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巧把江濤給的那個子彈殼水果刀拿給閨中密友看,大家都覺得稀奇。其中的一位說:“這是你定情的信物,收好。”燕巧臉上一紅,說:“才不是呢。”心裏卻多了一絲甜絲絲的盼望。兵荒馬亂的時候,家裏沒有男人,整天提心吊膽。母親久病在床,燕巧忙裏忙外,雖說山裏人皮實,也有個筋疲力盡的時候。每當這個時候,燕巧就想起自己的哥哥。
哥哥在的時候,許多事情都讓著燕巧。記得有一次到鎮上看戲,燕巧和女伴約好後,回家商量,哥哥堅持陪燕巧一塊去。燕巧堅持自己去,覺得這麽大了,還要哥哥跟著,有些難為情。戲演到了下半夜,女伴們各自回家後,剩下燕巧一人。雖然隻有幾個胡同,燕巧心裏驚恐不安。一會兒想前麵胡同裏橫死的冤魂。一會兒看見不遠的樹上有一個龐大的人影。燕巧正在害怕時哥哥就出現了。回到家裏才知道,哥哥遠遠地跟了她們一宿。再小的時候,拖著一條鼻涕蟲的巧兒,每天都纏著哥哥。每逢麥收季節,東街的打麥場上飛著成群結隊的蜻蜓,哥哥用竹子做的掃帚捂蜻蜓。巧兒就在後麵跟著,把撲住的蜻蜓抓在手裏。西街上小河上,也常有他們的身影。哥哥捕魚,巧兒提著小桶等著。那年的夏天,哥哥隨三叔去當兵,三叔給哥哥和巧兒每人兩塊核桃酥。哥哥吃完後,就來拿巧兒的那塊,巧兒很生氣。媽媽過來打圓場,說哥哥是逗巧兒玩。哥哥死了,巧兒再也沒有哥哥了。那天,如果哥哥吃了那塊核桃酥果子,或許就不會死。江濤給巧兒水果刀時,竟有哥哥的樣子。。。燕巧就這樣地癡癡地想著,竟然一夜沒合眼。
戰爭還在繼續。江濤和燕巧的事就這麽拖著,雖然是你有情我有意,但誰也不向前邁一步。從春天就到了秋天。燕巧的家在一條馬路的邊上,南來北往的人群,無神打彩地忙著各自的生計,隻有門前的紅豆還是像好年景一樣開得燦爛。
到了秋上,母親看著燕巧,心裏有些鬱悶。本來身體就像霜打的茄子,裏裏外外好的地方不多。兒子走了,女兒又沒個著落,心裏覺得這日子沒個盼頭,白天黑夜就是淚眼沙沙。有時竟然昏死過去。
北方年輕人得了不治之症,有“衝喜”的習慣。就是給得病的人張羅一門親事。老輩的女人沒有再嫁這一說。這一陋習,造成了許多“望門寡”——媳婦還沒娶進門,新郎就死了。這媳婦不能再嫁,在家呆一輩子,名曰“守節”。這老人得了不治之症,衝喜這法子就不靈了,中國人就發明了一個“避邪”的法子。給重病的人穿上送老的衣裳——“壽衣”,放著棺材裏。據說這法子特靈。
至於這法子是怎麽傳下來的,就不得而知了。大概是古時候有很多人得了重病,昏死了。人們把他放在棺材裏,這麽一折騰,又蘇醒過來。這本來不是什麽奇怪的事。可咱古人不是這樣因為。他們認為這棺材有什麽起死回生的神力。我們中國的醫學,有許多地方就是這麽來的。
燕巧的母親有一柏木棺材。東鄰西舍大概由燕巧的哭聲招來,不免又是一番“該天殺的”她三叔,“遭報應的”日本鬼子,然後歸結為“命苦的”燕巧娘。大家七手八腳地給燕巧的母親穿上壽衣,放進棺木裏。剛放進去,就有人喊“醒了,醒來。”燕巧母親翻動著沉重的眼皮,看大家一眼。大家一陣歡喜,把燕巧母親抬出來。就有人感慨幾句“這法子真靈”,“比洋大夫的藥還管用”。於是,大家一起讚揚咱中國醫學的神通。
燕巧母親頓時覺得精神上好多了,隻是身上沒勁,就像“骨頭散了架”似的。大家就應和著,說:“大病好了,就是這樣的感覺。”燕巧這時小心翼翼地端來一碗雞蛋湯。母親小心地接過,望著鄉裏鄉親,說:“謝謝大家了。讓大家破費了。”然後看看哭紅了眼睛的燕巧,說:“我喝了這碗雞蛋湯,病就好了。”燕巧深深地點一點頭。東鄰西舍的一些人就散去,還有些就留下來陪話。
