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老院打工記
(2005-01-20 15:39:34)
下一個
30以後才明白,要來的早晚會來。當我在馬路上走著,白色的海鳥成群地在我的頭上飛過,路邊矮樹叢裏的灰色的小鬆鼠‘噌’地跳到旁邊高高的樹幹上,我才意識到,自己的確來到了這個英國的海邊城市。
與我忙碌混亂的過去相比,這裏的生活簡單而充實。周末,我總是去一家叫OLD VICARAGE的養老院打工。在這個城市,中國留學生很多,打工的卻不多,很多讀本科的小留學生,花的是父母的錢,還不知道賺錢的辛苦。因為語言問題,在養老院打工的中國學生也很少,英式英語本來就拿腔拿調的,老人的口音尤其難懂。有的中國學生在工廠做包裝工,我們同樓的一個東北大漢去做過一段時間,說是太累,後來幹脆就不去了。
我非常偶然地成了這家養老院的員工。我剛到沒幾天,我姐看我整天敲三家,氣憤地說:“你出國幹什麽,出國也就隻知道聯眾!你有時間就打工去算了,附近有幾家養老院,好像以前有中國學生在養老院打過工,你去問問吧。”我戀戀不舍地離開電腦桌,穿上外套,象一隻無頭蒼蠅一樣出去尋找工作機會。
對這個城市一無所知的我,離開家之後就一直走直線,見到第一個人就問她附近的養老院在哪。就這樣,我找到的第一家養老院叫“OLD VICARAGE”。沿著一條仿佛林間小路的小道走進去(後來有一個的同事告訴我她曾在那小道上看見過狐狸,稱為林間小路也不過分啊),眼前忽然霍然開朗,巨大的草坪後麵有一幢兩層樓的舊式洋房。
我正躊躇著,不知是否要去按門鈴,一個30多歲的亞裔女子從後門走出來倒垃圾,她頭發染成棕色,嘴有些外突,看著非常友善,象電視裏典型的日本家庭主婦,後來得知她是韓國人。她發現探頭探腦的我,問我找誰。我解釋說來看看有沒有適合我的工作機會。她馬上說可以帶我去見見主管。
進到這個養老院,感覺它很象我在英國湖區旅遊時住的B&B旅館。B&B旅館多為家庭經營,提供床位和典型的英式早餐,也多是兩層的舊式洋房,外麵總有個種滿了花草的院子,有的還花心思在花園裏擺上人像石雕,彷佛是微縮的莊園。這類屋子進去之後總覺得房內有種陳腐的氣息,也許是牆上老式的風景畫和天花板的波紋型裝飾造成的。
一個穿著淺藍色護理服的大塊頭英國老太太接待了我。填了幾份表格之後她問我能夠做些什麽。看著來來往往的戴著護士帽,穿著醫護圍裙的員工,我想,這護理工作總需要什麽資格證明之類,就沒敢說想申請護理工作。我說“我想可以在廚房幫忙”。“你會做西餐嗎?比如做煎蛋餅”她大感興趣。我隻好老老實實地說“不會”,不過為了讓她定定心,我忙說:“我學得很快的,沒問題。”和她談完又見了一個看上去職位比她高的女子,她知道我是在讀學生之後表情比較友好了,說“本來我們是需要前任雇主推薦信的,不過你是學生,應該沒有問題。”就這樣,又約了第二天去見“Matron”,原來那兩位隻是小頭目,真正的主管還沒見到。
第二天見到主管,看上去40出頭,身材修長,氣質極佳,是個典型的英國美女。雖然眼角皺紋有點深,卻仍然留著披肩長發,從背影望去,根本看不出實際年齡。她說她女兒和我在同一所大學,而且現在暑期也在廚房幫工,然後馬上把她女兒叫來,那是個叫“Eneya”的活潑女孩,看上去15,16歲,青春逼人。這家養老院使我對自己判斷他人年紀的能力產生了極大的懷疑。後來知道她已經22歲,還有個姐姐,她媽媽已經50多了。
