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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胡適和顧頡剛1949年的不同選擇

(2008-06-18 21:58:38) 下一個
[轉貼]胡適和顧頡剛1949年的不同選擇

  文/潘光哲

  在20世紀的中國曆史舞台上,胡適(1891—1962)與顧頡剛(1893—1980)都是一代學術巨子,各有獨特的影響。雙方之間的交誼故事,亦堪稱學林嘉話。

  胡適與顧頡剛之締緣,始於1917年秋。那時胡適甫自美國求學歸來,任教北京大學,在哲學門(即哲學係)第一與第二年級講授“中國哲學”與“中國哲學史”等課程,顧頡剛正是“中國哲學史”的選課學生之一。胡適教授這門課程的思路甚為獨特,“截斷眾流”,直接從《詩經》取材,讓一班上課的同學“舌撟而不能下”。已在中國傳統學術天地裏用過功的顧頡剛,對之大為佩服,從此相知。1920年,顧頡剛從北大畢業,任職於北大圖書館,所得薪資不足以安居,胡適伸出援手,給予經濟上的支持,令顧感念不已。雙方往來,愈臻密切。

  就胡適的學術研究來說,曾得顧頡剛的不少助力。當胡適要開展《紅樓夢》的研究時,顧頡剛便提供了不少材料;顧頡剛編的《清代著述考》稿本,也是胡適長期借閱以備考查的資料。相對的,胡適對顧頡剛的學術研究與生活情況,始終關注。他囑咐顧頡剛校點清儒姚際恒的《古今偽書考》,認為這既有利於他的經濟狀況,也是“於後學有益”的事。未幾,顧頡剛因家庭因素離開北大,胡適即介紹他為商務印書館編纂初中本國史教科書,月支酬金50元。甚至於胡適也不吝借款給顧頡剛,以濟其不足。上海亞東圖書館主人汪孟鄒,是胡適的老同鄉,胡適早期的多種著作都歸亞東圖書館出版,所以胡適曾囑汪孟鄒匯款200元給顧頡剛。結算起來,顧頡剛積欠胡適之債,一度高達220餘元。

  胡適對學生的照拂之情,對顧頡剛的為人處世影響很大。日後當顧頡剛在學界亦自成一家之時,也屢屢照顧學生輩的生活經濟狀況,甚至於讓學生以他的名字為各刊物寫稿,蓋如此稿費較高,學生藉此可得濟助。例如,1947年出版的《當代中國史學》,是總結當時中國史學研究成果的名著,即署名顧頡剛,實際上,這部書是弟子方詩銘和童書業聯手完成的。至於胡適樂於提攜栽培學界後進,顧頡剛亦法式師道,亦步亦趨。他屢屢向胡適建言,推薦學界新血,如推薦楊向奎入北大研究所整理明代檔案,也薦高去尋為研究所考古學會的助理。他又請胡適幫周一良的忙,認為胡適“能提拔這人一定是值得的”。

  1926年,顧頡剛編輯的《古史辨》第一冊出版,從此他的名聲開始顯揚於中外史學界。隨著《古史辨》各冊的陸續出版(全書7大冊,收入350篇文章),“古史辨學派”之名亦不脛而走,蔚為20世紀上半葉中國史學的一大流派。回源溯流,在顧頡剛個人與“古史辨學派”方始萌生的學術成長曆程裏,胡適是不可或缺的動力來源之一。對於錯綜複雜但卻真假難辨而又眾說紛紜的中國古代史事,該如何認識與理解,顧頡剛提出了“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觀點,有如石破天驚之聲,頓時引發不少批判性的響應。胡適則站在支持顧頡剛的一方,非僅在北大學術研究會演說時,公開聲言《古史辨》的出版是他“有生以來未有之快樂”,也強調顧頡剛“用曆史演進的見解來觀察曆史上的傳說”乃是“顛撲不破”的治學方法/觀念。蓋胡適本人治學,向來強調的便是這樣的路數,他考證《水滸傳》故事的演變以及井田製度之曆史形成等等研究成果,更為顧頡剛初期往辨偽治史之路的大步邁進,提供了示範。

