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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沙1942--地圖上的96小時

(2005-09-05 04:43:40) 下一個
湖湘地理特別推出——“曆史不曾遠去:尋訪湖南抗日舊戰場”

  特聘曆史顧問 中國抗日戰爭史學會理事 湖南省社科院研究員 蕭棟梁

  地理地質顧問 童潛明

  “戰場紀”第5期  湖湘地理總第61期

  追尋“長沙會戰”(1939——1942)的血跡(二)

  長沙1942:地圖上的96小時

  撰文/鄒容 攝影/周誌剛



  ★2005年6月9日。芙蓉南路立交橋。當年血肉橫飛的地方,如今已是繁華嫵媚。隻有那些地名,至今仍在沿用。殷 歌

  在一幅1949年的《長沙市略圖》上,當時的粵漢鐵路(1918年修成,1938年拆毀,1945年修複),沿長沙城牆直貫城區南北。

  這條鐵路線的地理方位,相當於今天的芙蓉路西側。

  在56年或更早以前,這個位置,已經是整個長沙主城區的邊緣了,東城門瀏陽門,南城門,均在此鐵路線以內。

  史載,長沙地名最早見於《周逸王。王會篇》。秦設長沙郡。辛亥革命以後,長沙省、縣兩級設治(湖南省,省會長沙縣)。1933年,成立湖南省直轄市——長沙市,市區“東抵東屯渡,西達麓山背,北瀕撈刀河,南包豹子嶺”。

  1939年至1945年,長沙成為中國抗戰的前沿“門戶”。當時長沙城的區劃,與1933年大致相同。

  此間,日軍除以空襲的方式,大肆轟炸過長沙城幾乎所有的街道區域,大規模的地麵進犯也有4次。

  在1944年6月18日長沙淪陷(長衡會戰)前,日軍三犯長沙,曾妄言“一個星期拿下長沙”(第一次長沙會戰)、“打到長沙過中秋”(第二次長沙會戰)、“打進長沙過新年”(第三次長沙會戰),均成夢囈。

  第三次長沙會戰期間。1942年1月1——4日。整整4個晝夜,96小時。中日雙方軍隊對峙於長沙城內,巷戰、肉搏、血拚,攻與守,反複“拉鋸”。

  63年以後,我們從各種戰地曆史資料及回憶錄中,細心檢索、比對,一幅慘烈的戰爭圖景慢慢浮現。當年血肉橫飛的地方,如今已是繁華嫵媚。隻有那些地名,至今仍在沿用。

  回憶錄中的戰地輪廓

  1942年1月奉命死守長沙城的中國軍隊,是隸屬於第九戰區的國民黨第10軍。

  之前3個多月,第10軍軍長李玉堂在第二次長沙會戰時,曾奉命阻擋湘北來犯日軍,與之“遭遇於金井、福臨鋪一線,血戰一晝夜,不支撤退”,任務沒完成。此次,李是“以戴罪之身”,被緊急調回,“再兼重任”。

  因兩次會戰時隔太近,其受損兵力未及補充,故當時防守長沙城內的第190師、第3師、預10師,3個師兵力僅2萬人。

  而突破湘北戰線、直撲長沙的日軍第6師團、第3師團及第40師團,已於1941年12月31日抵達長沙城外圍瀏陽河北岸,其兵力約6萬。

  曾任第九戰區司令長官司令部參謀處副處長的趙子立,1964年7月撰寫回憶錄時稱,第三次長沙會戰打響以後,“第10軍軍長李玉堂整天在陣地上修正地堡的位置和射擊孔的方向,規定火網的編成,餓了就在陣地上啃饅頭,喝點水”。

  “工事采取地堡式,西麵依托湘江,對北、東、南三麵成一個半圓形,工事的外圍由麻園嶺、朱家花園、杜家山、二裏牌、黃土嶺、妙高峰、猴子石之線,一層一層向裏構築,愈向內強度愈增加,約以中山路西段、黃興路、八角亭、南正街、坡子街以南概略線上的核心工事為最密最強。由南向北的街道口都有鐵絲網拒馬封鎖,各街道上都有由地堡和建築物發射出的火力封鎖。”

