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戟
“哎,江濤,我們是同鄉呢”兵役連的一個老戰士用膀子扛了一下正在默默走路的江濤,大拇指一勾,示意江濤借一步說話。江濤隨著那個戰士減慢了腳步,落在隊伍的最後,打量了一下那個戰士,是有些似曾相識,一下子沒想起來。
“你父親可好?”“父親去世了。”江濤終於還是想起,這個戰士名叫吳冕,家裏挺有錢,曾經在采石場買過江海家的一對石獅子。遇到了一個同鄉,江濤喜出望外。江濤把父親的死簡單地說了一下,吳冕很是同情。
“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母親。一個人在家可怎麽辦哪?”接著江濤把那五十塊現大洋的事說了一下,吳冕說:“你把借條給我,我給你去要回來。”“那敢情好。”江濤慌忙不迭地把借條從口袋了拿了出來,借條在口袋裏已經摸搓得破爛不堪了。吳冕展開借條,好在字跡清晰可辨。吳冕拿著借條,就向連長的方向走去。
一股暖流湧遍全身,江濤向著吳冕做了個揖,說:“謝謝。”吳冕回頭笑了笑:“你等好消息吧。”江濤抬起頭來,太陽格外地明亮,路邊的楊樹在秋風中搖動著金黃的葉子,清涼的空氣醉人地清甜。
中午到了一個鄉公所,那個鄉挺富有。鄉裏派人擔了滿滿兩擔豬肉燉茄子,拳頭大的豬肉漂在桶裏,江濤看著深深地咽了一口吐沫。大家自動排起隊來,江濤盛了滿滿地一碗。菜很燙。江濤在桌子邊上坐下,吳冕跟著也坐了下來,隻盛了多半碗菜。“人家就是秀氣。”望著自己的一大碗菜,江濤有些難為情,抬起頭來想和吳冕說點什麽,又不知啥好,就對著吳冕笑了笑。
吳冕看也不看江濤,聚精會神地吃飯,一會兒半碗菜就吃完了。拿著碗到了飯桶裏,吳冕這次盛了滿滿的一大碗。江濤的那碗菜剛吃了小半碗。看著飯桶,菜已經不多了,江濤又吃虧了。吳冕端著一大碗菜,慢悠悠地走近江濤,這會兒吳冕不著急了,坐下來,細細地品嚐那碗菜。
反正也吃不到第二碗了,江濤也不著急,對吳冕笑著說:“這吃飯學問也很大呀。”“你就慢慢學吧,我也是生了好幾年氣才學會的。”吳冕詭秘地一笑,對江濤說:“吃完飯,到連長那裏去一下,有好事。”
聽說要到連長那裏去,江濤有些緊張,狼吞虎咽地把飯吃完,就要到連部。“別急。”吳冕拉了江濤一下,“連長還在吃飯哪,等一回我和你一起去。”吳冕邊吃邊說。江濤打了個飽嗝,吃得太急,肚子裏有些不舒服。江濤已經回憶不起那飯的味道,看著吳冕吃得正香,又咽了口吐沫。
江濤和吳冕飯後到了連長那裏,連長把五十塊現大洋給了江濤,在江濤前胸打了一拳,說:“挺壯實,給我當警衛員吧。”
江濤跟著吳冕在連裏領了套軍服,就成了上等兵。不過,江濤不能用“江濤”這個名字了,要頂著一個死人的名字。那時軍隊裏有吃空餉的惡習,好多新兵都頂著死人的名字,應付上邊檢查。
穿上了新軍服,江濤自己都感到英俊起來了。照著鏡子看了看,和過去就是不一樣。許多老戰士和新兵趕來祝賀,“咱什麽時候能有一套新軍裝啊。”有些新兵有些嫉妒,就乘興一股腦地到連長那裏去鬧,連長正在刮胡子,從房間裏探出半個腦袋:“你們不能都給我當警衛員吧。”然後扭頭對江濤說:“你回去收拾一下,到我這裏來報到。”“是!”江濤學著其他老戰士的樣子,一個立正。
江濤在其他人半真半假的抱怨中走回新兵住處,當離開連長的住處不到一百米,江濤放了一個很大的屁,“太痛快了。”江濤心裏想。江濤以前在人前是不敢放屁的。這時的江濤感到自己在這群新兵中有放響屁的資格啦。這個屁讓他想起了父親常念叨的人生三絕——穿大鞋,放響屁,坐牛車過沙河。
