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北方辛亥人物 - 曲弼臣

北方辛亥人物 - 曲弼臣


文章來源：佚名

我的祖父曲世勤， 字弼臣。他個兒不高， 滿臉絡腮胡子， 雙目炯炯有神， 老同盟會員。

外祖父的父親， 年輕時被長毛擄去當“農奴”。所說的長毛， 就是北方的撚軍。這些造反的農民， 並不像一些史書上美化的那樣神聖偉大。他們大都是烏合之眾， 打到哪裏， 也奸淫。燒殺。擄掠。黃縣人被擄去很多， 像農奴一般為他們幹活效力。時間長了， 主人看外祖父的父親忠厚老實， 勤勤懇懇， 不言不語， 便放鬆了警惕， 不那麽嚴密防範他了。後來長毛連連打敗仗， 噩耗不斷地傳來， 他們的親人就向蒼天跪拜禱告：

天爺爺， 地奶奶，
兒男上京做買賣，
管他發財不發財，
個個都叫他們回家來！

原來他們造反就是為了發財， 絕對不像蘇俄中山大學校長拉狄克美化的那樣！
我們的長輩學他們家人禱告時， 撇著魯西南腔， 學得維妙維肖。可能到黃縣的長毛， 是魯西南一帶才的人。

他們的親人， 參加了撚軍， 所到之處， 搶劫擄掠， 把金銀財物， 人口牲畜... ... 源源不斷地運往家中， 美其名曰：“進京做買賣發了大財。”

在一個暴風雨之夜， 村裏又傳來了長毛慘敗的消息， 家家都是一片驚惶， 啼哭哀叫。外祖父的父親， 趁混亂之機， 牽上一頭大騾子， 馱上一路用的。吃的， 領著幾個同時被擄去的難兄難弟， 惶惶然， 逃出了虎口狼窩， 一路奔波， 逃回家中。

在被擄走， 當農奴的苦難歲月中， 他做夢都想和妻子兒女團聚。如今九死一生， 終於回到家中， 可是回家一看， 妻子竟懷抱嬰兒投井自盡了！

原來， 聽說長毛要殺來時， 男人腿長， 都向北海的樹林逃生去了。女眷們都是小腳， 又拖兒帶女， 隻好鑽進村頭的高粱地裏。外祖父的母親隨著妯娌們一起行動。

當她們藏進高粱地時， 長毛的隊伍就從高粱地頭的路上走過去。雜遝的腳步聲， 嗒嗒的馬蹄聲... ... 不時傳來。從高粱棵的空隙中， 可以看到綽綽的人影。女眷們人人嚇得大氣不喘， 渾身亂抖... ...

“哇---”外祖父母親懷中的嬰兒， 突然一聲啼哭。這不亞於青天響了個霹靂， 這會給全家的女眷招來大災大難呀， 兵荒馬亂的歲月裏， 女人更多一份不幸！

“哇---”， “哇---”嬰兒又高聲啼哭， 女眷們都大驚失色。她們的目光一下射到外祖父母親的臉上， 天哪， 那決不是平日裏妯娌們的溫情脈脈的目光， 那是凶狠的毒辣的獸性的目光， 像利刃， 像劍鋒， 寒光森森， 令人心驚... ... ， 她不由地顫栗了一下， 心一狠， 那手毅然伸了出去， 不假思索， 不容選擇， 結結實實地堵住了嬰兒的小嘴。任她掙紮。抽搐。抗爭... ... ， 那女性的白嫩的手， 像一塊巨石， 牢牢地封住了那張闖禍的小嘴！

紅蘋果般的小臉兒， 逐漸變得蠟黃， 又漸漸變得青紫... ... ， 一會兒氣息全無了！

從路上過的是敗退的長毛， 隻顧逃命， 無心劫掠， 有人聽到了嬰兒的啼哭聲也未敢停留。長毛的隊伍走盡了， 全家女眷都鬆了口氣。可我外祖母懷抱的是她親手扼殺的孩子呀。她懷抱著嬰兒的小小僵屍， 目光直直的， 臉色僵僵的。丈夫被擄走了， 女兒又被自己“殺害了”， 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精神一下子崩潰了！當她走到地頭的井邊時， 趁人不防， 她懷抱著嬰兒的小小僵屍， 猛然撞進井裏... ...

失去了日夜懷念的愛妻嬌女， 外祖父的父親經受不了這樣慘重的打擊， 他得了精神病， 而且是一種很奇特的神經病， 不知應屬於那種類型。

平日他像正常人一樣， 神誌清楚， 能生產勞動， 生活也能自理。可隻要他的繼室抱著外祖父去了娘家， 天一黑， 他就身不由己， 發瘋般地奔往嶽父家裏。進門一言不發， 抱起孩子， 拖著妻子， 就往家裏奔。

這種反常的舉動， 第一次發生時， 自然弄得嶽父家裏不知所措。接連發生了幾次， 人家都知道他是一種病態。

當他清醒時， 妻子就好言勸他：

“你再別這樣， 我和孩子在自己的娘家， 不會出什麽事， 你這麽一鬧， 有多不好， 人家都笑話我嫁了個瘋子， 我多丟臉... ... ”

這時， 他像好人一樣， 知情知理， 連連點頭應諾， 說再也不鬧了。可妻子去了娘家， 太陽一落， 大地昏黃， 他又忘了自己的承諾， 飛速奔往嶽父家裏， 抱上兒子， 拖著妻子， 直奔家中... ...