  關於第10軍的布防,該軍原司令部參謀處三科參謀賀昌時在事隔43年後仍很清楚地記得:“第190師防守北起湘雅醫院,沿城至小吳門一線;第3師守小吳門至天心閣;預備第10師守天心閣至城南靈官渡”。倘若日軍突破這一防線,基本就是進入了整個主城區。

  在多篇回憶資料中,都有過這樣類似的描述:第10軍預10師原奉命防守嶽麓山,後臨時接防長沙城。其人馬渡江時,戰區司令長官薛嶽曾向第10軍參謀長打電話問緣由, 答“增援城內兩師,長沙可確保”。據說當時薛嶽停了片刻沒有吭聲,最後說了一句“你小心你的腦袋”。而預10師過湘江後,把船隻全部調往薛嶽指揮部所在的西岸,“連一隻通信用的船都不要了”,“要死全軍一起死”。

  ——決戰之前,第10軍官兵就誓死背水而戰,與長沙共存亡了!

  “7000人剩下2000”

  1942年1月1日。集結於瀏陽河北岸廖家渡、洪山廟、黑石渡的日軍,突然作勢強渡。第10軍東、北門防線守軍立即專注以待。但在上午9時左右,最先發生戰事的地方卻是表麵並無敵情的南郊赤崗衝。

  一時間,日軍分別在南門、東屯渡、北郊炮擊冬瓜山、掃把塘、五裏牌、楊家山、阿彌嶺、開福寺、伍家嶺、周家嘴、黑石渡。

  當年,這都是遠離長沙主城區範圍之地。

  當時才26歲的王維本,是預10師29團中尉排長。他記得29團防守的是南門第一線,即左自南大十字路至左家塘、阿彌嶺,右自楓樹山至侯家塘,然後延伸至雨花亭、金盆嶺、塗家衝、冬瓜山線。當時的團指揮部就設在黃土嶺中央無線電機廠(今政治學院內)。

  “阿彌嶺”是29團第一營的前哨陣地,在1月1日通宵達旦的激戰中,就有一名副團長、一名營長、一名代連長陣亡。而駐守南門外左家塘據點的曹健生營,500多人,從中午至薄暮,全部戰死。

  此日,日軍攻占了長沙東郊、北郊和南郊的全部前進陣地。

  1月2日。天剛亮,廝殺繼續。

  “上午約10時,敵一偵察機藐視我無高射武器低空飛行,能目見敵駕駛員麵目”,隨後,這架飛機被王維本冒險在”掃把塘大道邊大石牌坊下用槍榴筒”擊傷逃跑,後飛機墜落,駕駛員跳傘被俘。

  同時,日軍派出騎兵衝擊七裏廟高地(今省氣象台和省精神病醫院)。王率團部指揮所僅剩的13名警衛退守仰天湖附近的古墳堆,直至次日晨。

  王還記得,當時就在他守的陣地一側的水塘邊,30團一營營長蔣新作因指揮不力被師指揮所槍斃。

  城北與城東,日軍也步步逼近城區。

  北麵開福寺、上潘家坪、上大壟,東麵袁家嶺、窯嶺、長嶺,自淩晨開始,均遭炮擊。

  原第10軍190師作戰科長黃鍾,在1985年所寫《守衛長沙紀實》一文中,稱“下午2時,各路日軍白刃衝陣,北門開福寺、東門袁家嶺、南門冬瓜山皆失守,旋又被我軍奪回”,從白天到黃昏,“繼以夜戰”,“彼攻我拒”,雙方死傷甚眾,“修械所僅200米的陣地,敵我雙方的屍體達四五百具之多”。

