穿靴”;或是追求周全穩妥,麵麵俱到。在當今,有的是受“以量取勝”時尚的影響,為統計成果的量化指標而拉長“注水”。
“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有誌於立言者,當努力攀登文章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