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萬人大規模偷渡事件“誰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送命”
(2008-12-28 17:3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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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萬人大規模偷渡事件“誰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送命”
1972年以來廣州偷渡概況:
1980年6月,共青團廣州市委針對該市偷渡外逃問題,作了一個調查。報告回溯了廣州在建國後的偷渡曆史,並指出,1979年乃是最嚴重一年。
五十年代初,出入香港沒有限製,許多人還從港澳回來工作。經濟困難時期,有人開始偷渡外逃。1962年出現過持續幾月的高峰,當時抓了2000多人。“文革”期間,偷渡發生人數每年都有幾千。1972年,廣州有 5376人偷渡,其中947人逃出;1973年,4893人偷渡,其中454人逃出;1974年,6074人偷渡,其中755人逃出;1975 年,3809人偷渡,其中408人逃出;1976年,2967人偷渡,其中379人逃出;1977年,5245人偷渡,其中457人逃出;1978年,偷渡的人數陡增至14278,其中1958人逃出。1979年,偷渡人數達到28378人,其中5127人逃出。
到了1979年,廣州偷渡的人數達到建國以來最大的井噴,28378人!其中5127人逃出!偷渡者中,青少年占絕大多數,25歲以下的25253人,30歲以上的僅百來人。青少年中又以農民、知青為最多,同時外逃麵擴大,從待業青年,到青年工人、教師、幹部、軍人乃至黨員,都有參與。
1979:廣州的偷渡青少年
大背景:反思偷渡與經濟特區設立
1979年,廣東省的偷渡人數達到曆史高峰,而在5月6日,更發生了7萬人大規模偷渡的嚴重事件。此前一年多,在複出視察廣東省時,鄧小平針對偷渡說了兩句話:“這是我們的政策有問題”、“此事不是部隊能夠管得了的”。
偷渡的根本原因,在經濟差異。比如,深圳有個羅芳村,河對岸的香港新界也有個羅芳村。深圳羅芳村的人均年收入是134元,而新界羅芳村的人均年收入是13,000元,兩者差距懸殊到100倍。
在大陸公開出版的《1979-2000深圳重大決策和事件民間觀察》,對上述情勢並未諱言。相反,該書非常正確地指出,某種程度上,正是對嚴重偷渡狀況的反思,促成了經濟特區的設立。
1980年3月24日至30日,受中共中央、國務院委托,副總理穀牧在廣州召開粵、閩兩省會議,討論如何進一步貫徹中央關於兩省實行對外開放的方針。會議肯定了試辦出口特區所取得的初步成果,認為這一重大改革受到兩省人民的歡迎,在國內外特別是港澳同胞、海外僑胞中激起強烈反響。會議還指出,試辦出口特區,在經濟和意識形態方麵,有一個“誰戰勝誰”的問題,因而必須積極、慎重。最後,會議采納了與會者的建議,將“出口特區”正式更名為“經濟特區”。
1992年春,鄧小平再次視察珠海特區,時任珠海市委書記、市長的梁廣大向他匯報:“試辦特區前,珠海和澳門一水之隔,卻差別很大。雖然我們的輿論整天宣傳社會主義是‘天堂’,資本主義是‘地獄’,港澳同胞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但是老百姓不信,很多人冒著生命危險衝向澳門、香港,非要往‘地獄’裏闖一闖,非要去‘水深火熱’中泡一泡。有個260多戶人家的村子,除老人和孩子,幾乎全跑空了。特區創辦後,珠海人過上小康生活,原來外流的珠海人也紛紛回來了。那個跑空的村子,除隊長一戶外,其餘260戶人家都回珠海定居了。現在還有些澳門女子下嫁到珠海來定居”。
鄧小平聽後,高興地說:“這很好嘛,說明社會主義能夠戰勝資本主義”。
從社會學的衝突群體理論看,人們形成活躍的行為群體,需要有三個社會因素:一是有利的地理位置;二是容易交流;三是背景相似。我們據以分析1979年的廣州偷渡群體,可謂一樣不少。首先,廣州到邊境相對近便;其次,此時文革已結束,民間輿論與交流異常活躍、頻繁;第三,偷渡者多為青少年,其價值觀與行為方式比較容易形成認同。
不過,僅從社會學角度考察並不夠,我們還需要進一步分析該群體的心理特征或思想狀況。
他們為什麽偷渡?