正巧他們有個員工病了,長期休假,以後能否回來上班也不確定,所以我頂了這個空缺,讓我周末馬上上班,在廚房做“Supper Assistant”,就是給大廚打打下手,為老人們準備晚餐。
我在國內過慣了舒服日子,家裏請的女傭幹家務,媽媽也退休了,因為我工作很忙,她專門照顧著我的飲食起居,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過了好些年了。國內的姐夫聽說我要去養老院給老人們做晚餐,差點噴飯:“那些老爺爺老奶奶真夠慘的,要吃你做的晚餐。”的確,來英國之後,都是我姐飯菜做好,我隻負責洗碗。自稱為“勞動力密集型人員”
等上班之後,發現仍然隻需要做我的“勞動力密集型人員”。大廚都會把晚餐都準備好,另有廚房幫工早上就把三明治做好,我所需要做的就是為需要在房間用餐的老人們準備好“盤中餐”:分好餐具,配好湯、主食、甜點。最麻煩的就是不少老人有他們自己的個性茶杯,比如Quenee最喜歡的是她那綠色的雙手把小杯子,Alywen用的是藍色的敞口杯,Roy用的是黃色的濾杯……光記住他們繞口的名字就夠頭疼了,還好搭配著記個人愛好,真是鬱悶啊。然後就是準備下午茶的餐車和夜茶餐車,工作量最大的是洗碗部分。鬼佬的餐飲太講究,碟、杯、甜點碗、湯碗、主食碟、三明治碟等等,我沒想過50多個人的餐具能洗得我目光呆滯,而且還是在有洗碗機幫忙的情況下。偶爾也要為老人們烘烤牛肉派或者煮蔬菜湯,不過都是簡單技術活。
最先認識的是一個叫Jean的大廚,她是個胖胖的英國老太太,鼻子和臉都圓圓的,好像還是“Baby Fat(嬰兒肥)””似的。她右腳有些跛,慈眉善目的。她是我在所有同事中最喜歡的一位,每次和她合作,我總是能提前下班,因為每次她都會把所有的準備工作替我做好,甚至連最挑剔的Merial的特殊晚餐她也會問好做完,用保鮮膜包了放在她的盤子裏。
有一次我去一個叫Mary的老太太房裏收餐具,她說:“你幫我看看,沙發下有水呢,濕了地毯怎麽辦啊”我趕緊去看,奇怪的是並沒有什麽異常。我寬慰了她幾句,過了一會她又說:“沙發下麵的水你能否幫我清理一下啊?”我又查看了一遍,那裏幹得不能再幹了,我心念一轉,忽然明白她可能是腦子糊塗呢,隻好笑著對她說“放心吧,我會把它弄幹淨的,別擔心”。她果然放下心來。
英國人比較懶散,我們工作到一半有專門的喝茶休息時間,一個靠窗的的員工休息室,不同崗位的員工經常是輪換著休息。那天我和廚房裏的幾個同事喝茶聊天,說起Mary的事情,她們一副司空見慣的表情:“這裏的老人很多老年性癡呆的,如果他們對你提起他們的母親怎麽怎麽樣了,你千萬別相信,因為這裏隻有Ivy一個人的母親還活著,其他人的母親早都過世了。Edith還總認為自己18歲呢。”
不過這總是防不勝防的。有一次我經過Alywen的門口,他把我叫住,焦慮地說:“我妻子要過五分鍾要打電話給我,你能帶我去辦公室等電話嗎?”由於他腿腳不便,要由護士用輪椅推著出去,我隻好去找護士長,希望她派個護士送Alywen去辦公室等他妻子的電話。護士長眉毛一揚“他妻子三年前就去世了,還是讓他在房間裏呆著吧。”我當時的表情,一定和看了鬼片差不多。
一個月後,來了個新的大廚Cat,和Jean輪流當班。其實她隻是度假去了,我一直沒遇見過。她和她的名字真是很配合,每次我想起她,都仿佛看見動畫片裏的野貓把鋒利的爪子“嚓”地一下亮出來,如同刀鋒一樣晃眼。我在上班的路上也總是能見到一隻黑貓,渾身油黑發亮,隻有眼睛是綠色的。有一次我心不在焉地走在上班路上,偶爾一扭頭正好看見它凝視著我,兩眼瞪著,一聲不吭地注視著(不是打量)我,我嚇了一跳,感覺貓真的可以變成哈裏波特裏的女巫的。