妻子又是一番卻說， 丈夫又是一番承諾。可妻子去了娘家， 天又黑了下來， 他惶恐了， 眼前浮現出他聽親人述說的前妻和女兒慘死的景象... ... 他又坐立不安， 身不由己了， 撒腿奔往嶽父家中... ... 。

這就是戰亂留在人們心靈上的創傷啊！

外祖父自幼聰慧勤奮， 上私塾讀書時， 總是第一個到校， 老秀才非常喜歡他， 就賜名世勤， 村裏的人戲稱曲二大爺。他為人正直， 為官清廉， 是非分明， 不畏強暴。

外祖父在私塾讀書不多， 但他終生勤奮苦讀， 所以學識淵博， 並擅繪畫。每年正月裏， 外祖父的家譜旁邊， 掛著的《歲寒三友》， 是他的大作。我那時年幼， 不懂繪畫藝術， 難以鑒賞， 但我想他能懸掛出來， 在當時又有名氣， 決非塗鴉之作。

他讀了幾年書， 在龍口商會當差， 也很順心順意。那時正是滿清末年， 革命黨的活動十分活躍。外祖父為人正直， 愛憎分明， 性情又不安分， 目睹了滿清的腐敗無能， 順理成章地就參加了隨時被捉去坐牢殺頭， 甚至滿門抄斬的革命黨；並積極參加了革命活動：剪辮子， 反對纏足， 辦洋學堂... ... 。母親告訴我， 外祖父率領著同黨， 半夜跳進人家， 強行給人家剪掉辮子， 曾受到批評， 可見他是個激進派。我身上有外祖父的基因， 那就是太多的激情。

他還把廟裏的塑像， 統統抬出來， 扔進水灣裏， 騰出寺廟辦洋學堂。在當地流傳著外祖父這樣一句話， 他對那些泥塑神像說：

有神靈，
你就上天，
沒有神靈，
你就鑽灣！

還有一句是：

天上的神，
地下的神
我叫曲世勤，
諸神請退位，
我要辦學堂，
向我敞廟門！

由於他積極參加革命活動， 在村裏又是個頭麵人物， 樹大自然招風， 仇人便向滿清的官府告密。一天上午， 北馬的巡檢小官（從九品）， 騎著大馬， 帶著清兵， 殺氣騰騰地直奔曲阜而來。外祖父非常機警， 他聞風而逃。清兵撲了個空， 便捉四外公做人質， 把他的兩手拴到馬尾巴上， 一直拖到北馬。

四外公雖與外祖父一母所生， 但性格迥然不同。四外公老實， 厚道， 待人和氣， 與世無爭。當一個賣布的貨郎， 爭尺讓寸， 天天和些女人打交道， 賺點蠅頭微利， 養家糊口。他不像外祖父那樣膽大氣壯， 豪氣衝天， 不怕殺頭， 敢造大清帝國的反。

四外公被拖的皮破肉爛， 鮮血淋淋， 嚇得臉兒煞白。小官升堂審訊時， 四外公嚇得結結巴巴， 說明自己不是革命亂黨， 是個本分的貨郎， 抓錯了。小官還算不錯， 忙安慰四外公說

“別怕， 別怕， 一人做事一人當... ... ”

一九一二年一月， 革命黨光複黃縣後， 外祖父負責押送軍餉， 幾輛大車運載著銀元， 從曲阜村北的官道上向西行。村裏的人看到車上拉得是軍餉， 就動了邪念， 一再提醒外祖父：

“弼臣呀， 心眼活泛點呀！”

弦外之音， 隻要外祖父動動心眼， 扔下兩大箱子銀元， 就夠過好幾輩子好日子了， 真是千載良機， 亂世歲月， 這樣幹的太多了。外祖父一身戎裝， 充滿豪氣， 他衝著村裏的人嘿， 嘿... ... 一笑， 卻不為所動， 吆喝一聲， 督促著大車迅速前進。

外祖父在四川帶兵打過仗， 當過司令， 不知是像胡傳魁那樣的司令， 還是像蔡鍔那樣的司令。母親對我們講， 外祖父帶兵打仗時， 幾次遇險， 部隊傷亡很大， 他死裏逃生。他煩惡自相殘殺， 毅然離開了部隊， 在四川萬縣當了一任縣長。

外祖父在四川當司令時， 有一次捎回家二百元現洋， 郵差送來的信封一尺多長， 在村裏頓時轟動了。

辛亥革命勝利後， 外祖父的同誌都粉墨登場， 來信給他， 讓舅舅們去分一杯羹， 外公婉言謝絕， 他夢中常常出現那觸目驚心的戰場上的慘烈景象。從母親和我的基因推斷， 他的心腸一定很慈善， 他是那樣切齒地憎惡戰爭， 就讓他的三個兒子去經商， 所以， 我的三個舅舅都是商人， 一個在營口， 兩個在鳳凰城。


外祖父還鄉後， 當過黃縣第十九區的團總， 駐紮在呂格莊廟， 來去上下班， 都有團丁荷槍保護。

外祖父在村裏辦起了洋學堂， 校舍在村東南， 二十餘間， 青堂瓦舍， 是全村最有氣派的房舍。母親宣統三年生人， 我二姨比母親小都進了洋學堂讀書。在當年是很維新的。母親因病， 隻讀了三年就輟學， 能看通俗讀物， 能寫信。二姨比母親讀書多， 很有學問， 毛筆字寫得很漂亮。日寇侵占黃縣後， 她隨姨夫去了佳木斯， 經常給我家來信， 那筆漂亮的毛筆字， 我至今記憶猶新。

外祖父當團總時， 幹得有聲有色。母親講述了這樣幾件事：

除暴安良， 鎮壓欒允紹。這是外祖父的一大傑作。

欒允紹是王家泊人， 是當地的一個惡棍。他搶男霸女， 敲詐勒索， 橫行鄉裏， 無惡不作。他尤其嗜賭， 在賭場上也大耍流氓， 輸打贏要， 人人恨之入骨， 可又無可奈何。