  這一天,“因城郊陣地已參差不齊,我軍退守油鋪街、湘雅醫院、清水塘、韭菜園、識字嶺、白沙井、沙河街等一帶”。

  第3日。南門口、回龍山、大小冬瓜山激戰愈烈。

  王維本曾在戰後回到被預10師29團5連接防的仰天湖高地,“隻見滿山枯草翻轉,漫地灰軍服和棉花及碎布片,到處是血染山頭,可見5連損失之重”。

  而北麵湘雅醫院、南麵南門口、識字嶺,頻頻告急。3個防守師師長皆往一線督戰。第3師師長周慶祥督戰天心閣,對表示與識字嶺陣地共存亡的團長張振國說:“我陪著你幹。”

  當天下午4時,日第3師團工兵營於“韭菜園穿牆鑿洞”,爬入市區,接近核心陣地。

  1月4日。日軍突進市區。在八角亭至天心閣附近,雙方發生了逐街、逐堡、逐屋的爭奪戰。

  在趙子立的回憶錄中,當時“以八角亭、南正街方麵為最激烈,幾度發生白刃戰,最後第10軍的炊事兵、司號兵都自動拿起武器參加戰鬥”。

  就是在這樣“反複地死鬥”中,日軍自始至終被阻擋在長沙城的核心陣地以外。

  當天下午,第10軍預10師政治部科長楊正華 “在望遠鏡裏看到敵後方人員忽前忽後,慌亂不堪”,“我們判斷其情況必然有變化”。

  1月5日。

  天明。長沙城及四野,盡歸沉寂。敵蹤全無。

  “在曆次會戰中都是罕見的”

  已遭受重創的日軍,是在經曆了96小時血戰後,發現中國軍隊外線援兵接近長沙,不得不乘夜倉皇撤退。

  據趙子立回憶,“當時正值隆冬,他們把大衣、軍毯撂了許多;帶不了的武器也沒來得及破壞;日軍非萬不得已是不在戰場遺棄屍體的,這次卻未及燒完”。此前,1月3日,日軍還夜襲杏花園高地,搶運過陣亡屍體,後“集中於金盆嶺石牌群下進行焚化時,因火力猛和時間久,竟使石牌坊開裂倒坍壓死士兵”。

  1月5日早上,趙子立同薛嶽等由嶽麓山回長沙二裏牌駐地,車過八角亭,看見日軍遺棄屍體很多,二裏牌也有少數屍體和死馬。

  楊正華在日軍臨時野戰醫院(前長沙縣府所在地蓮花池),還發現“一窖被燒殘的敵屍約數十具,都用黃呢子大衣裹著,有的懷裏揣著太陽旗,旗上滿布著千人針和密密麻麻的簽名,有的懷裏還揣著別人的斷手,還有的頭上仍戴著鋼盔,鋼盔裏嵌著小木佛像”。後有評價說,日軍的這種情形,“在曆次會戰中都是罕見的”。

  第10軍參謀長吳逸誌曾讓人將已掩埋的數百具日軍屍體全部扒出來,埋在一起,堆一個高台子,並勒石留念——“倭寇萬人塚”,旁書“陸軍中將吳逸誌題”。

  戰後統計,此役九戰區的傷亡約2.8萬,其中第10軍預10師7000官兵僅剩2000。日軍傷亡人數則超過5萬(日防衛廳統室自稱傷亡6003人)。

  第三次長沙會戰,是被世界公認的,由中國軍隊取得的一場名副其實的勝利,使當時整個太平洋反法西斯戰場的低迷士氣為之大振。日軍在戰後報告中也沮喪承認:“當時完全陷入了重慶軍的圈套中”。

  戰後22天,美國總統羅斯福向蔣介石發來賀電,並宣布再次向中國提供5億美元的貸款。當時的第九戰區司令長官薛嶽,則獲得一枚美國勳章。

  長沙,這個名字,從此被永久地刻入了世界抗戰史的豐碑。

  GEOGRAPHY圖表 勾勒抗戰地圖(五)

  山河“抵擋線”