這個Cat回來上班的第一天就給我顏色。我輕鬆地按舊例詢問晚餐準備了些什麽,她兩眼一瞪“和我說話,眼睛看著我!”我心裏激靈一下,很不舒服,不過也沒發作。過了一會,她又揚著臉,和我說“你要知道,在廚房裏廚師才是話事的,其他人的話你可以不用考慮。”她指著自己傲慢地說:“我才是廚師,這裏是我說了算。”我心裏暗暗好笑,真是“一朝權在手”,連個廚師都威風八麵的。大概她和Jean有些矛盾,而我和Jean的關係又特別好,所以她總是處處針對我,讓我很是氣悶。
工作休息時,主管的女兒Eneya也在,閑聊時我隨口說道:“Cat和我說話的語氣讓我感覺自己象個囚犯。還是和Jean一起工作令人心情愉快。”第二周我一去上班,Cat悄悄把我叫到一邊:“你和老板說了什麽嗎?說我們工作有矛盾?”我愕然,說“沒有啊?老板是誰啊?我沒見過啊。”原來這是一家私人養老院,擁有者是個叫Marie的女子,由於我都是周末上班,基本上不可能遇見她。Cat也就沒說什麽。這之後她的態度明顯好轉,隻是仍然是說話生硬,表情冷漠。
後來一次準備晚餐,我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Cat不停地挑刺找茬,趁著主管也在廚房,她很嚴厲地批評我:“這種湯是不能放進微波爐熱的,必須用鍋煮開!”其實不過就是把罐頭湯加熱,用鍋煮開的確味道更好,不過由於她不配合,所有事情都要我做,我根本沒時間煮湯,微波爐是最省時省力的了。那一瞬間我身心俱疲,等主管一走,我居然掉下淚來。我不明白自己放著總經理的職位不做,為什麽來到異國受一個廚子的氣。
這一下把Cat嚇著了,她馬上“Honey,Honey”地叫我,問我是否工作太辛苦,吃不消。我搖搖頭,說“我隻是不知道能否按時完成工作,太多事情了。”她乖巧地幫我切甜點,開罐頭,準備配湯的麵包片,忽然,好像變成是Jean和我在一起工作了。
從此之後,我和Cat相處都特別好,雖然她還是不苟言笑,但每次都幫我做足準備工作,而且再沒在她臉上看到傲慢的表情。這個強悍的女子,原來也有一顆柔軟的心。後來在一次中國留學生聚會上,他們說起如何麵對很難對付的英國同事,都建議說“如果他凶,你比他更凶,他就怕你了。”我想起Cat,忽然覺得溫暖了。
也許因為英國福利好,老人們沒有生活的壓力,加上他們的親情本來淡薄(基本上子女一周能來探望一次已經是非常罕見的了),他們似乎已經習慣了一年如一日,一日如一年的養老生活,給我的感覺的確是在頤養天年。住進養老院的不少已經是屬於起居需要照顧的了,其實翻譯為老年護理院更為合適。
人老了,就會變得象孩子一樣。我很喜歡其中的一個老頭兒叫Leslie的,個子高高的,戴副眼鏡,斯斯文文的,雖然老了,還是有種貴族氣質,他的窗台擺著年輕時的一張照片,帥得不一般。他是去年11月初搬進來的,我對他印象深刻是因為主管告訴我他的晚餐盤裏每頓都要放一個威士忌酒杯。“如果你不看著他,他可以一天不停地喝。”主管搖著頭說。每次去到他房裏都是雪茄味,有的時候房間裏煙霧彌漫,因為他總是關著門窗抽雪茄。他屋裏的煙霧甚至幾次引起警報器誤報火警。我總很好奇,這樣一個愛喝烈性酒,抽烈性煙,看上去如此斯文的人,有著什麽樣的過去呢?