他一身好武功， 身上帶著兩把匣槍， 又有一批小流氓甘為鷹犬， 圍護左右， 連官府也怵他三分。

外祖父生性剛烈， 不畏強暴， 經過大陣勢， 上任之後， 決心除掉這個惡棍。

經過一番思謀， 外祖父決定智除， 而賭場又是捉拿他最好的場所。他如此這般地做了一番布置， 眾團丁便依計而行。

入夜， 幾個身手不凡的團丁， 人人身藏短槍， 化裝成賭徒， 混進了賭場。有的和欒允紹對賭， 有的圍著看熱鬧。

欒允紹見突然出現了一些生麵孔， 感到有些詫異， 但他藝高人膽大， 橫行慣了， 也絕沒想到有人敢在他太歲頭上動土， 算計他， 也救沒往心裏想。

開賭之後， 這些陌生人都是大爺， 賭注成百的現洋往上押， 輸贏如流水， 欒允紹愈賭愈來精神。

輪到他對麵那個賭徒坐莊， 隻見他碼好牌九， 把衣袖往上一擼， 抓起骰子， 往上噗地吹了兩口氣， 兩手把骰子一搓， 往上高高一揚， 喊了聲：

“快動手啊！”

隻見欒允紹一愣， 伸手要掏家夥， 身邊的幾個陌生人， 一齊猛撲上去， 先下了他的雙槍， 又扭著胳膊別燒雞似的把他捆綁起來。這一切進行得幹淨。利落; 眨眼間全過程結束了。

在外祖父任團總時， 有人曾勸說欒允紹收斂一些， 他毫不在意， 沒把外祖父看在眼裏。這時他才認識了曲二大爺的厲害。當他被連夜拉到中村河槍斃時， 他咬牙切齒地喊：

“曲二大爺， 我饒不了你， 二十年後， 我欒允紹還是條好漢！”

殺了欒允紹， 人人拍手稱快， 外祖父名聲遠揚！

外祖父還救下廷巴興兒一命。

一天中午， 外祖父正在吃飯， 媽媽記得是吃麵條， 隻見興兒他媽氣急敗壞地闖進門來， 撲通跪倒外祖父跟前， 哭哭啼啼地說：

“快救救你興兒吧， 上邊要殺他的頭啊！”

興兒是西府人， 村裏都叫他廷巴興， 平素裏老實巴交， 心眼不壞， 不會幹出殺人越貨， 強奸婦女的勾當。他天天在外祖父眼皮底下轉悠， 外祖父自然心中有數。他聽興兒媽一說， 叭---地扔下筷子， 飯碗往盤子一推， 忽地從炕上跳下來， 拉起興兒媽說：

“你快起來， 不用害怕， 我這就去看看。”

那時外祖父沒有自行車， 也沒有汽車， 也沒騎馬， 他徒步匆匆奔往呂格莊廟。進門一問， 說已經押解到中村河執行槍決了。這時外祖父隻跑得氣喘籲籲， 熱汗淋漓。他顧不上喘息， 轉身往中村河跑去， 遠遠就望見興兒被五花大綁， 跪在那兒， 正準備槍決他呢， 外祖父忙扯開喉嚨大喊：

“槍下留人， 槍下留人！”

團丁一看是外祖父親自出麵救人， 忙放下手中槍， 上前給興兒鬆了綁。這時的興兒， 已經嚇得三魂出竅， 尿了一褲襠。

經外祖父了解， 興兒確是冤枉的。

可見那時的法律極不健全， 官府確有草菅人命的行為。

曲阜村的外號叫黑豆餑餑的後代閑話中了解到我是曲世勤的外孫， 他笑著說， 黑豆餑餑的雅號是給他家起的。豈止黑豆餑餑， 還有黑餅。莽袍。小人頭... ... 全村的外號幾乎都是外公賞賜的。他一點也不覺得外祖父對他家有什麽輕侮， 隻覺得有趣， 為他村裏出了一個優秀人物而不無得意地給我講了下邊的故事：

當年的曲阜村裏沒有屠宰戶， 距離該村三裏地的唐家泊有個屠宰戶， 他們殺了豬， 到曲阜賣肉。有時雨雪天不來， 家裏有了病人， 饞肉吃， 或來了親友， 就得往唐家泊跑， 非常不方便。後來聽說南劉家因為吃肉不方便， 自己村也有了屠宰戶， 這時曲阜村就有人出來活動， 他要殺豬賣肉。

曲阜是個大村， 幾百戶人家， 又很富裕， 每天殺口百十斤的豬， 銷售不用愁， 用不著什麽調查論證。說殺就幹起來了。

南劉家自村殺豬， 搶了唐家泊屠宰戶的生意， 他就大為惱火， 如今曲阜又自己殺豬， 他立即去北馬區公所告了一狀。

當時殺豬也要辦執照， 曲阜屠宰戶的手續這時還沒辦齊， 有點先斬後奏的意思。北馬立即派來兩個背槍的， 一進村就咋咋呼呼地要抓人。

好漢護三村， 遇到這樣的麻煩事兒， 自然想到了排難解紛的曲二大爺， 有人立即飛快地跑到外祖父家裏。偏巧那天外祖父沒去呂格莊廟， 不知在家有啥事兒。來人氣喘籲籲地把情況一說， 外祖父說：

“不用怕， 手續沒辦齊， 補上就是啦。”

報信的說：

“你快去看看吧， 兩個扛槍的要抓人呐！”

外祖父說：

“他敢， 曲阜村的人就那麽好抓呀， 我去看看。”

二人一齊奔往屠宰戶家裏， 隻見周圍一群看熱鬧的把兩個當兵的和屠宰戶圍在中間。見外祖父來了， 忙閃開個空兒， 外祖父就走上前去， 問了句：

“怎麽回事？”

那屠宰戶剛張嘴要說， 一個當兵的狠狠推了他個趔趄， 又衝外祖父嗬斥了一聲：

“你少管閑事！”

外祖父不緊不慢地說：

事情發生在曲阜村， 我是本村的人， 問一聲總不犯法吧？”

其中一個說：

“那好， 你跟我們去北馬走一趟， 什麽就都明白了。”

外祖父說：

“什麽意思， 你們要抓我？”

其中一個說：

我們也是奉公事來的， 你愣充好不錯的， 要管這事兒， 不抓你抓誰？”

外祖父一下子火冒三丈， 大吼一聲：

“把這兩個穿二尺半的給我綁起來！”

