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淨宗居士夏蓮居(夏溥齋) |
辛亥革命武昌起義被後人稱為“首義”。不過首義歸首義,當時卻是一哄而起,群龍無首。革了命的新軍士兵們無奈之下,從床底下拖出個協統黎元洪來充當革命頭領,豈料卻是個一聲不吭的“黎菩薩”。菩薩終於開口說話,是因後來名士湯化龍的出山。湯為湖北省谘議局議長,著名改良派立憲黨人。正是在這位湯議長的一再規勸下,黎元洪才由黎菩薩變成了黎都督。
一個月後的山東反清獨立與之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山東各界代表們迫不得已從谘議局大廈(俗稱“鳥籠子”)裏轟出個巡撫孫寶琦來充任臨時政府革命都督,而這位撫台大人卻原本打算“為朝廷守土”而死扛到底的。正是由於從京城請來個魯籍名士夏溥齋出山,在其一再規勸並越俎代庖之下,孫寶琦才扭扭捏捏從了良,遂也由孫撫台變為了孫都督。
湯夏二人皆非同盟會革命黨,但在當時卻都起到了“四兩撥千斤”的關鍵作用。
夏溥齋(1884—1965),名繼泉,字溥齋,號渠園,山東鄆城人。18歲中秀才,據傳為院試第一名。科舉入仕後一直在京津地區為官,以文章政聲聞於士林。這位齊魯名士本為貴胄公子,其父夏辛酉,左宗棠舊部,西征宿將,以戰功擢升雲南提督,死後被封為壯武公。而受過皇恩的世家子弟夏溥齋,之所以最終與亂黨攪在一起走上反清道路,則恰與清廷的恩封頗有些關係。
原來,甲午之戰,在籍守製的夏辛酉督師登州,擊沉日寇戰艦兩艘,保衛了國土。庚子之變,八國聯軍攻打北京,年屆58歲的夏辛酉又請纓北上入衛,阻攔洋兵前進。袁世凱時任山東巡撫,其所率武衛右軍一兵未出,及聞夏在京畿英勇作戰情況後,乃大歎服。夏病歿軍中後清廷諡號“壯武”,但在禦賜碑祭文中,對其抵禦外侮之事跡,竟不敢提及一字。此事對夏溥齋刺激很大,成為其平生最憤恨之事,也令他深感“大清國”已國之非國,救國需另圖良策。
辛亥年八月十九日武昌新軍舉事。消息很快傳到北京。
時值夏溥齋父喪守製三年後歸來,正以通州毅軍營務處的名義駐京在吏部候補。他於一天之內接連收到家鄉省城濟南發來的兩封加急電報。急電是以“山東省紳商各界及教育會”名義拍發的,敦請其立即返籍。電文大意雲:“風雲日急,魯境尤危,鹹盼賢能即速南歸,共謀大計,以保桑梓!”夏閱電後並無任何猶豫,遂悄然離京登車南下,於次日晨到達濟南。第二天即出席了山東各界代表為之舉行的歡迎會。時為辛亥年九月十三(公曆11月3日)。
歡迎會在位於院西大街路北的山東師範學堂大禮堂舉行。
麵對數十名代表,夏溥齋侃侃而談,詳述朝野見聞,分析內外環境。當時眾人正處於消息閉塞、情況不明,極煩悶、極無聊,毫無辦法的時候,忽然來了一個生力軍,頓時膽氣都壯了起來。互相耳語道:“沒想到山東青年中有這麽一個才俊,從此可有辦法了!”
從請願走向造反
夏溥齋精彩亮相兩天之後,又召開了一次各界代表座談會。這次代表們紛紛到會,經過一番爭論,提出請願八條,由夏率領數十人前往珍珠泉巡撫衙門請願。衛隊不讓進,經過交涉,臨時推出六個代表,麵見孫撫台遞交。
所謂“請願八條”即《勸告政府八條》,是原谘議局清流議員丁佛言在同盟會王厚庵、徐鏡心等人所提“獨立七條”(《獨立大綱》)基礎上修改而成的。有人說經丁氏篡改後其革命性大為降低了。其實非也,平心而論,丁氏的修改更為策略和高明。需知丁佛言乃大手筆,熟知西方憲政憲法,民初的中華民國憲法草案(《天壇憲草》)即出於此公之手。
請願八條從保境安民與罷戰息兵出發,要求清政府須立即與南軍(革命軍)無條件媾和。可謂有理、有力、有節。而文末則聲言“限三天內答複,政府有一不許,本省即宣告獨立”。措辭強硬,氣勢逼人,怎麽看都像是一篇最後通牒,焉有妥協退讓之意?
巡撫孫寶琦看罷八條,自是吃驚不小詫異不已。於是夏丁兩人便反複向其陳說利害,丁還與之展開辯論。最後孫才稍有動搖,答應可以向清廷代奏。而有意思的是,三天之後清廷內閣果然做出了答複,對這份“哀的美敦書”中所提條件幾乎全部照準。但顯然為時已晚矣。
就在清廷來電答複前一天,即11月7日,各界人士又在省谘議局召開了一次代表大會。可就不是再搞什麽上書請願,而是幹脆扯旗造反了。
代表們群情激昂,紛紛聲討“六二黨”(右翼議員62人)把持谘議局,種種勾結官府、排拒民意之罪狀。最後眾口一詞,厲聲高呼:“非根本推翻不可!”於是全場一致通過,省谘議局被推翻,清政府法定之民選立法機關頃刻玩完,成立“山東各界聯合總會”取而代之。然而推舉何人為聯合會會長呢?眾人又異口同聲:“正會長非夏某不可!”