  抗戰時期,長沙作為湖南第九戰區的核心重鎮,處湘中丘陵地帶,東有幕阜山、羅霄山,西有武陵山、雪峰山,南有五嶺,僅北麵是湖區平原,有開闊通道。

  1939年至1944年,日軍4次由盤踞地——嶽陽、臨湘或武漢,地麵進犯長沙,都不得不重點打通湘北戰線,才有可能向南推進。

  嶽陽至長沙,距離是150公裏。

  150公裏戰線,遍布湖南地形特有的“地障”。

  在所有我們能夠搜集到的、關於長沙抗戰時期的軍事示意圖上,都毫無例外地出現了四條河流——新牆河、汨羅江、撈刀河、瀏陽河。

  其中,今嶽陽境內南部的新牆河,直接由東向西注入洞庭湖,同樣是東西流向的汨羅江,則與南來湘江合流同赴洞庭,撈刀河、瀏陽河在今長沙境內,為湘江支流,瀏陽河繞城由東向北,與撈刀河在長沙城北交匯。

  軍事示意圖上的“四水”,呈平行狀,自北向南排列。它們及其周邊的山地,就是1939年至1944年,層層拱衛著長沙城的“地障”,是一條天然的山河“抵擋線”。

  無數堅強抵抗侵略者的將士,曾在這片陣地上灑盡熱血。

 ★日軍追悼第三次長沙會戰陣亡士兵。 資料圖片

  GEOGRAPHY手記 記憶與側影

  63年以後。我們終於醒悟,對於一段山河歲月而言,有些追述,有些感懷,顯然太遲了。

  北京作協的方軍寫過一篇《世間已無楊雲峰》,那個大聲談笑,曾經“在喜峰口向日本鬼子掄大刀片”的抗戰老兵,在度過60年並無任何奢望、期待的貧賤生涯後,在是是非非的爭議中謝世。而另一個支撐著病殘的軀體,堅持活了101歲的200師老兵張家福,終於沒能等到抗戰60周年的勝利紀念日。

  2005年6月9日。

  明明知道89歲的王維本,因中風而不可能再向我清晰地描述當年他和他的戰友是如何拚死捍衛長沙城的,我們依然來到長沙迎賓路桐蔭裏166號。

  他60多歲的兒子告訴我們,“連日下雨,在家裏悶壞了,他一定要出去走走,不聽講呐”。

  出了小巷,一眼就看見白發蒼蒼的王維本,獨坐在五一大道的花壇邊。他兒子大聲說,“報社的,要給你拍張照。你是抗戰老兵”。

  不能言語的老人突然將腰杆一挺。

  就這一個動作,喧囂市聲,車流人潮,驀然遠去!89歲的老人回到了他的戰場。

  事後,我意識到,他所坐的地方——韭菜園,就是他當年戰鬥過的地方。

  此前,我們還找到10年前,曾任職於政協長沙市郊區文史委的何瀚。何曾與她的同事們自1993年開始,用了大約2年時間,調查、訪問整個郊區親曆抗戰歲月的240多位老人。

  那份厚厚的口述實錄,後來由他們整理、發表在1995年的《長沙抗戰》文史專輯中,當時無辜百姓對戰爭的恐懼,以及遭受侵略暴行的慘痛經曆,至今令人深為震撼。

  何瀚說,當年八九十歲的老人現在多已不在人世,一些健在者也因郊區建製、規劃改變而斷了聯係。留在何瀚腦海中久久不散的,是那些老人聲淚俱下的樣子。

  必須感謝這些有過的記錄:《日軍在長沙暴行實錄》、《參加長沙第二、三次會戰的回憶》(王維本)、《會戰兵力部署及戰鬥經過》(趙子立 王光倫)《守衛長沙紀實》(黃鍾)、《長沙保衛戰始末》(楊正華)......

  正是透過這些親曆者刻骨銘心的記憶,我們才看到——63年前,一座城市,彌漫著無邊戰火與血光的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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