他晚餐似乎隻要有酒就可以了。經常是主菜,甜品都沒有碰過,隻有酒杯是空的。偶爾他會願意在晚上喝點湯。我如果去他房裏收餐盤,總要說:“你該多吃點,對你身體有好處的。”他總是辯解說:“吃得太多了不好。”最有趣的是有一次我到了晚餐結束的時間去他房間收餐盤,一看盤裏的東西沒動過,他把被單拉到頭頂,整個人躲在被子裏,一聲不出,好象個淘氣的孩子,以為這樣就可以逃過詢問。
有個叫Patt的,屬於“Feeder”,也就是流質進食者,自我進養老院看見她,她永遠都是一個表情,一個姿勢地躺在床上。她的目光總射向遠方,並不是眼神空洞,而總給我一種空靈的感覺,仿佛我從她麵前經過,她的目光是可以穿透我的身體,不受阻礙的。我總想象她是在與上帝對話,也許,到了這個年紀,離上帝是會近一些。
老人們的餐盤上都貼著各自的名字,以示區別。那天,我周五上班,去找Patt的餐盤,怎麽也找不到,我隻好拿了枝筆,在餐巾紙上寫下“Patt”,放在一個未貼名字的餐盤裏。等到護士們進來拿晚餐的時候,看見了這個餐盤,個個都神情怪異,後來護士長跑來向我解釋,說以後再也不需要為Patt準備餐盤了,因為她已經去世了。後來去她房裏,再看不到那樣一個眼神空靈的老人安靜地躺在那,我經常感覺到莫名的失落。
以後我逐漸習慣了接受老人們死亡的訊息。尤其是在季節轉換的11月,甚至一周能走兩個老人。也有機會接觸到英語中多種表達死亡的詞語。最傳神的是一個印度籍的護士說的“disappear(消失)”,仿如人間蒸發。
我聖誕節回了趟國,從12月初呆到1月初。我以為回去後可能會聽到幾個老人過世的消息。當我忐忑不安地去看他們的餐盤時,發現居然都在。唯一的是Leslie的不在,不過他的餐盤晚餐前一向都放在他的屋子裏,因為他習慣在下午茶的時間裏也喝一杯威士忌,一般要等我去拿回。我興衝衝地跑去他的房間,裏麵已經換了新的房客。隻有他,離開了。
那個有時頭腦有點糊塗的老太太Mary是養老院老人中對我最好的一個。雖然養老院隻有兩層,但由於多數老人行動不便,所以還是有電梯方便老人上下。路過的時候,隻要我有時間,我總是順便幫一些老人進出。Mary每天都要下樓吃午餐,她是少有的不需要護士用輪椅接送而是自己可以借助滑動扶手架走動的一位,所以碰到她的時候最多。我經常為她開門關門按電梯,護送她下樓,每次她見到我,都特別開心,常要和我聊幾句,不斷誇我有耐心會照顧人。
一天我去她房裏,她神秘地叫我把門關上,然後從衣櫥裏拿出一件綠色的緞子禮服,做工很考究,樣式也很經典,她拿著禮服在我身上比劃著, 說:“你穿了一定漂亮,這是我最喜歡的一件禮服,我年輕時隻穿過一次,我覺得它很適合你,送給你。”另外又塞給我5鎊錢,說“我想給你買點巧克力吃,你對我太好了,總幫我忙,我知道你為我做了些本來你可以不做的事情。”我堅決不要,她很失落,以為我是怕主管知道不敢收她的東西(養老院裏的員工是不允許接受房客的錢物的),她把食指放在嘴邊做了個“噤聲不說”的動作,說:“保密,就我們倆知道,我把衣服包好,你下班了來拿”。
下班的時候,我猶豫了一會,還是上樓去她的房間,她看見我很高興,衣服和錢她都包好了放在床上,我接過時心裏暖洋洋的,對她說:“謝謝,你讓我想起我奶奶。”她開心壞了。隨後,我把東西上交給了主管,主管很訝異,大概她沒想到Mary會對我這麽好,也沒想到我會把錢物交出。
過了些天,我去她房裏的時候她說:“你能否幫我買一束花?我最喜歡花了,你看,我現在房間裏的花已經都謝了,我也沒法出門去,你能否去花店幫我買呢?我把錢給你。”我對她說:“我太忙了,這兩天都要打工,等過幾天我有時間我去幫你買,我送給你,是禮物,不用你給我錢。”她將信將疑,沒再說什麽,估計以為這是我的托辭。
非常巧,周二去學校,正好有個學校教學樓前有個活動,居然有人在那賣花,有花束有盆栽鮮花。我買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盆栽鮮花,我也不知那花的名字,隻是它粉紅色的花瓣打動了我,那麽小小的,怯怯地開了幾朵,其他的都是花苞。買完後我犯愁了,如何給Mary送去呢,如果讓其他同事看見了一定特別奇怪,他們怎麽也想不到我會自己花錢買花送給Mary,一定以為我拿了Mary的錢了。