  為著解決生活上的困窘,顧頡剛從1926年起漂泊於廈門大學、廣州中山大學之間,至1929年秋始返北平任教燕京大學,總算可以安定下來了。約略就在這個時候,胡、顧師生對中國古史的看法,開始萌生分歧。胡適不再全盤“疑古” ,對於傅斯年領導下的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開展的考古事業,尤三致意,他的《說儒》等著作,更具體表現出他吸收傅斯年“重建古史”信念的心態。相形之下,顧頡剛在把“偽史清了出去”的方麵,仍努力不懈。

  胡、顧雙方的學術道路雖然已有歧異,但兩人多少保持著還算密切的關係。胡適於1931年重返北京大學出任文學院長等職,即擬邀顧頡剛離開燕京大學,重返母校曆史係任教;顧頡剛仔細考慮之後,婉拒此議,推薦錢穆以代。胡適對待顧頡剛,亦可稱熱誠,他會留心顧頡剛沒有的書,知道他沒有《掛枝兒》一書,即於買到兩本後,分送一本給顧頡剛。同時,麵對1930年代日本帝國主義的節節進逼,知識分子憂心忡忡,思以言論報國,在學術文化領域致力於反日抗日的鬥爭,胡、顧各有擅長,但共有一致的語言。胡適集結友人創辦了《獨立評論》,是當時中國知識分子的重要論壇之一,顧頡剛也為之寫稿,表示支持。顧頡剛創辦《禹貢》半月刊,專刊中國曆史地理與邊疆史地之論著,象征知識分子以史學經世的誌向,也刊出胡適的父親胡傳在清季考察邊事的遺稿。凡是可見,即使兩人學術意見已顯趨異,胡適與顧頡剛之間的關係,並未完全疏離;隻是,相較於1920年代初期彼此論學往來不輟的密切情誼,雙方確實已有一段距離了。

  特別是重回北平之後的顧頡剛,在學術界大展拳腳,在華北學界的影響所及,更漸與人脈及學術資源都相當豐厚的胡適和傅斯年並肩,以致鄭振鐸告訴顧頡剛說,“滬上流言,北平(北京)教育界有三個後台老板,一胡適之,一傅孟真,一顧頡剛也。”顧頡剛認為自己執教於北平城外的燕京大學,“屏息郊外,乃亦有後台老板之資格耶?”對此等“流言”深不以為然,更以為“可怕”。然而,他既參與北平研究院的發展,又創辦了《禹貢》等刊物,身邊有一批青年朋友,影響愈來愈大,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1937年,盧溝橋畔戰火突起。未幾,胡適便遠赴美國,複任駐美大使,為國事奔忙;顧頡剛則漂泊於中國西疆,仍致力於學術,並為推展自身誌業,漸與現實政治掛鉤。師生相隔萬裏,彼此不通音信達6年之久。一直到1946年7月5 日,胡適自美返國,雙方始重見於南京中研院。遺憾的是,師生雙方情誼,愈趨淡薄。

  就胡適而言,既與顧頡剛分離已久,他對於顧涉足的世界,難說甚有所知;甚至於胡適對於顧頡剛的學術成就,都未予肯定。如胡適在1947年5月22日發出《中央研究院第一次院士選舉‘人文組’的‘人文’部分擬提名單》,洋洋灑灑,充分展現了他對於誰可以享有這份學術榮譽的認知,顧頡剛卻“名落孫山”,就是一例(不過,顧頡剛終究還是得膺院士桂冠之榮光,不贅)。

  相形之下,顧頡剛對於胡適,還是執弟子禮甚恭。當時顧頡剛主要的職務之一是大中國圖書局的總經理,即有意重新出版胡適的《胡適文存》等著作。1948年8月30日與9月13日,已赴蘭州大學執教的顧頡剛兩度致函胡適(這是現可看到的顧頡剛寫給胡適的最後兩封信;據《顧頡剛日記》,至少於1949年3月16日,顧曾致胡一函),既問候胡適的健康,複述說自己在蘭州的情況,並願為胡適的《還曆紀念論文集》作文,更始終掛念姚際恒的另一部著述《儀禮通論》的下落,請胡適代尋,想在找到這部書後予以標點出版,“一來使沉埋二百餘年之著作複顯於世,二則並不負三十年前先生提倡之心。”蓋顧頡剛於1932年自杭州崔永安處發現《儀禮通論》鈔本12冊,曾經雇人鈔錄;他的鈔本被馬裕藻借去,馬氏去世後,這份鈔本竟下落不明。姚際恒的著述,正是顧頡剛的學術淵源之一,當顧頡剛委請胡適代覓此書的時候,往年胡適囑咐他校點《古今偽書考》一書的恩義,應該又浮現在顧頡剛的心坎裏吧!