在曲阜村， 曲二大爺發了話， 他們什麽不敢幹， 天塌下來， 有他曲二大爺頂著。忽啦， 啦... ... 擁上一群愣小夥子， 把兩個當兵的綁了個結結實實。

兩個當兵的這才明白碰上了厲害的， 隻好垂頭喪氣認倒黴， 乖乖地聽任擺布。村裏有的是閑人， 還都願意趕熱鬧， 有人給當兵的背著槍， 有人牽著繩子押解著當兵的， 一行人往北馬走來， 要見他們當官的。

當官的聽說兩個當差的讓曲二大爺給綁了， 曲二大爺還親自來見他， 又聽手下的把事由一說， 忙搖搖手說：

“不見， 不見， 就說我不在！”

當官的避而不見， 外祖父也體諒他的難處， 交還了人槍， 這事就算了結。

從那以後， 曲阜就自村殺豬了。

憑著外祖父的非凡經曆， 憑著他對人生的徹悟， 世事的體察， 他深知人的貧窮， 除了天災人禍或某種原因， 大都因為饞懶或無能， 他們不是有人自嘲：要飯三年， 給個縣官都不幹嗎？

外祖父切齒地憎恨那些又懶又饞的人， 他說：

“受窮沒有受冤的！”

當年乞丐遍地， 年老。體弱。殘疾的。到曲阜來討飯， 他決不幹涉， 要到他門上， 從不吝嗇。如果是年輕力壯的青壯年， 被他看見， 立即遭到厲聲斥責：

“不老不少， 討得什麽飯， 不怕丟人現世呀！渾身是力氣， 你留著幹什麽？去， 去， 包一圈糞抬出去， 不也掙飽了肚子！”

他馬上查問一下， 村裏誰家的糞滿了圈， 讓他們抬出去， 管頓飽飯， 再給幾個工錢。當年那些年輕力壯的叫化子， 誰都不敢來曲阜村討飯， 怕曲二大爺給他們準備下的那圈臭糞。

七。七事變， 日本鬼子占領了黃城和龍口， 抗日遊擊隊在東南山一帶活動。外祖父是當地頗有影響的人物， 雖年事已高， 雙方都想爭取他。上午偽政府來了公函， 信封足有一尺長， 捎來了委任狀。下午抗日政府捎來了信， 讓外祖父參加抗日。那時外祖父已年過花甲， 賣國投敵當漢奸遺臭千秋， 那是萬萬不可為的， 到山裏參加抗日遊擊隊， 亂世歲月裏， 他已戎馬半生， 不願重抄幹戈， 三十六計走為上， 他悄悄去了營口我三舅那裏。

外祖父突然失蹤， 立刻引起人們的猜疑， 又有人看見外祖父深夜裏， 騎著毛驢向西邊走去。龍口在曲阜的西邊， 立即謠傳外祖父去龍口投靠了鬼子；其實外祖父是去龍口乘船去營口的。

戰爭是鐵與血， 你死我活的較量。抗日遊擊隊為了殺一儆百， 自然要采取極端的恐怖手段。於是，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 遊擊隊給外祖父家放了把火！

哪知陰錯陽差， 把四外公的老住宅點上了。那夜是刮大南風， 熊熊的火焰照紅了全村， 騰起的火苗直往上竄... ... 幸而北邊隔了一條街道， 那片房舍的主人， 都呼喊著站在牆頭上， 蘸濕了麻袋， 拚命地撲打竄過來的火舌， 才幸免於難！外祖父的房子在四外祖父的南邊， 雖然相互連接， 可大風向北刮， 也未波及。

四外公一生勤謹， 當個賣布的貨郎， 家底殷實。三個兒媳婦， 娘家也都富， 集攢頗豐， 一把火燒了個罄盡！

四外祖父未曾從外祖父那裏得到榮華富貴， 卻連連遭殃。老住宅化為灰燼後， 全家搬往西街路北的一條胡同裏。

那時我年幼無知， 聽到這些並沒有什麽感受， 年長懂事後， 才深知這場大火給四外祖父造成的災難是巨大的！四外祖父。祖母確是忠厚老實人， 他們蒙受了那麽慘重的損失， 我和媽媽去看望他們時， 就從未聽到有什麽怨言。

四外祖父默默地忍受了， 他的兒子卻咽不下這口氣。他不敢找拿槍的遊擊隊講情理， 卻要向外祖父發泄， 一封掛了號， 貼滿郵票的長信， 出言不遜， 無理犯上， 隻看得外祖父兩手發抖， 兩眼冒火， 氣得三魂出竅！原來舅舅也欺軟怕硬， 火， 又不是姥爺放的， 幹嗎找姥爺算賬？去找放火的遊擊隊呀！他敢， 遊擊隊手裏有槍。

外祖父一生也是被人尊崇慣了， 怎能經受得起晚輩的侵侮， 據說從那以後， 外祖父臥病不起， 不久亡故， 屍骨寄放在寺廟裏。

住在家裏的三個舅母， 怕遊擊隊再來放火， 都拖兒帶女， 倉惶逃往東北我舅舅那裏。

聽說遊擊隊讓外祖父交出四百元現洋。家裏的人都跑光了， 隻剩下續弦的外祖母看守空房， 父親通過關係， 向山裏說明這些情況， 也就不了了之。

外祖母不能耕種， 家中的毛驢被我家牽來， 還拿來兩隻大鐵水桶， 十幾張瓦楞鐵， 幾件外祖父穿得製服， 一架行軍蚊賬。那時一般人都穿大衫。短襖， 隻有在官府混事的才穿製服， 又叫操衣。