根據當時的內部資料《犯罪心理學文集》,偷渡者的思想、心理大約有如下幾類。
第一類是經濟考慮。一個吳姓知青說:“下鄉近3年,每天幹死幹活,隻有4角錢。父親去世,弟妹還在讀書,自己無法補貼,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招工返城,隻好去偷渡”。這是為生計所迫,更多的人則是出於對港澳高工資的向往。雄文印刷廠黃姓女工,每月 40多元,買了自行車、手表,生活相對寬裕,本不想外逃,但有次陪香港回來的親戚玩,看他幾天花掉500元,很羨慕。這親戚又說:“我也在印刷廠,每月 1000多元,你隻有40多,太不像樣了,為何不到香港來?”黃就心動了,後逃到邊界被抓回。又有個廣州市標準件廠的湯姓工人,交女朋友準備結婚,錢不夠,一冒火,也跑去偷渡了。
第二類是對現狀不滿,或對前途失去信心。一個幹部子女抱怨說:“我在這裏感到不自由,穿好點的衣服都要遭人議論,跟什麽人交朋友也會被幹涉,不如逃港。”還有個工廠黨委書記的女兒偷渡4次,屢教不改,問她是否考慮政治影響,她說:“管它呢,我隻要自己的幸福!”一個喜歡思考的青年工人逃港被抓回,說:“我看社會上有很多不合理現象,想寫信給中央反映,提建議。但一想,寫了信,說不定批下來抓我坐牢。幹脆不管了,到香港研究哲學,當社會活動家”。事實上,相當多的人對前景悲觀。廣州縫紉機鑄造廠的一些青年工人說:“過去20年廠裏沒大變,難道到2000年就突然大變樣?又不是孫悟空翻筋鬥雲,很值得懷疑!”市團委在該廠兩個車間發100份民意調查表,了解對四化的看法。許多青年覺得填也沒啥意思,有的當場就把表扔到鑄造爐裏燒了,最後隻有39人填表。其中,對全國、廣州市、本廠都實現四化,表示有信心的隻有7人,表示懷疑與失望的有22人,不置可否的10人。而在“最迫切願望”一欄中,選擇“出國”的有24人!這樣的情緒甚至在小學生中也很流行,廣州北京路小學3年級學生用“想”造句,三分之一的都寫“我想去香港”、“我想去美國”一類的。
第三類是想去探親,或依附親戚發展。相當比例的廣州居民有港澳親戚(比如廣州三十六中,有 69%的學生有港澳親戚),廣州居民在1979年前後,每年收到總計近9000萬美元的海外匯款。一個鄭姓紡織工人很氣:“同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土地,為啥不讓我去探親”?他的父親在香港,他兩次申請去香港跟父親,不批準,想不通,接連偷渡三次,都被抓回。
第四類是受信息或謠言影響。1979年6月,廣東省頒發製止偷渡外逃的通知,此後外逃驟降。 1980年初刑法和製止偷渡外逃規定外布後,一季度偷渡人數較前一年同比大降。相反,1978年《參考消息》曾刊發“香港缺乏勞動力”的報道,外逃驟增,有人還隨身攜帶這張報紙。而在1979年3月,廣州謠傳“現在偷渡過去的可以發身份證,4月就不發了”,11月謠傳“惠陽水災,邊防軍都去搶救了,沒人看管”,“明年刑法公布,偷渡一次勞教一年,要跑趕緊”等,都形成了一陣風的外逃高潮。
第五類是偶然因素。東方橡膠廠有個青工,曾因偷竊被勞教兩年。釋放後,有次到佛山耍,恰好車上有人掉錢包,公安局不由分說就拘留他15天。他說自己沒幹,誰也不信。從拘留所出來,女朋友也跟他吹了。他想不通,就去偷渡。縫紉機設備維修廠有個青工,到新華書店買科技書,看門口有黃牛高價賣到深圳的車票,他腦子一亂,花30元買了這車票,找些衣服上車,到深圳後就去偷渡。抓回來後,單位、家裏都很驚奇。
從社會心理學角度看,偷渡者的思想,其實來自個人意識抬頭與從眾心理誘引。多年來,青少年接受的教育是重集體、輕個人,螺絲釘受到廣泛表揚而頭馬可能被視作“害群之馬”。然而,隨著政治氣候的變化,經濟的發展,境內外交流的增多,個人意識勢必從集體意識中脫穎而出,正如前引幹部子女的話:“管它呢,我隻要自己的幸福!”
