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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的晚年情懷

(2008-02-26 04:24:27) 下一個
 

  被許多人所敬愛和稱頌,也被不少人所仇視和責難,——魯迅的
生後一如生前。
 
  正如敬愛和稱頌的原因並不相同一樣,仇視和責難的理由也並不
一致。


  在仇視和責難者中,有一類是對魯迅有著近乎本能的嫉恨。酒精
過敏者,杯一沾唇,便麵孔漲紅、雙目充血,渾身發癢,甚至口吐白
沫,抽筋打顫。而這類人,則一聞“魯迅”二字,便氣急胸堵,目露
凶光,一向平和溫軟的語調也頓然惡狠狠起來,仿佛見到了不共戴天
的仇人,——他們嫉“魯”如仇。


  例如那位蘇雪林女士,便可算作這類人的代表。魯迅剛逝世,她
便以纖纖素手,奮力舉起了“反魯”的旗幟。用她自己的話說,
“‘反魯’幾乎成了我半生的事業”。60年代,她從海外到台灣定居,
寫了《魯迅傳論》一書,可謂“妙語連珠”。援“奇文共欣賞”之義,
不妨略舉一二。談到魯迅婚姻時,蘇女士雲:“魯迅對他太太並無情
感,新婚未及一月便又去日本了。以後與其妻似乎亦未重聚。嫌她貌
陋,則魯迅自己並非美男子,嫌她性情乖張,則魯迅之乖張更可怕,
究為何故,不得而知。”談到魯迅的經曆時,則雲:“魯迅讀書老是
讀一個時期便換學校,當教員也愛跳槽,想必是歡喜同學校當局磨擦,
或與同事鬧脾氣,亦可見他與人相處之難。”在談到“少時困厄環境
逼成”了魯迅的“病態”時,蘇女士把話鋒一轉:
 
  不過話不可一概而論,曆史上有許多偉人幼小時都曾在貧窮困頓
的環境裏打過滾來。別的且不說,以現任總統蔣公為例吧,據蔣公自
述:“九歲喪父,一門孤寡……”比魯迅家所遭更壞……為什麽幼年
時代環境的不順,並不足妨礙蔣公嶽峙淵淳的氣度……?可見魯迅性
情的惡劣,大半實由天然生就,所謂“根性”者是。
 
  竟然要用“現任總統蔣公”的“嶽峙淵淳”來印照出魯迅“性情
的惡劣”,真叫人不知怎樣說她才好。


  蘇女士曾是頗有些名氣的作家,也曾廁身於大學講壇,好歹也算
個文化人。但一提到魯迅,便出語與村婦毫無二致,也真是“實由天
然生就,所謂‘根性’者是”。


  如蘇雪林一般嫉“魯”如仇者,今日文場當然也有。大大小小,
麵目各異的“頑主”們,一提到魯迅,便要血壓猛升,心律失調的,
而且也每每出語如同村夫,或幹脆顯出市井間無賴兒郎相。有人說,
這是“無緣無故的恨”,其實,又何嚐沒有緣故。
 
  對這類人,與之辯駁,都有些無聊。魯迅如不被這類人恨,則魯
迅也就不成其為魯迅。


  另有一類人,之所以對魯迅心有不滿,語含指責,則是因為對魯
迅有著種種誤解。


  魯迅生命的最後十年,是在上海度過的。而這十年,魯迅招致的
誤解尤其多。


  常有人以為魯迅“罵人”太刻毒。其實,如果了解魯迅每一論戰
的前因後果,如果知道魯迅是怎樣被攻擊、被反噬、被陷害,便會覺
得魯迅的“刻毒”實在並不過分。就說魯迅與梁實秋之間的爭論吧,
前後有過數次刀來劍往,但幾乎每一次都是梁先發難的。當魯迅震驚
於也憤怒於國民黨的“清黨”,而辭去中山大學的一切職務,但仍滯
留在白色恐怖中的廣州時,梁實秋便撰文攻擊魯迅,並說魯迅已到了
武漢。這謠言是含著殺機的。這是魯迅與梁實秋“結怨”的開始。當
魯迅到上海後,梁又每每暗示魯迅“拿盧布”。這位梁教授,總想借
當局之手來對付魯迅。而魯迅與梁之間,關於翻譯的爭論,關於文學
的階級性的駁難,其實都並非純文學或純學術之爭。隻要讀一讀梁那
篇《文學是有階級性的嗎?》,便會感到,魯迅稱他為“‘喪家的’
‘資本家的乏走狗’”,並非事出無因。

 也有人認為魯迅晚年一度失之於“左”,且有些違心之論。這恐
怕也是對魯迅立論的背景不甚了然所致。例如,一向對國民性持尖銳
批判態度的魯迅,晚年則時有為民眾申辯之語。但這並非為了迎合某
種理念。當日寇步步進逼、全國瀕臨隕亡之際,有一種輿論,說是
“國民”早失自信,如一盤散沙,國家焉得不亡,——這客觀上起了
為當局開脫的作用,或者簡直就是當局在卸亡國之責於“國民”。麵
對這種論調,魯迅當然要起而反擊的。那篇挺著名的《中國人失掉自
信力了嗎》,便是為駁斥這種“卸責”之論而作的。不了解此種因由,
你的確會有些納悶:魯迅何故突然如此熱情地謳歌起“中國人”來了
呢?


  更有人以為,魯迅是睚眥必報的。他不是反對“寬容”、拒絕
“寬恕”的麽,那一定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其實,魯迅晚
年,常處於圍剿之中。當亂箭射來時,他即便想一一回擊,也不可能
做到。當謗詬如潮時,魯迅固然也時時還擊,但更多的時候是置之不
理。罵他的文章,就是被特意寄到手邊,他也不急於看。隻是在要用
作材料時,才去一翻。晚年,他數次說過“倘再與叭兒較,則心力更
多白費”一類的話,而臨終前不久,則更說過:“最高的輕蔑是無言,
而且連眼珠也不轉過去。”

  以上不過聊舉幾例而已。晚年魯迅招致的誤解,是多方麵的。而
《魯迅:晚年情懷》這本小書,如能多少澄清一點人們對魯迅的誤解,
多少加深一點人們對魯迅的理解,便也不算完全在災梨禍棗了。


作者:王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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