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老院打工記(續)
(2005-01-23 16:08:43)
下一個
有個經常在房裏喃喃自語的老頭Gafield也很有意思。他總是在房門口的靠椅上坐著,一進門就會和他打個照麵。一次我進他房間後隨口對他說到“你今天感覺如何?”這話就如同英國人最愛說的“今天天氣真好”之類的問候語,得到的回答經常是一句簡單的“不錯”。然而他很看重這個問題,馬上很愁苦地說:“不行啊,我今天感覺很不好,喉嚨很痛,連喝水都覺得很難受。”然後揚起頭,用手順著自己的喉嚨,訴說著他這幾天如何被這疼痛折磨著,表情很痛苦。我束手無策地站著,隻好說“哦,真讓人難過,希望明天你能感覺好些”。第二天,我特意又問他,“今天感覺如何?”他搖搖頭,很沮喪地說“不行啊,感覺很不好,我的背很痛,怎麽躺著都不舒服……”他用手捶著自己的後背,垂著眼,皺著眉,和前一天的表情一模一樣。之後這就成了我們每次見麵時的不變的話題,他今天這不舒服,明天那不舒服,我總是表示同情,然後希望下次見到他的時候他能好起來。有一次,我問他“你今天感覺怎麽樣啊?”他忽然說“我感覺好多了,比以前都感覺好。”我反而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麽了。
同樣是這樣一個經常愁眉苦臉的人,卻有著非常好的胃口。去他房間收餐盤是一件很讓人開心的事情,因為他總是把所有的東西吃得幹幹淨淨(我給他取了個外號叫“一掃光”),而且每次都要對收餐盤的我眉開眼笑地說“味道太好了,真是美味啊,謝謝你。”他偶爾也會下樓去吃晚餐,隻是走得很慢很慢,需要護士護送。有一次我陪他坐電梯下去,在我去按電梯開關的時候他看著窗外說“哦,下雨了。”我在心裏歎了口氣,那天天氣很好,陽光也很燦爛,我感慨他一定也是頭腦有問題了。在電梯裏,我因為前幾天知道了Mary的年紀,也想問問Gafield他到底多大了。他聽我問他年紀,眼神總是有些渾濁的他忽然露出了慧黠的目光,帶著調皮的表情說“我51了。”我瞪著眼重複說“51?”他笑了“是啊,51歲,我還是個baby呢。”我也不禁笑了。一出電梯,看見是他,有個可愛的胖胖的女護士對身邊的同事說:“是Gafield,他喜歡別人要他‘笑一個’。”然後她對Gafield說,“來,笑一個。” Gafield在電梯門口給了我們一個如同鏡頭定格一樣好萊塢明星式的笑容,上麵少了三顆牙,下麵卻隻有三顆牙,正好對著上麵的缺口,象正在換牙的孩子一樣可愛趣致。等我穿過餐廳,回到廚房去門外倒垃圾,外麵的雨絲打在我的臉上,陽光仍然燦爛,這,是我來英國後遇到的幾次太陽雨現象,原來,真的在下雨。
Uriel是一個長著啤酒肚的胖老頭兒,他的房間裏有一個鳥籠,裏麵有一隻經常跳來跳去,長著黃綠色羽毛的鳥,很象鸚鵡,又比我以前見過的鸚鵡要小得多,也沒有彎彎的啄。我曾仔細地看過那個鳥籠,設計得異常人性化,裏麵有一隻和它個頭相似的塑料假鳥,仿佛是它的伴侶,我甚至覺得它比養老院裏一些孤獨的老人還要幸福,畢竟,它有一個虛擬的愛人。另外籠子裏吊著一個帶穗兒的小鏡子,讓我感覺這鳥兒是日日清晨要梳洗打扮的,就如它的主人一樣對自己的外表修飾毫不馬虎。
Uriel訂了《太陽報》,從他桌邊經過,太陽報的三版女郎總是衝我陽光明媚地清涼地笑著。在養老院的老人中,Uriel是唯一一個能提醒我他的性別的人。他見到我,總要說“你很美啊,你知道嗎?別人有沒有告訴你?你真是個漂亮姑娘。”他的眼神,也帶著那麽些愛撫的意味,在我的身上來回打量,然後注視著我的眼睛,似乎在等待著我的回應。第一次聽他這麽說我一愣,隨後笑著說:“你真會奉承我。”他仍然堅持著他說的是真心話。我愉快地感謝著他的讚美,心裏想他年輕時不知是怎樣的一個調情高手呢?這樣不放棄任何一個可能和女子調情的機會。有著這樣的生命力和激情,衰老,也並不可怕。他的房裏,總放著一個健身機似的器械,看上去象可以雙手上握的跑步機,隻是踏腳板短了很多,兩邊把手也有長長的護腕布垂下。以前隻要我看見這器械,都要替他開心,覺得畢竟他還能過健康的生活,還能經常鍛煉。直到一天我進到他的房間,正巧護士準備送他去餐廳吃晚餐,我看護士把護腕布套到他的兩邊腋下,他自己抓著布條,另有帶子係住他的腰臀,護士熟練地用這機器將他吊起,從木椅上換到他就餐坐的輪椅上去。由於他太胖太重自己又無法行動,即使兩個護士也抬不動他,隻好借助這個“健身機”。
Violet的房間牆上掛著一副她年輕時的照片,側麵特寫,巧笑倩兮,齒如編貝。每個老人的房間洗手池那都放著一個肥皂盒大小的盒子。盒子上也寫著名字。一次去violet的房間,她要我開那盒子,問我“裏麵有牙麽”?我才知道那是放假牙的盒子。Violet的假牙可能會出現在除了那個盒子以外的任何一個地方。有一次我一低頭,一排牙齒在地毯上躺著,好像動畫牙膏廣告。還有一次,我去收餐盤時看見她什麽也沒吃,一個人在床上坐著,一副絕望的表情。看見我來,說:“噢,我找不到我的牙了,什麽也吃不了。”我幫她左翻右翻,最後在她的毯子裏找了出來。我曾在休息時和一個同事,一個漂亮的韓國小姑娘說起,她撲哧一笑,說:“我現在明白Violet為什麽老要我幫她洗她的假牙了。”