父親遇難後， 媽媽又賣了大舅母寄存在我家的衣物， 我們家欠外祖父家的債。

（1）背套： 像搭褳似的， 放在牲口背上， 運載細軟物品。

資料來源：家人訪談

我的祖父曲世勤， 字弼臣。他個兒不高， 滿臉絡腮胡子， 雙目炯炯有神， 老同盟會員。

外祖父的父親， 年輕時被長毛擄去當 “ 農奴 ” 。所說的長毛， 就是北方的撚軍。這些造反的農民， 並不像一些史書上美化的那樣神聖偉大。他們大都是烏合之眾， 打到哪裏， 也奸淫。燒殺。擄掠。黃縣人被擄去很多， 像農奴一般為他們幹活效力。時間長了， 主人看外祖父的父親忠厚老實， 勤勤懇懇， 不言不語， 便放鬆了警惕， 不那麽嚴密防範他了。後來長毛連連打敗仗， 噩耗不斷地傳來， 他們的親人就向蒼天跪拜禱告：

天爺爺， 地奶奶，

兒男上京做買賣，

管他發財不發財，

個個都叫他們回家來！

原來他們造反就是為了發財， 絕對不像蘇俄中山大學校長拉狄克美化的那樣！

我們的長輩學他們家人禱告時， 撇著魯西南腔， 學得維妙維肖。可能到黃縣的長毛， 是魯西南一帶才的人。

他們的親人， 參加了撚軍， 所到之處， 搶劫擄掠， 把金銀財物， 人口牲畜 ... ... 源源不斷地運往家中， 美其名曰： “ 進京做買賣發了大財。 ”

在一個暴風雨之夜， 村裏又傳來了長毛慘敗的消息， 家家都是一片驚惶， 啼哭哀叫。外祖父的父親， 趁混亂之機， 牽上一頭大騾子， 馱上一路用的。吃的， 領著幾個同時被擄去的難兄難弟， 惶惶然， 逃出了虎口狼窩， 一路奔波， 逃回家中。

在被擄走， 當農奴的苦難歲月中， 他做夢都想和妻子兒女團聚。如今九死一生， 終於回到家中， 可是回家一看， 妻子竟懷抱嬰兒投井自盡了！

原來， 聽說長毛要殺來時， 男人腿長， 都向北海的樹林逃生去了。女眷們都是小腳， 又拖兒帶女， 隻好鑽進村頭的高粱地裏。外祖父的母親隨著妯娌們一起行動。

當她們藏進高粱地時， 長毛的隊伍就從高粱地頭的路上走過去。雜遝的腳步聲， 嗒嗒的馬蹄聲 ... ... 不時傳來。從高粱棵的空隙中， 可以看到綽綽的人影。女眷們人人嚇得大氣不喘， 渾身亂抖 ... ...

“ 哇 ---” 外祖父母親懷中的嬰兒， 突然一聲啼哭。這不亞於青天響了個霹靂， 這會給全家的女眷招來大災大難呀， 兵荒馬亂的歲月裏， 女人更多一份不幸！

“ 哇 ---” ， “ 哇 ---” 嬰兒又高聲啼哭， 女眷們都大驚失色。她們的目光一下射到外祖父母親的臉上， 天哪， 那決不是平日裏妯娌們的溫情脈脈的目光， 那是凶狠的毒辣的獸性的目光， 像利刃， 像劍鋒， 寒光森森， 令人心驚 ... ... ， 她不由地顫栗了一下， 心一狠， 那手毅然伸了出去， 不假思索， 不容選擇， 結結實實地堵住了嬰兒的小嘴。任她掙紮。抽搐。抗爭 ... ... ， 那女性的白嫩的手， 像一塊巨石， 牢牢地封住了那張闖禍的小嘴！

紅蘋果般的小臉兒， 逐漸變得蠟黃， 又漸漸變得青紫 ... ... ， 一會兒氣息全無了！

從路上過的是敗退的長毛， 隻顧逃命， 無心劫掠， 有人聽到了嬰兒的啼哭聲也未敢停留。長毛的隊伍走盡了， 全家女眷都鬆了口氣。可我外祖母懷抱的是她親手扼殺的孩子呀。她懷抱著嬰兒的小小僵屍， 目光直直的， 臉色僵僵的。丈夫被擄走了， 女兒又被自己 “ 殺害了 ” ， 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精神一下子崩潰了！當她走到地頭的井邊時， 趁人不防， 她懷抱著嬰兒的小小僵屍， 猛然撞進井裏 ... ...

失去了日夜懷念的愛妻嬌女， 外祖父的父親經受不了這樣慘重的打擊， 他得了精神病， 而且是一種很奇特的神經病， 不知應屬於那種類型。

平日他像正常人一樣， 神誌清楚， 能生產勞動， 生活也能自理。可隻要他的繼室抱著外祖父去了娘家， 天一黑， 他就身不由己， 發瘋般地奔往嶽父家裏。進門一言不發， 抱起孩子， 拖著妻子， 就往家裏奔。

這種反常的舉動， 第一次發生時， 自然弄得嶽父家裏不知所措。接連發生了幾次， 人家都知道他是一種病態。

當他清醒時， 妻子就好言勸他：

“ 你再別這樣， 我和孩子在自己的娘家， 不會出什麽事， 你這麽一鬧， 有多不好， 人家都笑話我嫁了個瘋子， 我多丟臉 ... ... ”

這時， 他像好人一樣， 知情知理， 連連點頭應諾， 說再也不鬧了。可妻子去了娘家， 太陽一落， 大地昏黃， 他又忘了自己的承諾， 飛速奔往嶽父家裏， 抱上兒子， 拖著妻子， 直奔家中 ... ...