我把係裏的一個同學,也是個中國女孩叫上,讓她和我一起去養老院,想好了如果有人問起,就說她是花店的,有人給Mary買了花讓她送去。到了養老院發現運氣好得不能再好了,大門開著,也許才有客人進去,而且正是下午護士交接班時間,走廊裏根本沒有護士走動。
進到Mary的房間,她看見我有些奇怪,因為隻有周末才見得到我。我說:“我說過要買花送給你,我帶來了。”她一下沒明白,說:“什麽?能再說一遍嗎?”等我把花遞給她,她才真正明白和相信了,她激動得淚光閃閃,抱著我在我臉上左親右親,說:“這花太美了,我很喜歡,謝謝你。”出來後,係裏的小姑娘感慨到:“她怎麽那麽激動啊,讓我都覺得很感動。”是啊,快樂很難,快樂也很簡單,有的時候,隻需要一盆鮮花。
11月的一天,我去養老院,看見廚房裏有一個生日蛋糕,上麵寫著Mary的名字,我好奇地問在分切蛋糕的護士:“Mary過生日嗎?她到底多大年紀啊?”她給了我一個難以置信的答案:“99歲”。天啊,她看上去雖然有點老,可是通過我的年齡判斷,大概是75歲左右。我仍然不相信,跑上樓去問Mary:“今天你生日是嗎,不介意的話,能告訴我你多大年紀了嗎?”Mary大概不喜歡別人問她的年齡,悻悻地說:“我嗎?我99歲了。”我趕緊哄她開心(事實上也是說的實話):“真不敢相信,我一直以為您70多呢。”她聽了臉色才舒暢些。聖誕回去之後,看見餐廳裏貼了新的照片,是大家為Quenee慶祝100歲生日時照的,我,我,我,我一直以為她比75歲的Mary還小呢。
如果夫婦倆衰老的速度不一致,也是一件令人無奈而悲傷的事情。這是我在養老院裏悟出的另一個道理。住在樓上的Joice也已經需要喂食了,她總是披著一塊針織披風,毫無生氣地在坐在床邊的沙發上,頭總是垂著,彷佛沒有力氣抬起,腿架在一個矮矮的木凳上麵。老太太的臉看上去象風幹了的桔子皮,她似乎患有某種皮膚疾患,手上和腳上一塊塊色斑很是嚇人。唯一沒有退化的是她的聽力,每次我進她的房間,她眼睛也不睜開(不知是否睜開眼對她來說太累了),總是不厭其煩地一次次的問“誰?幹什麽”。我也次次向她解釋。她房間裏的收音機總是開著,也許是她太老了,收音機裏無論播什麽節目我都覺得有種懷舊的情緒。
每周六的下午,總有一個男子會去看她,那位男士看上去60出頭,很注意衣著打扮,要麽是穿著考究的西服,要麽是穿著名牌休閑毛衣,特別講究禮數,是個典型的英國紳士。每次都要和我客氣地寒暄幾句,有著非常友好的笑容。如果他穿著休閑,他上樓幾乎是幾步並一步,非常輕快,在他的身上看不到任何衰老的跡象。他對Joice態度非常好,常常是喂她喝咖啡,或者仔細詢問Joice,看她對一切是否滿意,有沒有什麽特別的要求。我一直以為他們是母子,直到有一天,他來探望Joice後,廚師Cat把一包特殊製作的小塊三明治給我,讓我放到Joice的餐盤裏,說是“她丈夫說是特意為她準備的”。我才意識到那是她的丈夫。
另外一對夫婦也是如此,女的叫Betty,是養老院的房客,她非常瘦弱,有著中風之後的症狀,右手總是蜷在胸口,臉上的表情也總是驚惶不安。她丈夫是每個下午都會來的,午餐之後一定會到,每次來了,就坐在她的床邊,把一隻手給她握著。晚上喂她吃完晚飯才走。她似乎有憂鬱症,我相信她的症狀隻有在見到她的丈夫之後才能好轉。有一次她的丈夫稍微來晚了些,我經過她的房間,她在裏麵“Paul,Paul”痛苦地叫著。我趕緊進去,她掙紮著要起來,左手向外伸著,問我“Paul在哪裏,別讓我一個人,別讓我一個人。”說著淚水竟然順著臉頰滑了下來。我讓她抓著我的手,安慰她:“別擔心,你丈夫一會就會來了。我和你在一起呢,我不會讓你一個人的。”“他什麽時候來?”她求助地問我。“半小時以後吧。”我說。其實我也不知道他丈夫什麽時候能來,我拍拍她的手,哄孩子似地說“你丈夫對你真好,你真幸運。我很羨慕你呢。”她的目光柔和了,重新平躺下去。
離開她的房間時我看見桌上擺了她丈夫和一個女人的照片,那女人胖胖的,精神很好,幸福地靠在她丈夫身邊。她丈夫和照片上沒什麽變化,隻有那個女人,我凝視了半天,才發現她就是現在這個Bet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