於是夏溥齋被公舉為這個造反聯合會的唯一正會長。
鳥籠子裏的革命
如果說夏溥齋等立憲黨人屬於“和平派”(孫寶琦語)是想搞和平演變的話,那麽同盟會革命黨人則無疑屬於“暴動派”,是一心想搞武裝暴動的。
原來早在聯合會成立之前,劉冠三即在青島購買了一批槍支運來濟南。此外劉溥霖等人密謀搶奪津浦火車南運軍火。結果除多人被捕後保釋之外,這些武裝暴動計劃均告流產。劉冠三和劉溥霖被迫離開濟南。劉冠三走後,當時同盟會中主要人物有徐鏡心、丁惟汾、謝鴻濤、王納、陳幹等人。其中以徐丁謝三人為核心,而最具冒險精神者當數主盟人徐鏡心。
11月9日清內閣複電應允了請願息兵條件。11月10日各界人士再次集會,決議組織保安會,即建立民兵武裝。同盟會認為時機已到,於是11月11日,徐鏡心、丁惟汾、謝鴻濤、王樂平等人即假借遊大明湖,秘密集會於曆下亭。在會上徐鏡心提出要自任保安會會長,不慎消息外泄,遭到會黨之外許多人反對,並有人揚言要除掉他。於是徐隻好離開濟南,潛去上海。盡管如此,革命黨人還是決定冒險大幹一場。用中堅分子謝鴻濤的話來說,就是“隻要能獨立就好,別的都暫不必去管!”
待一切秘密聯絡停當之後,丁惟汾和謝鴻濤便去找夏溥齋商量,被蒙在鼓裏的夏會長不明其中奧妙,遂商定聯合會再召開代表大會予以定奪。
是年11月13日,聯合會及全省各界代表雲集大明湖畔“鳥籠子”中,上演山東反清獨立熱鬧非凡的一幕。同盟會黨人擺下鴻門宴,把持會場各門不準任何人出入,各大門已全部落鎖。殺氣騰騰,要逼孫寶琦就範。
會場內人聲鼎沸,群情激昂,四方人士宏論滔滔竟日。各界各派激烈爭執,台上台下彼此僵持至夜。眼看時鍾已經轉了一圈,仍無了局。此其時也,第五鎮軍人突然發難,夏溥齋被從台上叫下來。參謀黃治坤一把將其拉住,威脅說:“夏會長,我們已布置二百名槍手埋伏在會場內,孫撫台再不答應的話,也許立即就會出人命!而全城也必陷入不可想象的糜爛狀態!”黃故意大聲喊叫,並從腰間拔出手槍示威,場內則附和之聲四起,氣勢洶洶、聲震屋瓦,眼看一場內訌廝殺一觸即發。夏溥齋又走上台去規勸孫寶琦。言其不能再有絲毫猶豫,以免不測禍端之發生。夏見孫話語間已頗顯動搖,遂當機立斷,代其麵向大眾高聲宣布:“孫撫台已承認全省宣告獨立了!”說時遲那時快,聯合會秘書長丁佛言,立即將一張事先寫好的《獨立宣言》張貼於主席台桌子前麵。在全場上下一片“山東獨立萬歲!中國革命萬歲!”的狂呼聲中,山東反清獨立遂告成功。
然而其後事態的發展,卻正如夏丁等“和平派”所擔心的那樣,由於第五鎮軍人內訌、失勢的六二黨暗中作亂、袁世凱被清廷重新啟用、南軍節節敗退等內外原因,山東獨立僅12天即被取消。因而局麵大壞,一發而不可收拾。
不過上了梁山的名士夏溥齋並沒走回頭路。他先是與丁佛言共同赴京,想麵見袁世凱,請其不要向山東派兵。袁氏避而不見,京城不能立足,隨後即返回老家鄆城,與革命黨人王鴻一、陳幹取得聯係。當時王鴻一正聯絡曹縣一帶綠林豪傑準備舉事。未幾,接到清廷北京電報,宣布共和,皇室退位。
百年歲月驚彈指,小住明湖十四秋
自1911年辛亥革命應召返籍,風雲際會於大明湖畔,到1925年遭張宗昌通緝被迫逃亡,夏溥齋前後在濟南呆了14年,其居住地始終未離湖畔左右,因而所留舊體詩集即名《明湖片影》。其中《四十初度憑欄晚眺》有句雲:“孤飛敢詡排雲鶴,閱世真同下水舟。百年歲月驚彈指,小住明湖十四秋。”這幾句詩可以看作其政壇沉浮及命運遭際的一種夫子自道。
官場沉浮數年後,1921年在山東鹽運使任上的夏溥齋幹脆辭職不幹了。辭官歸隱後寓居濟南西門外東流水,另張教育救國的旗幟,在東魯中學教書兼任校長,並籌備曲阜大學。不想卻於此時得罪了山東督辦武夫張宗昌。
原因是1925年秋奉浙大戰中張宗昌大敗。豫軍李紀才所率部隊攻至濟南近郊八裏窪。張宗昌見大勢已去,預備縱火焚城然後逃竄。夏溥齋挺身而出,攜魯紳耆老何宗蓮同赴都署衙門,冒險前往勸阻。已成驚弓之鳥的張宗昌疑神疑鬼,因夏曾在河南任職,便以為是暗通豫軍李紀才,遂以宣傳“赤化”為名下令逮捕他。提前得到消息的夏溥齋,趕緊攜全家避往青島。後又逃亡日本。
兩年後夏歸國,但有家不能回,又適逢鄆城水災,遂移居北京。
夏溥齋隱居北京之後,更名夏蓮居,從此掩關靜修不問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