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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逃兵

(2008-11-29 21:19:29) 下一個

11。逃兵

作者:張戟

那是一個陰冷潮濕的秋天,江濤所在的那個連駐在一所破廟裏。一陣陣冷風沿著廟門的縫隙裏不時地吹進,還沒有燒盡的木炭在冷風的吹動下,不時地竄動著一閃一閃的火苗。江濤穿著烤幹的棉襖,和衣躺下。自從在連長處吸了大煙,不再是那樣的乏力,屁股卻因連日的潮濕生滿了疥瘡。那疥瘡在屁股上生了根後,又在腰上紮了三匝。滾燙的棉衣貼著疥瘡的部位,江濤燙得咧了咧嘴,真舒服。江濤把熱的棉衣向疥瘡的部位拉了拉。

北風在破廟的屋角裏肆意地呼叫著,木結構的小廟在風中吱吱呀呀地叫著,月光從窗欞中不時地投射進來,照著廟裏破舊的帳子和旗幟,在風中飄動。

突然,一聲清脆的槍聲打碎了夜的寂靜,戰士們拿起身邊的武器衝出了廟門。江濤提著一支步槍,跟著隊伍向廟外衝去。一顆炮彈落了下來,發出震耳的響聲,小廟籠罩在炸起的塵土裏。江濤腰部一陣劇痛。“我中彈了。”念頭一閃,江濤用手捂著腰,暈倒在草叢裏。炮彈的火光照亮了牛頭馬麵猙獰的臉。

槍聲象炒豆一樣響個不停。江濤從昏迷中醒來時,首先看到的是一隻馬靴。一個日本軍官正麵目猙獰地站在離他不到兩米的地方,嘰裏呱啦地不知說些什麽,驚出了江濤一身冷汗。江濤一點也不敢動,咬著牙,憋著氣,把呼吸的聲音拚命地壓低。慢慢地身上的汗消失了,濕漉漉的,透心地涼。那個日本軍官隨著他的士兵遠離了江濤的視線,江濤知道部隊就在前麵。

江濤試著動了動,身上一陣痛,沒敢輕舉妄動。江濤很快地對自己作了一下評估——這樣病弱的身體,不受傷,上去也是白給。伸手摸了摸槍,槍還在。那個日本軍官軍官的形象就像用刀刻在江濤的腦海裏,江濤想著“啪”地給那個日本軍官一槍,把那個小日本撂倒。想歸想,江濤現在在敵人的陣地上,真是不敢動。

槍聲漸漸地遠去了,江濤拄著槍站了起來,腰部傷口的疼痛讓他打了個寒顫,江濤一陣神誌恍惚。“江濤。”母親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他知道這是幻覺。那一次吳冕出逃,江濤被打得實在受不過,身上的疼痛讓他神誌模糊,母親的聲音也在他耳邊響過。江濤的眼淚隨著就流下來了,他不想再去找部隊了,他現在的樣子,找到部隊又能做什麽。他要回家找母親。

江濤的肚子咕嚕咕嚕叫個不停,他餓了。回到了廟裏,翻了翻幾個地方,什麽也沒有找著。看了看手裏的槍,丟了可惜,留著是個禍害。想了想,還是丟在了地上。在廟了找了一根棍,拄著出了廟門。

路上有三三兩兩的士兵,江濤走上去問了一下。“仗打得很慘烈,部隊被打散了,弟兄們都陣亡了。”一個士兵憂傷地說。一輛吉普全速從江濤身邊駛過,一個士兵猛地拉了江濤一把,江濤重重地摔在地上。江濤從地上爬了起來,腰上的傷口鑽心地痛,恨恨地看著那輛軍車消失在塵土裏。看到江濤齜牙咧嘴的樣子,一個士兵過來扶了他一下。那士兵想看看他的傷口,一拉衣服,揪心地痛。

幾個戰士架著江濤來到了一個村莊,村子裏駐紮著國民黨的一支收容部隊,收容從陣地上下來的士兵和傷員。村子裏設了粥棚,江濤在村子裏喝了兩碗粥,感到有了點勁,自己到衛生隊請人把傷口處理了一下。衛生隊的護士用剪刀,把江濤的棉衣剪開,脫了下來。

有一位年輕軍官在收容站裏死去了,一支派克筆插在軍服的上衣口袋上,衣服的扣子上掛著一條懷表的鏈,嘴上還沒有長胡子。一位年輕的媳婦細細地擦淨了年輕軍官臉上的血汙,看著那張英俊稚氣的臉,圍觀的姑娘媳婦都哭了。那位年輕的媳婦回家動員自己的婆婆把家裏那一口壽材捐了出來。

老婆婆專程跟著那口壽材趕來,那口壽材已經上過了好多年大漆,是老婆婆的命根子。這大漆老婆婆每年都請人上一遍,油光錚亮,能照出人來。老人流著淚,看著死去的年輕戰士,說“看著就是有錢人的孩子啊。我這房子就給這後生住吧,讓他在地下享享福吧。可憐哪。”老婆婆就這麽流著淚,把愛惜了許多年的壽材捐了。