妻子又是一番卻說， 丈夫又是一番承諾。可妻子去了娘家， 天又黑了下來， 他惶恐了， 眼前浮現出他聽親人述說的前妻和女兒慘死的景象 ... ... 他又坐立不安， 身不由己了， 撒腿奔往嶽父家中 ... ... 。

這就是戰亂留在人們心靈上的創傷啊！

外祖父自幼聰慧勤奮， 上私塾讀書時， 總是第一個到校， 老秀才非常喜歡他， 就賜名世勤， 村裏的人戲稱曲二大爺。他為人正直， 為官清廉， 是非分明， 不畏強暴。

外祖父在私塾讀書不多， 但他終生勤奮苦讀， 所以學識淵博， 並擅繪畫。每年正月裏， 外祖父的家譜旁邊， 掛著的《歲寒三友》， 是他的大作。我那時年幼， 不懂繪畫藝術， 難以鑒賞， 但我想他能懸掛出來， 在當時又有名氣， 決非塗鴉之作。

他讀了幾年書， 在龍口商會當差， 也很順心順意。那時正是滿清末年， 革命黨的活動十分活躍。外祖父為人正直， 愛憎分明， 性情又不安分， 目睹了滿清的腐敗無能， 順理成章地就參加了隨時被捉去坐牢殺頭， 甚至滿門抄斬的革命黨；並積極參加了革命活動：剪辮子， 反對纏足， 辦洋學堂 ... ... 。母親告訴我， 外祖父率領著同黨， 半夜跳進人家， 強行給人家剪掉辮子， 曾受到批評， 可見他是個激進派。我身上有外祖父的基因， 那就是太多的激情。

他還把廟裏的塑像， 統統抬出來， 扔進水灣裏， 騰出寺廟辦洋學堂。在當地流傳著外祖父這樣一句話， 他對那些泥塑神像說：

有神靈，

你就上天，

沒有神靈，

你就鑽灣！

還有一句是：

天上的神，

地下的神

我叫曲世勤，

諸神請退位，

我要辦學堂，

向我敞廟門！

由於他積極參加革命活動， 在村裏又是個頭麵人物， 樹大自然招風， 仇人便向滿清的官府告密。一天上午， 北馬的巡檢小官（從九品）， 騎著大馬， 帶著清兵， 殺氣騰騰地直奔曲阜而來。外祖父非常機警， 他聞風而逃。清兵撲了個空， 便捉四外公做人質， 把他的兩手拴到馬尾巴上， 一直拖到北馬。

四外公雖與外祖父一母所生， 但性格迥然不同。四外公老實， 厚道， 待人和氣， 與世無爭。當一個賣布的貨郎， 爭尺讓寸， 天天和些女人打交道， 賺點蠅頭微利， 養家糊口。他不像外祖父那樣膽大氣壯， 豪氣衝天， 不怕殺頭， 敢造大清帝國的反。

四外公被拖的皮破肉爛， 鮮血淋淋， 嚇得臉兒煞白。小官升堂審訊時， 四外公嚇得結結巴巴， 說明自己不是革命亂黨， 是個本分的貨郎， 抓錯了。小官還算不錯， 忙安慰四外公說

“ 別怕， 別怕， 一人做事一人當 ... ... ”

一九一二年一月， 革命黨光複黃縣後， 外祖父負責押送軍餉， 幾輛大車運載著銀元， 從曲阜村北的官道上向西行。村裏的人看到車上拉得是軍餉， 就動了邪念， 一再提醒外祖父：

“ 弼臣呀， 心眼活泛點呀！ ”

弦外之音， 隻要外祖父動動心眼， 扔下兩大箱子銀元， 就夠過好幾輩子好日子了， 真是千載良機， 亂世歲月， 這樣幹的太多了。外祖父一身戎裝， 充滿豪氣， 他衝著村裏的人嘿， 嘿 ... ... 一笑， 卻不為所動， 吆喝一聲， 督促著大車迅速前進。

外祖父在四川帶兵打過仗， 當過司令， 不知是像胡傳魁那樣的司令， 還是像蔡鍔那樣的司令。母親對我們講， 外祖父帶兵打仗時， 幾次遇險， 部隊傷亡很大， 他死裏逃生。他煩惡自相殘殺， 毅然離開了部隊， 在四川萬縣當了一任縣長。

外祖父在四川當司令時， 有一次捎回家二百元現洋， 郵差送來的信封一尺多長， 在村裏頓時轟動了。

辛亥革命勝利後， 外祖父的同誌都粉墨登場， 來信給他， 讓舅舅們去分一杯羹， 外公婉言謝絕， 他夢中常常出現那觸目驚心的戰場上的慘烈景象。從母親和我的基因推斷， 他的心腸一定很慈善， 他是那樣切齒地憎惡戰爭， 就讓他的三個兒子去經商， 所以， 我的三個舅舅都是商人， 一個在營口， 兩個在鳳凰城。

外祖父還鄉後， 當過黃縣第十九區的團總， 駐紮在呂格莊廟， 來去上下班， 都有團丁荷槍保護。

外祖父在村裏辦起了洋學堂， 校舍在村東南， 二十餘間， 青堂瓦舍， 是全村最有氣派的房舍。母親宣統三年生人， 我二姨比母親小都進了洋學堂讀書。在當年是很維新的。母親因病， 隻讀了三年就輟學， 能看通俗讀物， 能寫信。二姨比母親讀書多， 很有學問， 毛筆字寫得很漂亮。日寇侵占黃縣後， 她隨姨夫去了佳木斯， 經常給我家來信， 那筆漂亮的毛筆字， 我至今記憶猶新。

外祖父當團總時， 幹得有聲有色。母親講述了這樣幾件事：

除暴安良， 鎮壓欒允紹。這是外祖父的一大傑作。

欒允紹是王家泊人， 是當地的一個惡棍。他搶男霸女， 敲詐勒索， 橫行鄉裏， 無惡不作。他尤其嗜賭， 在賭場上也大耍流氓， 輸打贏要， 人人恨之入骨， 可又無可奈何。