大病初愈的燕巧母親,疲憊地對離去的人揚揚手,就大汗淋漓了。大家都信她的病好了。本來還是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小孩子們,更是歡天喜地。就有好奇的小孩問燕巧母親:“你到地獄去了麽?”燕巧母親說:“去了,我還看見閻王了,他說我的陽壽還沒到。”“閻王什麽樣呢?”“閻王麽,是一個又黑又壯的大漢。”這孩子就滿足地離去了。去找他的耍伴兒講他剛知道的新鮮事。
鬧騰了一陣子,大家都離去了。母親有些頭疼。燕巧給了母親了一塊用熱水洗過的毛巾,蓋在頭上。燕巧母親又撞了一回鬼門關。自兒子死後,這已經不是新鮮事了。燕巧就是這樣用她消瘦的肩膀,扛著這個家。好年景裏,這個年齡還在父親和兄長麵前撒嬌。
燕巧已經習慣了,她沒有眼淚,沒有怒氣。生活好像就該是這樣。燕巧把母親安排好,再把床邊屋角拾掇整齊。端著針線,陪坐在母親身邊,做她的活計。過路人看到的燕巧家總是齊整、光潔。就是曬晾在院子裏的衣服,雖說是不光鮮,卻是邊對著邊,角對著角,沒有一絲錯亂。
燕巧的家住在馬路邊上,望西二裏就是鬼子的據點,望東十裏,就是國民黨的駐軍。抗聯的人常來,常往。三方相安無事。鬼子據點裏不時地傳來“突突,突突突”的槍聲。國民黨的軍隊和抗聯的人來了就是征糧、征夫。燕巧一家沒個男丁,沒有人打攪,還算清靜。
那一年,燕巧家門前的紅豆格外地紅,一長串、一長串地嬌豔如滴。大氣、熱烈。趕深秋時,馬路上鬧“兵災”,有大批的國民黨軍隊經過燕巧門前的馬路。過往的軍隊和駐軍不同。駐軍軍紀整嚴,官兵不敢胡作非為。有幾個奸淫婦女的案子,部隊上知道後,就槍斃了案犯。雖說後來駐軍撤離時,村裏的大姑娘抱出了幾個私生子,卻不敢明著幹。過往的軍隊如災年的蝗蟲,過著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搶人劫財,人欲橫流。
燕巧的夥伴和村裏的人都躲到泊裏(莊稼地)去了。連十幾歲的黃毛丫頭也不例外。燕巧有一個不能下地的母親,她不能離開。燕巧自有燕巧的辦法。她把自己的院子搞髒。穿上破舊的衣服。用鍋底灰塗抹自己本來潔淨的臉。從聽到過兵的風聲,到真有軍隊過馬路,有十幾天。本來是冰清玉潔的一個可人兒,就成了一個小叫化子。村裏能動的姑娘、媳婦、青壯年就在泊裏躲兵慌,逃脫受汙辱、抓壯丁的厄運。燕巧就在泥裏糞裏打發日子。
過路的部隊在稀稀鬆鬆地行路,路邊的村莊在提心吊膽地過日子。這天夜裏,燕巧在母親身邊做完活,感到十分疲倦。就迷迷糊糊有點神不守舍。母親說:“巧兒,別忙了,睡覺吧。”家裏能當的都當了,燕巧攬了些針線、花邊一類的活計,補貼家用。沒白戴黑地幹著。這幾天真是累的直不起腰來了。燕巧使勁地睜開眼睛,給母親掖了掖被邊,就脫衣睡下了。到半夜時,一陣“啊,啊。。。”地叫聲,驚醒了睡夢中的母親。“巧兒,巧兒”母親以為燕巧在做噩夢,用腳蹬了蹬燕巧。“媽,媽呀。”燕巧叫著。街上傳來狗叫聲和兩聲清脆的槍聲。接著鄰村的狗也叫了起來,狗叫聲陣陣此起彼伏。
“撲通”一個人翻牆跳了進來。燕巧用手拉緊被子,好像用被子蓋住一絲不掛的身子,又好像用被子蓋住心中的恐懼。母親則把燕巧抱住“別怕,有娘在呢。”院子裏的人使勁地推了推屋門,沒有推開就上了窗台。月光把那人的影子投射在窗戶紙上。母親則把頂門棍抄在手上。窗被踢開了,一個男人夾帶著寒風一步上了炕。母親的手無力舉起的頂門棍被那人抓在手裏,怎麽也掙不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