從眾心理的本質,則是由於真實或想象的他人影響而改變行為。在1979年,數量眾多的偷渡事件、大肆流傳而真假難辨的境外利好,都可能將個人意識抬頭的青年推向從眾的漩渦,恰如《泰克尼克號》中那句有名的台詞:你跳,我也跳;你偷渡,我也偷渡。
他們這樣偷渡
偷渡形式,人數最多的是步行。1979年廣州28000多偷渡者中,約2萬人是步行。第二是扒出口火車,這是1972年以來漸漸興起的方式,1979年廣州有2800多人這麽幹。高潮時,廣州北站、吉山車站都發生過百人呼嘯而上的場麵。也有人遠道到韶關、衡陽、南昌扒出口火車。火車入港界未入站前,偷渡者紛紛跳車,死傷不少。第三是用小艇偷渡,多是郊區和水鄉農民,1979年有2600多人這麽幹。此外,還有扒出口船、外輪的,也有外來蛇頭用船艇引渡的,甚至有偽造證件、冒充港澳人士,大搖大擺出關的。
偷渡實際上很危險。有偷渡者在堵截中被軍犬咬傷,或過界後被英警打傷。而在險狹山路中奔走時,也有人摔死摔傷;在大海遊泳,有氣力不支淹死,有被鯊魚咬死;扒出口火車,有摔死的,也有被悶死的。以致社會上的偷扒青年嘲笑偷渡青年:“我們是難受才花錢,你們是花錢買難受”
也有將偷渡當成冒險遊戲的小青年。1979年的一個夜晚,在邊境的山頭上,聚集了30多個素不相識的青少年,他們把帶來的食物、啤酒吃光,狂歡,預祝“明天解放香港勝利”。次日早晨,趁邊防部隊換崗,分6個小組向邊界衝鋒,翻過兩道鐵絲網,到了港界。不過,他們絕大多數隻潛伏了一兩天,就被解返,其中有人還說:“好像玩打仗一樣過癮”。
偷渡的小青年,多數都是走一步算一步,有的打算香港混不下去,再到荷蘭、新加坡,“大不了當乞丐”。有個科級幹部的女兒甚至聲稱,到香港就是要找個“小開”結婚,好當闊太太。他們並且迷信,覺得偷渡成功與否主要在“命”。有個偷渡5次都被抓回的女青年流淚對工作人員說,自己命不好,但是,“命不好就要靠次數去搏”。
在1979年,偷渡者一旦被抓回,不會被勞教,但會遭到處罰與歧視。在工廠的一般都調換工種,偷渡一次換一次,直到換成最差工種。農村的要罰款,按不在生產隊的日子罰錢,每天1、2元,高的累計要罰幾百元。此外,社會上的主流群體對偷渡者也多有歧視。一位偷渡被抓回的青年說:“現在沒了地、富、右,我們這些人就成了新五類分子。有風吹草動,先就整我們,不走幹嘛”?因此,偷渡被抓回者的二次、三次甚至多次偷渡的行為相當普遍。
1979年最大的偷渡事件發生在5月6日。來自惠陽、東莞、寶安等80多個鄉鎮的7萬群眾(當然也有廣州的青少年),像數十條凶猛的洪流,直撲深圳海防前哨。不到半個小時,邊境就被人海吞噬。最終,有3萬人成功外逃。
這場驚變緣於一則謠言。謠言說,在伊麗莎白女王登基當天,香港實行大赦——凡滯港人士可於三天內向政府申報香港永久居民;深圳在當日也會“大放河口”,允許群眾自由進出香港。
一位70多歲的深圳原住民回憶當年的一幕,仍然不勝唏噓:1979年5月7日,深圳與香港相鄰20公裏海麵上漂浮著眾多屍體,它們仰麵指向天空,證明悲劇已然發生。“誰也無法統計,有多少人送了命。”後來,該原住民從派出所領到750元葬屍費,因為他埋葬了50具屍體,其中有4具是他的親人。
現在,近30年過去了,在廣州乃至整個廣東省,“偷渡”一詞,似已成為曆史的遺跡。但人們仍然不應該忘記在1979年,那些為了謀取想象中的“自由”和“幸福”,而冒著生命危險,一次又一次試圖越過邊界的青少年。他們是其所處時代的犧牲品,但某種程度上,也為劃時代的政策——改革開放,提供了一種另類的反思與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