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戟
江濤的母親忙含著眼淚,望著江濤,掃了掃他身上那件破棉襖上的灰塵。這件破棉襖原是他父親的,本來他父親死時,想給他穿上,可江澤、江濤一天大似一天,禦寒的棉衣上哪找?活人都顧不上,死人就更顧不上了,老頭子會同意她的。
東家還算不錯,多給了一些錢,還清了債款,還剩下五十塊現大洋,母親全給江濤帶上了。有道是在家事事好,出門事事難,生就這副賤命,怎麽也能過。送行的親朋好友積聚在小院裏,大家東家給一把紅棗、西家給一碗穀米,嘻嘻哈哈說一些吉利話。母親給兩個鄉丁手裏塞了幾塊銀元,請兩位大兄弟多照顧。江濤和那兩個扛槍的鄉丁走出小院,送行的人群也隨著散了。
母親望著門前的兩棵槐樹,心裏想著兩個孩子。這兩棵槐樹還是母親走進江家們那一年栽的,如今已經高過了屋頂。江澤隨山林支隊逃到山裏去了。江濤這一走,也不知何年月才能回來。這個小院,幾間草房,還是原來那個老樣子,卻沒了生氣。秋涼了,母親的心更涼。自從母親走進江家的門,這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可這麽多年積攢的一切,不到一年,又都沒了,真是一場夢啊。
母親帶上了院門,轉過身,看見門前的那個草垛,想起了那場擔驚受怕。那一年一支國民黨的部隊路過村莊,搶糧搶物、抓壯丁,江澤隨村裏的人跑到山裏“躲兵災”去了。正在村頭放哨的江濤,遠遠看見一隊兵,撒腿就跑。江濤剛關上了家門,幾個兵緊接著就追了過來,敲門聲一陣緊似一陣。江濤情急生智,一頭鑽進了草垛裏。母親嘴裏喊著:“來了,來了。”把草垛裏的江濤蓋了蓋,給當兵的開了門。當兵的進來後,問母親:“人哪?”母親說:“沒見什麽人。”當兵的不信,就在家裏到處翻。
出門時,母親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了--那些當兵的看見那個草垛,狠狠地在草垛上用大槍刺了兩下。這時一隻不知趣的雞,剛剛下完蛋,咯咯地叫了起來。兩個兵向雞窩撲去,兩隻倒黴的雞在咯咯的驚嚇聲中,被幾個當兵的提走。母親顧不上和搶雞的兵理論,關上門,就把江濤從草垛裏扒了出來。灰頭土臉地江濤從草垛了出來,滿身是草,問:“走了嗎?”母親看了看江濤,“搶走了兩隻雞。剛養到能下蛋。”母親的心落了底,有些心疼她的兩隻雞了。“我去給你逮幾隻。”江濤笑了笑,算躲過了這一劫。江濤的笑容現在又浮現在母親的眼前。母親歎了一口氣,“這都是命啊。”
江濤隨著幾個鄉丁到了鄉公所,和其他的幾個看押壯丁的鄉丁會齊後,被押解到縣警備司令部集結。警備司令部在老縣衙,壯丁們被關在離縣衙不遠的關公廟。一個穿中山服的長者,在押兵的長官陪同下,來看望壯丁們。長者是縣中學的校長,曾經留學日本,一身筆挺合體的中山服顯得整整齊齊。壯丁和押解的士兵排成一排,聽老校長訓話,勉勵大家為國奮戰。老校長笑著說:“訓話就算不上了,我是來看望大家的。”接著講了國民政府抗戰的決心,和三民主義救中國。末了,給大家每人十塊現大洋,還給大家鞠了一個躬。
日本人的飛機經常在頭上盤旋,偶爾扔幾顆炸彈。共產黨的小股武裝也來縣城搗亂,押兵的長官對壯丁看得很緊,上廁所也要報告。幾個壯丁在廟裏沒事嘮嗑,講山裏的山林支隊、共產黨和國民黨,講老縣衙、老校長和警備司令部。
國民黨抓壯丁,共產黨逼壯丁。有一年夏天,離城不遠的一個村裏,共產黨的幹部把村裏的青壯年請到一個骨幹分子家裏,請幾位青年坐到炕頭上,村幹部苦口婆心地動員大家參加共產黨的武裝。大家沒有一個吱聲的。隻要有法子,誰想去當兵?村幹部說:“給大家一個時辰,你們幾個誰想通了,就下炕。沒想通的,就在炕上多想一想。”村幹部下了炕,其他人就在炕上。骨幹分子的老婆開始燒炕,一回兒,這幾個人就大汗淋漓了,有人熬不住,就下了炕。接著,又有人下了炕。當最後一個下了炕,大家豎起了大拇指,“你小子好樣的。”大家嘻嘻哈哈,在一起吃了一頓蘑菇燉小雞。這事過後,大家還是好街坊,也沒有結什麽仇。打日本是件光榮的事,大家要麵子呢。結果,這個村裏,有十幾名青年“踴躍參軍”,佩戴著大紅花。