他一身好武功， 身上帶著兩把匣槍， 又有一批小流氓甘為鷹犬， 圍護左右， 連官府也怵他三分。

外祖父生性剛烈， 不畏強暴， 經過大陣勢， 上任之後， 決心除掉這個惡棍。

經過一番思謀， 外祖父決定智除， 而賭場又是捉拿他最好的場所。他如此這般地做了一番布置， 眾團丁便依計而行。

入夜， 幾個身手不凡的團丁， 人人身藏短槍， 化裝成賭徒， 混進了賭場。有的和欒允紹對賭， 有的圍著看熱鬧。

欒允紹見突然出現了一些生麵孔， 感到有些詫異， 但他藝高人膽大， 橫行慣了， 也絕沒想到有人敢在他太歲頭上動土， 算計他， 也救沒往心裏想。

開賭之後， 這些陌生人都是大爺， 賭注成百的現洋往上押， 輸贏如流水， 欒允紹愈賭愈來精神。

輪到他對麵那個賭徒坐莊， 隻見他碼好牌九， 把衣袖往上一擼， 抓起骰子， 往上噗地吹了兩口氣， 兩手把骰子一搓， 往上高高一揚， 喊了聲：

“ 快動手啊！ ”

隻見欒允紹一愣， 伸手要掏家夥， 身邊的幾個陌生人， 一齊猛撲上去， 先下了他的雙槍， 又扭著胳膊別燒雞似的把他捆綁起來。這一切進行得幹淨。利落 ; 眨眼間全過程結束了。

在外祖父任團總時， 有人曾勸說欒允紹收斂一些， 他毫不在意， 沒把外祖父看在眼裏。這時他才認識了曲二大爺的厲害。當他被連夜拉到中村河槍斃時， 他咬牙切齒地喊：

“ 曲二大爺， 我饒不了你， 二十年後， 我欒允紹還是條好漢！ ”

殺了欒允紹， 人人拍手稱快， 外祖父名聲遠揚！

外祖父還救下廷巴興兒一命。

一天中午， 外祖父正在吃飯， 媽媽記得是吃麵條， 隻見興兒他媽氣急敗壞地闖進門來， 撲通跪倒外祖父跟前， 哭哭啼啼地說：

“ 快救救你興兒吧， 上邊要殺他的頭啊！ ”

興兒是西府人， 村裏都叫他廷巴興， 平素裏老實巴交， 心眼不壞， 不會幹出殺人越貨， 強奸婦女的勾當。他天天在外祖父眼皮底下轉悠， 外祖父自然心中有數。他聽興兒媽一說， 叭 --- 地扔下筷子， 飯碗往盤子一推， 忽地從炕上跳下來， 拉起興兒媽說：

“ 你快起來， 不用害怕， 我這就去看看。 ”

那時外祖父沒有自行車， 也沒有汽車， 也沒騎馬， 他徒步匆匆奔往呂格莊廟。進門一問， 說已經押解到中村河執行槍決了。這時外祖父隻跑得氣喘籲籲， 熱汗淋漓。他顧不上喘息， 轉身往中村河跑去， 遠遠就望見興兒被五花大綁， 跪在那兒， 正準備槍決他呢， 外祖父忙扯開喉嚨大喊：

“ 槍下留人， 槍下留人！ ”

團丁一看是外祖父親自出麵救人， 忙放下手中槍， 上前給興兒鬆了綁。這時的興兒， 已經嚇得三魂出竅， 尿了一褲襠。

經外祖父了解， 興兒確是冤枉的。

可見那時的法律極不健全， 官府確有草菅人命的行為。

曲阜村的外號叫黑豆餑餑的後代 閑話中了解到我是曲世勤的外孫， 他笑著說， 黑豆餑餑的雅號是給他家起的。豈止黑豆餑餑， 還有黑餅。莽袍。小人頭 ... ... 全村的外號幾乎都是外公賞賜的。他一點也不覺得外祖父對他家有什麽輕侮， 隻覺得有趣， 為他村裏出了一個優秀人物而不無得意地給我講了下邊的故事：

當年的曲阜村裏沒有屠宰戶， 距離該村三裏地的唐家泊有個屠宰戶， 他們殺了豬， 到曲阜賣肉。有時雨雪天不來， 家裏有了病人， 饞肉吃， 或來了親友， 就得往唐家泊跑， 非常不方便。後來聽說南劉家因為吃肉不方便， 自己村也有了屠宰戶， 這時曲阜村就有人出來活動， 他要殺豬賣肉。

曲阜是個大村， 幾百戶人家， 又很富裕， 每天殺口百十斤的豬， 銷售不用愁， 用不著什麽調查論證。說殺就幹起來了。

南劉家自村殺豬， 搶了唐家泊屠宰戶的生意， 他就大為惱火， 如今曲阜又自己殺豬， 他立即去北馬區公所告了一狀。

當時殺豬也要辦執照， 曲阜屠宰戶的手續這時還沒辦齊， 有點先斬後奏的意思。北馬立即派來兩個背槍的， 一進村就咋咋呼呼地要抓人。

好漢護三村， 遇到這樣的麻煩事兒， 自然想到了排難解紛的曲二大爺， 有人立即飛快地跑到外祖父家裏。偏巧那天外祖父沒去呂格莊廟， 不知在家有啥事兒。來人氣喘籲籲地把情況一說， 外祖父說：

“ 不用怕， 手續沒辦齊， 補上就是啦。 ”

報信的說：

“ 你快去看看吧， 兩個扛槍的要抓人呐！ ”

外祖父說：

“ 他敢， 曲阜村的人就那麽好抓呀， 我去看看。 ”

二人一齊奔往屠宰戶家裏， 隻見周圍一群看熱鬧的把兩個當兵的和屠宰戶圍在中間。見外祖父來了， 忙閃開個空兒， 外祖父就走上前去， 問了句：

“ 怎麽回事？ ”

那屠宰戶剛張嘴要說， 一個當兵的狠狠推了他個趔趄， 又衝外祖父嗬斥了一聲：

“ 你少管閑事！ ”

外祖父不緊不慢地說：

事情發生在曲阜村， 我是本村的人， 問一聲總不犯法吧？ ”

其中一個說：

“ 那好， 你跟我們去北馬走一趟， 什麽就都明白了。 ”

外祖父說：

“ 什麽意思， 你們要抓我？ ”

其中一個說：

我們也是奉公事來的， 你愣充好不錯的， 要管這事兒， 不抓你抓誰？ ”