江濤白天行軍,晚上就和連部的人在一塊廝混、賭錢。兵役連每到一處,戰士們經常到城裏吃喝嫖賭,有時也做一些出格的事。連長對這些事情也是睜一眼閉一眼——主要原因還是大家對這場戰爭勝利的希望渺茫,不定哪天做了鬼,白在世上走一遭。
吳冕是從大學裏跑出來,懷著革命理想當兵的,在連裏當文書,喜歡一個人看書,有時興致來了,教江濤寫幾個字。每到一個縣城,吳冕都讓進城的戰士找一些報紙來,中國戰場上傳來的大部分是壞消息。吳冕非常關心國際新聞,當時許多人都明白,中國戰場的勝利,要靠國際戰場的勝利。江濤有時和其他人進城,大部分時間陪著吳冕在連部。吳冕是一個文化人,軍容齊整,從來不和那些兵痞子摻和。江濤和這樣的一個同鄉在一起,自己也不敢太放縱。
這樣的日子過得很快,新兵連歸隊了。第一次賭錢,江濤有一種做賊的感覺,幾次下來就習慣了。江濤賭癮越來越大了,三天兩頭的賭,贏的錢大家進城吃館子,從連長那裏拿回來的五十塊現大洋很快就賭光了。看到江濤這個樣子,吳冕有時規勸幾句。江濤自己也知道不應該這樣,架不起一夥人總在一起糾纏,想躲都躲不開。江濤自己也管不住自己。終於有一天江濤輸掉了自己從家裏帶來的那條棉襖,就再也沒什麽可輸的了。
那一年冬天冷,部隊遲遲發放棉衣,江濤實在凍得不行,厚著臉皮給吳冕借了錢,要買一件棉襖。拿到了錢後,就讓好賭的那夥子人知道了,你一言我一語,江濤賭癮難捱,一場下來,全輸光了。賭局結束了,那夥人到城裏樂嗬去了,江濤沒去。
天氣越來越涼了,吳冕沒有看到江濤穿上棉衣,江濤和那些窮戰士一樣,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每次看到吳冕,江濤心裏慚愧,總怕吳冕提起那錢的事。好在吳冕從沒提起,兩人來往也少了許多。
棉衣發放下來了,連裏卻發生了大事——連長通敵。連長是山西人,沒有什麽文化,有一次進城剿共,抓到了一個女共產黨。女共黨是城裏的一個富家女子,婷婷玉立,連長動了心。女共黨沒有上刑場,上了連長的床。連長長得一表人才,雖然一講話滿口山西醋味,不講話的時候,和那小姐站在一起,一身筆挺的黃呢子軍裝,也是郎才女貌。再說在連長被窩裏的滋味,總比受刑的滋味好些。連長自己說,他老婆的第一次就在他上位,還說:“從今後咱們國共合作啦。”聽說那個女共黨在組織裏還是頭頭,鑽進連長被窩,也保護了革命組織,不能不說是一善舉。
這事不知怎麽就讓上頭知道了,營部派人還查,連長在營部的一個朋友對連長說:“你快跑吧,上頭查得嚴著哪。”連長帶著他的老婆跑了。後來,在台灣老兵的回憶錄上看到了連長的名字,連長在緬甸一帶做生意,生了七八個孩子,發了大財。這算是國共兩黨最成功的一次合作。當然這是後話,是“國共合作”進一步深入的結果。
營部第二天就下來了人,沒抓到連長,倒是把吳冕看押了起來。營裏的人在吳冕處搜到了共產黨一些刊物。有一些還是兵役連時,進城找到的。吳冕雖然知道這些刊物危險,從沒想到會查到他頭上。這些似乎比連長“國共合作”還嚴重。
江濤想了想吳冕對自己一貫的好處,央求連裏的兄弟想辦法。吳冕人緣不錯,大家都肯幫忙。好在看押的也是自己的兄弟,給了一些錢,就做了一個假現場,把吳冕放了。吳冕把隨身的行裝讓給了江濤,自己連夜逃了。
跑了兩個要犯,營裏感到無法向上級交待。看押的兄弟倒了黴,一頓軍棍,被打得皮開肉綻。偏偏看押的哥們挺義氣,堅持沒說出真相,大家看著他被打得可憐,紛紛向長官求情。長官看到求情的都是那個連的戰士,或許覺得有同謀的嫌疑,或許覺得打也不是辦法,就把幾個求情的人也一起關了禁閉。