國民黨打鬼子,共產黨也打鬼子,國共兩黨都打日本。這就像老百姓家裏的兄弟兩人,為分家產打得頭破血流,但不能讓外人欺負。有一天,江濤在國軍的押解下修公路,一個長官問:“小夥子,你說共產黨好,還是國民黨好。”江濤想了想:“都好,咱老百姓最壞,白天咱老百姓跟著國民黨修路,晚上跟著共產黨扒路。你說是不是咱老百姓最壞?”那位長官聽了,哈哈大笑。那個時候,有許多家庭,兄在共產黨,弟在國民黨。著名導演謝晉對這種事最有認識。這謝老先生先是幫助江青拍樣板戲,宣傳革命文藝路線。後又拍了個《芙蓉鎮》,揭露文革的陰暗、對人性的迫害。嘿,也一個老百姓。
縣衙是我們那地方最古老的建築了,由內衙和外衙兩部分,日本侵華以前是警備司令部。日本的飛彈把縣中學的八角樓炸塌了,縣衙的外衙讓給了縣中學,外衙的地方大。警備司令部的大部分移到部隊所在地。
這位縣中學校長,就是前文中提到的、讓老師們從墳墓裏挖出的老校長,德高望重,深受各界愛戴。八角樓塌了,老校長首先想到的就是縣衙。於是打電話給警備司令,講學生們的困難。縣衙是塊寶地,牆壁堅固,敵機轟炸時,牆角、過道就是自然的防禦工事。警備司令一聽,堅決不幹。老校長把學生是國家的財富、國家的未來的道理講盡了,司令毫不通融。老校長火了,說:“我到上級那裏告你。”一紙公文告到了縣行政公署。
縣公署也一時解決不了,老校長就把公文發到省裏。當時正值省裏派專員,解決警民糾紛。縣中一個女學生被警察調戲不成,開槍打死,學生遊行請求公開審理,懲罰凶手。學生們把被打死的女學生的妹妹塗上紅色,抬著衝擊縣衙門。老校長走訪了專員,聲淚俱下,兩人達成協議。老校長有了專員的默許,組織學生,衝進警備司令部。抬進課桌,教師們開始上課。老校長站在院子裏,解勸哭笑不得的警察們。省專員一定是跟警備司令通了氣,學生就這樣住進了縣衙。
縣中學有了校舍,老校長在一棵樹上掛了一口大鍾,總結出敵機轟炸的規律。利用各種渠道,了解敵情。一有情況,鳴鍾示警,確保了學生無一傷亡。老校長收留、資助了許多的學生。學生們能夠安心讀書,確實是老校長的功勞。後來我們縣為國共兩黨輸送了一批好幹部,老校長是第一功臣。
那個時候全縣的優秀學生背著小米,步行幾十裏山路,到縣中讀書。大多數學生家裏窮,一條秋被,就過一冬。數九嚴寒,滴水成冰,睡不著,幾個窮學生就結夥到院子裏“烤硬火”--把身上的衣服脫光,站在院子裏,凍透,然後鑽進被窩。烤硬火一直傳了好多年:“烤完硬火可暖和了,一覺睡到天亮。”縣中培養了許多優秀的學生,有一位曾榮獲省試第一名的成績,得蔣介石大獎--五十塊現大洋。後來,這位優等生在八路的隊伍裏搞普及教育,編寫的習字課本,全解放區發行。解放後,隨軍南下,榮任上海某高等學府校長,是一個“死腦筋”的老革命--一身正氣,兩袖清風。聽母親說老校長墳墓被扒,拋屍荒野,這位年邁的老人默默無語,兩行清淚。
在縣城裏住了幾天,兵役連押解著新兵出了城。出城不到十裏,長官說,要多買一些米,收了所有的個人錢財。大家的錢匯集在一起,買了小米,每人一袋,踏上了回歸部隊之路。
江濤的五十幾塊現大洋被借了去,講好了等革命成功了再還,長官給江濤打了收條。“共產黨打欠條,國民黨也打欠條,沒人知道將來能不能還清。”江濤心裏有些抱怨,嘴上卻沒敢說什麽。這筆錢留在家裏,真能頂一陣子。想著在家裏的母親,江濤心如刀割。但願老天有眼,江濤能活著,回家好好孝順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