外祖父一下子火冒三丈， 大吼一聲：

“ 把這兩個穿二尺半的給我綁起來！ ”

在曲阜村， 曲二大爺發了話， 他們什麽不敢幹， 天塌下來， 有他曲二大爺頂著。忽啦， 啦 ... ... 擁上一群愣小夥子， 把兩個當兵的綁了個結結實實。

兩個當兵的這才明白碰上了厲害的， 隻好垂頭喪氣認倒黴， 乖乖地聽任擺布。村裏有的是閑人， 還都願意趕熱鬧， 有人給當兵的背著槍， 有人牽著繩子押解著當兵的， 一行人往北馬走來， 要見他們當官的。

當官的聽說兩個當差的讓曲二大爺給綁了， 曲二大爺還親自來見他， 又聽手下的把事由一說， 忙搖搖手說：

“ 不見， 不見， 就說我不在！ ”

當官的避而不見， 外祖父也體諒他的難處， 交還了人槍， 這事就算了結。

從那以後， 曲阜就自村殺豬了。

憑著外祖父的非凡經曆， 憑著他對人生的徹悟， 世事的體察， 他深知人的貧窮， 除了天災人禍或某種原因， 大都因為饞懶或無能， 他們不是有人自嘲：要飯三年， 給個縣官都不幹嗎？

外祖父切齒地憎恨那些又懶又饞的人， 他說：

“ 受窮沒有受冤的！ ”

當年乞丐遍地， 年老。體弱。殘疾的。到曲阜來討飯， 他決不幹涉， 要到他門上， 從不吝嗇。如果是年輕力壯的青壯年， 被他看見， 立即遭到厲聲斥責：

“ 不老不少， 討得什麽飯， 不怕丟人現世呀！渾身是力氣， 你留著幹什麽？去， 去， 包一圈糞抬出去， 不也掙飽了肚子！ ”

他馬上查問一下， 村裏誰家的糞滿了圈， 讓他們抬出去， 管頓飽飯， 再給幾個工錢。當年那些年輕力壯的叫化子， 誰都不敢來曲阜村討飯， 怕曲二大爺給他們準備下的那圈臭糞。

七。七事變， 日本鬼子占領了黃城和龍口， 抗日遊擊隊在東南山一帶活動。外祖父是當地頗有影響的人物， 雖年事已高， 雙方都想爭取他。上午偽政府來了公函， 信封足有一尺長， 捎來了委任狀。下午抗日政府捎來了信， 讓外祖父參加抗日。那時外祖父已年過花甲， 賣國投敵當漢奸遺臭千秋， 那是萬萬不可為的， 到山裏參加抗日遊擊隊， 亂世歲月裏， 他已戎馬半生， 不願重抄幹戈， 三十六計走為上， 他悄悄去了營口我三舅那裏。

外祖父突然失蹤， 立刻引起人們的猜疑， 又有人看見外祖父深夜裏， 騎著毛驢向西邊走去。龍口在曲阜的西邊， 立即謠傳外祖父去龍口投靠了鬼子；其實外祖父是去龍口乘船去營口的。

戰爭是鐵與血， 你死我活的較量。抗日遊擊隊為了殺一儆百， 自然要采取極端的恐怖手段。於是，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 遊擊隊給外祖父家放了把火！

哪知陰錯陽差， 把四外公的老住宅點上了。那夜是刮大南風， 熊熊的火焰照紅了全村， 騰起的火苗直往上竄 ... ... 幸而北邊隔了一條街道， 那片房舍的主人， 都呼喊著站在牆頭上， 蘸濕了麻袋， 拚命地撲打竄過來的火舌， 才幸免於難！外祖父的房子在四外祖父的南邊， 雖然相互連接， 可大風向北刮， 也未波及。

四外公一生勤謹， 當個賣布的貨郎， 家底殷實。三個兒媳婦， 娘家也都富， 集攢頗豐， 一把火燒了個罄盡！

四外祖父未曾從外祖父那裏得到榮華富貴， 卻連連遭殃。老住宅化為灰燼後， 全家搬往西街路北的一條胡同裏。

那時我年幼無知， 聽到這些並沒有什麽感受， 年長懂事後， 才深知這場大火給四外祖父造成的災難是巨大的！四外祖父。祖母確是忠厚老實人， 他們蒙受了那麽慘重的損失， 我和媽媽去看望他們時， 就從未聽到有什麽怨言。

四外祖父默默地忍受了， 他的兒子卻咽不下這口氣。他不敢找拿槍的遊擊隊講情理， 卻要向外祖父發泄， 一封掛了號， 貼滿郵票的長信， 出言不遜， 無理犯上， 隻看得外祖父兩手發抖， 兩眼冒火， 氣得三魂出竅！原來舅舅也欺軟怕硬， 火， 又不是姥爺放的， 幹嗎找姥爺算賬？去找放火的遊擊隊呀！他敢， 遊擊隊手裏有槍。

外祖父一生也是被人尊崇慣了， 怎能經受得起晚輩的侵侮， 據說從那以後， 外祖父臥病不起， 不久亡故， 屍骨寄放在寺廟裏。

住在家裏的三個舅母， 怕遊擊隊再來放火， 都拖兒帶女， 倉惶逃往東北我舅舅那裏。

聽說遊擊隊讓外祖父交出四百元現洋。家裏的人都跑光了， 隻剩下續弦的外祖母看守空房， 父親通過關係， 向山裏說明這些情況， 也就不了了之。

外祖母不能耕種， 家中的毛驢被我家牽來， 還拿來兩隻大鐵水桶， 十幾張瓦楞鐵， 幾件外祖父穿得製服， 一架行軍蚊賬。那時一般人都穿大衫。短襖， 隻有在官府混事的才穿製服， 又叫操衣。

父親遇難後， 媽媽又賣了大舅母寄存在我家的衣物， 我們家欠外祖父家的債。

（ 1 ）背套： 像搭褳似的， 放在牲口背上， 運載細軟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