來英國後遇到的兩個節日:10月31日萬聖節(鬼節)和11月5日焰火節都在周末,我有機會和養老院的老人們共同度過。萬聖節那天下午,我把下午茶餐車準備好,等待護士把它推出去,上老人的房間送茶點。忽然進來了兩個人,打扮就如魔幻世界中的人物。一男一女,男的戴著蓬亂的假發,將好幾綹披散在臉前,一個軟皮的長長的假鼻子一跳一跳,腳上花花綠綠的長襪特別紮眼。他看見目瞪口呆的我,衝我一樂,一吐舌頭,居然是綠色的。我定睛一看,原來是同事Andrew。女的我也認識,是一個當班的護士Lauren。她戴著尖頂女巫帽,穿著巫師裙,手裏還拿了個魔法棒,笑得前仰後合。其他幾個同事也圍過來,哈哈大笑。
“真是過節了。”他們興高采烈地推著餐車出去,我看著他們的背影,傻嗬嗬地一個人笑著,真是開心。也不知他們哪弄來的道具,絕對有視覺衝擊效果。我想,連我都嚇了一跳,老人們豈不是要大驚失色了?正好我去幾個房間收餐盤,在Roy和 Queenie的房間又遇到他們。在Roy那,Lauren先進去,Roy頗覺有趣地看著她,Andrew扒著門,往房間裏猛一伸頭,Roy卻隻是見怪不怪地微微一笑,仿佛一個寬容的老人看見調皮的孩子惡作劇。我對Roy的反應有些失望。等到了樓上Queenie的房間,兩人端著茶點一起進來,Lauren愉快地說“嗨,Queenie”,Queenie安詳鎮定地衝她點點頭:“你好,女巫。”(到底是100歲了,什麽沒有見過?)
後來,我回想起來,養老院的老人們對於萬聖節的搞怪節目是司空見慣了。那天,最覺新奇和享受那娛樂氣氛的,倒是我。
11月5日焰火節是英國的傳統節日,我以前從未聽說(後來聽Jean介紹說也叫Guy Fawk Night,大概三四百年前有個叫Guy Fawk的人密謀刺殺女王,後來陰謀敗露,被扔進篝火堆裏活活燒死。以後就每年各地有大型的篝火聚會,甚至會做穿戴整齊的假人,寫著Guy Fawk,扔進篝火,一年年一次次地燒“他”。焰火慶祝是最近些年才興起的。)10月底就有朋友說起市中心有焰火晚會。本來朋友們約我和我姐那天去海邊看焰火,據說每年焰火節很多人會在海邊燃起篝火,跳躍的火光印著遠處耀眼的焰火,襯著眼前的那片海,和頭頂的星空,可以享受一個難得的浪漫之夜。在我正要向主管請假之前,主管叮囑我說:“你周五最好提早15分鍾上班,我們會搞一個“Party”,要準備很多食物,另外老人們的親友也可能來訪,廚房到時要忙壞了。”
就這樣,我周五還是去了養老院。事實上,我對於焰火,一向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以前在國內,大年三十的晚上,我所住的小區都會放半小時的焰火,我是從來不出去觀望的,我總覺得煙花綻放的美麗帶著淒清,太過短暫和虛無,在我的眼裏,除了那轉瞬即逝的耀眼光芒,其他的隻是虛線組成的圖案而已。
那天一進廚房感受到這是英國人很看重的一個節日,仿佛我們的大年三十。Party是自助餐形式的,Cat做了很多精美的糕點,上菜時還在餐盤邊擺上若幹紅色的胡蘿卜片和綠色生菜葉加以點綴(對於食物裝飾,老外的想象力實在是有限的),餐桌上各式美食層層疊疊,大紅色的餐巾和桌布似乎把來來往往的人們的臉色都映得紅彤彤的。所有的老人們都聚在一樓的休息室裏,那是個四麵都是玻璃窗的屋子,方便老人們欣賞外麵的草地和花園,門外有個很大的露台,正對著正門外的草坪。訪客似乎不多,隻有六七個陌生的臉孔。Cat對廚房幫工Judy感慨:“今年老人們的家屬怎麽來得這麽少,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想的。”
正當我埋頭洗碗的時候,忽然一個護士跑來叫我去休息室。去到那裏,休息室的燈光都熄了,老人們都麵向露台靜靜地坐著,七八個護士站在露台上,地上堆滿了焰火棒。原來他們叫我來一起放焰火,外麵風很大,好幾個護士費了很大勁才把第一個焰火點燃。有一種焰火棒我很喜歡,並不是那種呼嘯而去刹那綻放的焰火,而如小仙女星光閃閃的魔棒一樣,隻要拿在手裏,星星點點的煙花就那樣溫暖淡然地濺開,卻散得恰到好處,並不會傷到手。我一直拿著它,滅了又換一根,天空,滿是星星,不知為何,讓我想起那令人傷感的《魯冰花》。
焰火放完了,休息室重放光明,老人們紛紛鼓掌,焰火的光芒似乎仍然映在他們的眼裏。 在回家的路上,還是不斷的有焰火升空,大概是居民在自家的後花園裏慶祝。快到家的時候,正前方一個巨大的藍色心型焰火在半空中炸開,我就那樣站在那裏,仰望著,看著它消失,墜入我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