江濤知道自己的傷無大礙,在第二天早上雞叫頭遍時,趁人沒注意,就踏上了回家的路。江濤在和老石匠一起生活以前就是流浪兒,風餐露宿對他來說習以為常。高門大戶下,江濤討上一口。紅喜事,江濤到人家門前喊恭喜發財,白頭偕老,多子多福,蹭上一桌宴席。白喜事,到人家門前大哭一場,裝個孝子,吃個道場。那個時候,富貴人家殯大殯,開粥棚,做道場,請上吹鼓手,一開就是許多天。真正的窮人是窮不死的。這江濤雖然是善良人家子弟,在山裏混久了,也有些“順手牽羊”的本事。就這麽連吃帶拿,回到了家鄉。

江濤回到家裏,母子相見喜出望外。江濤把這幾年的遭遇對母親簡單地述說了一遍。母親坐在江濤身邊,用手摸著江濤的頭,江濤頭上的溫暖傳到了母親的手上,母親手上的溫暖也傳給了江濤。母親心裏充滿了喜悅,江濤心裏也格外踏實。江濤躺在母親的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江濤在睡夢中,夢見了日本人的追兵,自己在一片荒坡上飛奔,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猛然醒來,母親在床前坐著,用手抹淚。意識到自己真的回家了,心中又一陣狂喜。“你怎麽啦。”江濤坐了起來,關切地問。“江澤的父親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我已經進了老江家門了。”母親哽咽著說。“想有個媳婦啊。不急,不急,會有的。”江濤笑著說。母親的話勾起了他異樣的感覺,他想起了給連長當警衛員的日子,想起了連長的漂亮老婆。

“起來給菩薩和祖宗磕個頭吧。”母親站了起來,把頭發向後理了理,襖襟向下拉了拉。中堂裏,母親已經擺放好了蠟燭和貢品。母親站在身後,江濤恭恭敬敬地對著菩薩和祖宗磕了三個頭。母親把飯桌放在了炕上,端上了玉米餅子和糠窩窩,又在江濤碗裏放了一個雞蛋。放雞蛋的時候,母親說:“你走的時候,我就知道咱母子還能見麵。咱家幾輩子都沒幹過壞事,有菩薩和祖宗保佑。”

江濤在家裏一連死睡了三天。吃飽了就睡。腰上的傷也不痛了。母親怕江濤睡壞了,讓他起來走走。江濤借口腰痛,不想起床。回家真好,他又找到了在家裏的感覺。

到了第四天上,一個小時候的夥伴急衝衝地來找江濤,讓江濤快跑。鄉裏有人看見江濤了,要來抓他逃兵。江濤忙分辯說:“我不是逃兵。”“你有什麽證據,快拿來我看看。”“我是被打散的。”“那也是逃兵。”“你這人怎麽不講理?”眼見著剛回來的孩子又要走,江濤的母親急了,插了一句嘴。“大娘,你別跟我急,我是來救江濤的,晚了就來不及了。”“哪,江濤,你先上咱老房子躲一躲。這是那個遭天譴的給通的信。”母親急得直跺腳。江濤知道那所老房子,那是母親出生的地方,是母親的娘家。那個小夥伴從前門走了出去,江濤翻過後院牆,向老房子方向逃遁。

老房子沒人住已經很久了,房間了滿是灰塵,讓江濤感到奇怪的是房間的地窖卻象有人來過。江濤就這樣在老房子住下了,偶爾偷著回家看看母親,又急急忙忙地回來,有時到山下找點活幹,提心吊膽地一晃就是幾個月過去了。

冬天的時候,江濤在鎮上推了幾趟冰磚。鎮上有一個大漁港,每年捕撈許多魚蝦,用冰塊凍起來,運到四麵八方。這冰魚的冰,就全靠在冬天裏采集。存冰的庫房有冰房和冰窖兩種。印象中這冰房和冰窖各有1,000立方米。到了深冬的時候,需要許多民工,從近處的灣裏、河裏采集20厘米以上厚的冰,裁成一米見方的冰塊,送到冰庫裏。到了冰庫,再把冰塊用杆草(稻穀的秸)紮起來,便於保溫和運輸。紮起的冰塊在庫房裏一塊一塊整齊排放好。這樣,春夏秋冬,周圍十裏以內的富人都能有上好的冰可以用了。冰庫房裏寒氣襲人,采冰這活卻是方圓幾十裏不錯的一項經濟來源。

江濤從鎮上回來,給母親送去了一些錢,回到了老房子。進門一抬頭,見到了江澤,吃了一驚,叫了一聲:“哥。”“怎麽痩成這樣!”江澤打量著江濤,很是心痛。“還活著,不就挺好麽。”江濤不想在這個時候訴苦,“你怎麽到這個地方來了?”“這是我們山林支隊的庫房啊。”江澤笑著對弟弟說。

接著,江澤又說:“鬼子馬上要掃蕩了,還是想法回部隊吧。”“咳,我也想過,你看我這把骨頭,再挨一頓打,就沒了。再說,我也舍不得母親。”江濤對在軍隊裏受的體罰耿耿於懷,歎著氣說,“過一天算一天吧。”江濤說著,眼淚就掉下來了。在母親麵前,他還要裝個男子漢,看見哥哥,心裏的委屈象山洪暴發,實在不能控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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