  顧頡剛始終看重與胡適的情誼。隻是,在兩人當麵互動往來的最後階段,他感受不到胡適的熱忱。1948年底,共產黨軍隊包圍北平,12月15日,胡適匆匆南下。麵對這樣的時代變局,胡、顧的認知截然不同。麵對共產黨的節節勝利,胡適固然心情沉重,卻始終高倡“我們必須選擇我們的方向”,自陳“偏袒這個民主自由大潮流”,站在反共的一邊,甚至於最後決定赴美一行,為國民黨政府找尋美國方麵的支持再做努力。可是,和大多數人一樣,顧頡剛則從國共相爭的脈絡理解時代變易的根源,所以與胡適的抉擇不甚相契。

  1949年1月17日,胡適夫人將與傅斯年夫婦同去台灣,胡適赴滬送行,顧頡剛得與胡適晚宴同席,他勸胡從此不要再回南京,“免入是非之窩”。在顧頡剛看來,“當國民黨盛時,未嚐得與安樂,今當倒壞,乃欲與同患難,結果,國民黨仍無救,而先生之令名隳矣”。從胡適對於自己的進退出處,完全不與顧頡剛坦誠以言,即可以想見,顧頡剛這一番話,胡適大概聽不進去。兩天之後,報紙刊出胡適已與傅斯年“同機飛台灣矣”的消息時,顧頡剛一度信以為真,後始知其誤。當顧頡剛得悉胡適被共產黨列為“戰犯”,則感慨說胡適“平日為國民黨排擠,今日乃殉國民黨之葬,太不值得。”最後,胡適自上海前往美國之際,顧頡剛送行,卻是感傷不已:

  適之先生來滬兩月,對我曾無一親切之語,知見外矣。北大同學在彼麵前破壞我者必多,宜有此結果也。此次赴美,莫卜歸期,不知此後尚能相見,使彼改變其印象否。

  胡適對顧頡剛的“見外”,與北大同學的“破壞”固然有關係,但是,兩者對時局認知的隔閡,應該也是因素之一。

  1949年之後,留在中國內地的顧頡剛,在現實環境的逼壓之下,被迫公開自我批判,與胡適“劃清界限”。身處美國的胡適,則在公開場合屢屢以顧頡剛等人的“批判”為例證,控訴在中國共產主義政權之下,人們沒有“沉默的自由”,聲言“我的同胞是受奴役而沒有自由的”(mypeoplearecaptiveandnotfree)。這時候,顧頡剛等知識分子的遭遇與處境,雖然被胡適轉化為“批判的武器”,而與他們曾有過的情誼歲月,則多少也還縈回在他的心頭。 1957年,胡適重讀俞平伯的《紅樓夢辨》之際,寫了一篇短記,還特別寫下了一段話:“記(紀)念頡剛、平伯兩個《紅樓夢》同誌”。隻是,胡適與顧頡剛的師生緣分,卻早已因不同的政治抉擇,在現實裏畫下了句點。

  找尋姚際恒的《儀禮通論》,是顧頡剛日後始終懸掛於心的事。然其在1980年撒手人寰的時候,此一心願猶未能實現。可堪告慰的是,1995年,陳祖武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曆史研究所圖書館發現顧氏的鈔本,即施以新式標點,付梓印行,使其重現人間。這樣說來,胡適與顧頡剛的師生情誼,雖然早已畫下句點;這部《儀禮通論》的出版,卻象征著胡適與顧頡剛的學術交涉,仍複生機不絕,永將傳唱於學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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