那一天,天上下著大雪,幾個人被關在一個牛棚裏,晚飯也沒給吃,又餓又冷。被打的那位兄弟痛得受不住,一個勁地叫。大家在饑寒交迫的煎熬中挺了一夜,有一位兄弟說:“說了吧,看他們又能怎樣。”江濤看著大家,心裏有些不忍,對大家說:“說了吧,我不該趟著趟渾水,讓大家受罪。”“吳文書平時對咱多好啊,我不後悔。”一個戰士說,“真對不起看押吳冕的這位兄弟。”大家的目光轉向了看押吳冕的那位。叫了一夜,連叫的力氣也沒有了,那位可憐的兄弟躺在那裏,一陣陣發抖。江濤心裏禱告,願這位兄弟挺過來。
突然一陣腳步聲,有人來了。“誰也不要說啊,或許能挺過去。都是兄弟,誰也不是誰的仇人。”不知是誰叮囑了大家一句。大家“嗯”了一聲。門被重重地打開了。江濤被留了下來,其他人歸隊了。檢查人員在江濤處發現了吳冕的衣物。
江濤和吳冕是同鄉,連隊裏都知道,也沒查出其他的事。過了一堂,江濤也被打了個稀巴亂。江濤躺在那間牛棚裏,一夜又痛又冷,渾身打顫。平時裏對吳冕的愧疚卻去了不少。
戰事不斷吃緊,“國共合作”的事也就不了了之。看押吳冕的那位戰士的傷好了。江濤挨了一頓打,又在牛棚裏被關了幾夜,傷口一直不好,又感染上了“猩紅熱”,身上一點勁也沒有,人瘦成了一把骨頭。
新來的連長平時不和戰士來往,動不動就拳打腳踢。這位連長對賭錢、嫖娼全管,不斷地有戰士挨打。這夥兵痞子,小鬼遇到了閻王爺,隻有唯唯諾諾的份了,倒是給地方上省了不少事。新來的文書給大家上文化課,有一個戰士問:“連長大人怎麽這麽凶啊。”文書說:“你們這幫小鬼,不是閻王,誰能管得了。”
過了不久,這個連隊和鬼子打了幾仗,山東兵打仗不要命。幾仗下來,上級對這個連隊就有了新的看法。這夥人一方麵對鬼子有仇,另一方麵新來的連長管得太嚴,大家快瘋了。見了鬼子,大家這回找到了出氣的對象,不要命地猛衝猛殺。把鬼子打得落花流水——誰能打過一群瘋子呀,那股勁“五分鍾就能殺十個人”。
一連幾個月沒有打牙祭,那夥兵痞子在鄉下抓了一條狗,燉了一鍋。分了一隻狗腿給江濤,江濤拿著狗腿,正要咬,閻王來了。鍋裏的狗肉正冒著熱氣,那夥一人手裏拿著一塊狗肉,被閻王抓了個正著。大夥麵麵相覷,真不知怎麽處理呢。
閻王從一個戰士手裏拿了一塊狗肉,問:“哪來的?”“在鄉下逮的野狗。”有一個戰士說。閻王用鼻子聞了聞,咬了一口。“好吃。”大家第一次看見閻王的笑臉,江濤這才一顆心放在肚子裏。大家熱熱鬧鬧地吃了一會兒肉,連長和戰士們的關係也緩解了一些。
到了深冬,糧食出現嚴重不足,戰士們碗裏沒有幾粒米了。大家餓得躺下就不願起來。江濤雖然得到兄弟們不斷的照顧,身體更加虛弱,整天冒虛汗。
部隊宿營到了一個山村,江濤那個連隊駐在一個財主家。財主家的兩頭大肥豬捐獻給了部隊。豬沒了,江濤看見財主的西廂房裏有幾塊豆餅,想起挨餓的滋味,就偷偷地把幾塊豆餅放在衣服裏。
吃中飯的時候,有個戰士叫江濤到連部去一下,江濤心裏很害怕挨揍。連長把江濤引到裏屋,拿出了一個大煙槍。江濤忙說:“我不會這個。”連長也緊張,說:“吸上幾口,據說對你的病管用。”國民黨的軍隊有不少煙槍,有一陣子管得很嚴。連長不顧自己違反紀律,給江濤治病,這讓江濤很感動。
“我還以為你要打我呢。”江濤傻傻地說。“你的事我知道,有義氣,夠哥們。”連長拍了拍江濤的肩膀,“等身體好了,給我好好幹。”連長也需要幾個貼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