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戟
回家的第二天,著著實實地睡了一個懶覺,醒來已近正午時分,是讓母親乒乒乓乓剁雞食的聲音吵醒的。在家裏睡覺和在外邊就是不一樣,感到無比的踏實。起來以後,洗了一把臉,胡亂地擦去臉上的水,就走過去和母親湊熱鬧。昨天和母親嘮叨了大半夜,還有些意猶未盡的意思。
母親養的幾隻雞光鮮油亮,在高高的漁網圍起的高牆中,著急地等著午飯,我的肚子也有點餓。母親養的是來亨雞,通體雪白。在早春換毛季節,清一色的白中透著鮮亮,很有一些神高氣昂的樣子,惹人喜愛。母親養雞還是很有些技術的,曾經創造出每隻雞一個月二十八個蛋的高產紀錄。這時的母親正在和她的寶貝對話。每一個雞都有一個擬人化的名字。
母親在繼續著她們的對話,不斷地揚起手中拌雞食的木棍,向那隻長著高高的紅冠子的、和母雞爭食的公雞打去。氣哼哼地,口中念念有詞。母親見我走來,還是一副深仇大恨的樣子。對我說:
“這公雞和你爸一樣,一點不體諒人。和你一樣,一點不照顧妹妹。”
“哎,別含沙射影好不好?”我有些臉紅,想起了上次回家和妹妹吵架的事,心裏有些歉疚,嘴上卻不願服輸。
母親狠狠地瞅了我一眼,歎了一口氣。一點也不給我留點情麵。
我和妹妹關係還是不錯的,磕磕碰碰也是常有的事。在母親看來,我們長大了,不能再像小時一樣任性妄為,要有些涵養。而在我們,覺得兄弟姐妹之間就要直來直去。這樣時間久了,有時會傷害得很深。有一次,我和妹妹相擁而坐,在一起看電視,一副很溫馨的樣子。母親喜上眉梢:“瞧你們倆,象一對小貓小狗,這個樣子真讓人高興。”在母親眼裏,莫非是貓的群體、狗的群體,也比人類之間相處得好?
我的心裏受到了些許傷害。和母親話不投機,向院門走去,信手推開了街門。一個女大學生模樣的女孩,亭亭玉立地站在門前。她笑著說:
“老宅子的黑漆門很有風韻及味道。 它脫落了一些油漆,卻脫落不了曆史曾經的痕跡。”原來是文學城的舊相識雨妹,我們家的房子吸引了這位博學多才女子的注意力。
"那壁壘森嚴老宅子的大門, 關不住裏麵的故事。”女孩子笑嘻嘻地說,幾分沉思,幾分頑皮。
這房子有一百多年的曆史了,經曆了三個朝代,有許多故事。在這所房子裏生活過前清的舉人,辛亥革命時期的縣長,共和國的部長,文化大革命時期的反革命。
看到雨妹和其他幾位朋友,我有些喜出望外,忙招呼他們進屋。
我把客人一一地介紹給父親和母親。已經是正午時分,母親忙著張羅午飯,打發父親到冷藏廠去買些海鮮,招待客人。我們幾位就和母親一起準備包餃子。
北方的餃子是有些特色。在我記憶裏最好吃的餃子是魚餃子。魚餃子的原料是八月份特有的針魚,在魚頭上有一根長長的針,身體修長,通體銀亮。把這種魚去鱗去刺,剁成餡,用上好的麵粉擀成的、薄如蟬翼的皮,包成銅錢大的餃子,管保你滿口生香,永世難忘。
我們家的餃子有兩種,一種父親餃子,一種母親餃子。父親餃子就是一麵折一麵平的那種,捏得緊緊的,就怕露了餡。吃起來皮多餡少,口感不好。母親餃子是那種圓形的餃子,不是捏成的。母親把餃子皮放在手心裏,放上餡,四指一緊,就成了。包餃子招待客人最省時,最省事。拌好了餡,大家在說笑之間,一盤盤熱騰騰的餃子就上桌子了。
母親這時包的是豬肉白菜餃子。調好了餡之後,幾位朋友嚷著要幫忙,母親說:“不用,我一個人就成。”於是,我們幾人就在客廳聊天,無非是些政局國策、文人雅士。幾個窮酸文人的閑聊,大家可想而知,我就不再累敘。
說話間,父親回來了,買來了黃花魚,鮁魚,牡蠣。一筐牡蠣把父親累得不輕,有五十斤重的樣子。我忙去接了過來,問牡蠣多錢一斤。父親說:“便宜,四毛錢。”
母親在廚房了吆喝:“快來盛餃子。”有位朋友說:“你母親真快呀。”我友好地向他笑了笑。
其實母親包餃子並不快。我大舅曾經說,他在南京當兵時,有一個北方大嫂,一人可以包給百十人吃。連隊裏過節,請大嫂去。先把兩鍋水燒開,餡拌好,再找四個手快的戰士擀皮。大嫂一人,左右開弓,全連戰士排著隊等在鍋邊,餃子就像一群鵝,稀裏嘩啦下了河。等第一鍋餃子熟了,炊事員就開始給大家盛餃子。盛完了第一鍋餃子,第二鍋也熟了。這包餃子本不是細工慢做的活,包餃子不但要皮薄,餡勻,還要快。慢了,就失去包餃子的意義了。母親包餃子,要把餃子整齊放在蓋簾上。蓋簾是用高粱秸穿成,圓圓的,大得像椅子麵一樣大,小的比手掌大一點。
在我們吃餃子時,廚房裏就傳來了嘩啦嘩啦炒牡蠣的聲音。雨妹要去看看。廚房裏蒸汽彌漫,油煙四起。在油煙中,父親揮著大勺,在八印的大鍋邊揮灑著汗水。父親炒了二十斤牡蠣,用了一斤多甜麵醬。
牡蠣、海鮮之類,我小時,在我們家鄉很便宜。那時運輸不像現在一樣方便,也沒有現在這麽先進的冷藏設備,漁市的魚成筐、成堆地臭了,爛了,用拖拉機拉到周圍的生產隊,做肥料用,稱作“腥肥”。有時,魚市的魚太多,隻有幾分錢一斤。我們家常買些時令海鮮,這頓吃不完,下頓吃,部分喂了雞。我們家的雞不但“奧甘尼克”,而且營養好。可這種好景沒有幾年,海裏的魚蝦就沒了。現在的海灘,是一片滯泥塘。偶爾看見一個在海裏遊泳的人,蹬踏上了岸,身上就像長出了獸皮--每一根汗毛,都附著一線黑黑的油泥。當然,這是後話,我上大學時,還可以花十塊錢,買五十斤牡蠣。牆角裏堆積著小山一樣的海貝的殼。
父親炒好了牡蠣,大家圍著一盆牡蠣,吃得滿嘴流油,嘰哇亂叫。我趁這個機會,給大家介紹一下北方的民居結構。我們家房子坐北向南,廚房(灶坑)是在三間房的中間,東間是父母的臥室,東為大。西間和廂房是其他家庭成員的臥室,廂房有東廂和西廂。古時富人家院落很大,廂房離正房較遠。《西廂記》的故事就是發生在西廂房。據說我們家也發生過《西廂記》的故事,不過這畢竟是醜事,有些不知詳情。
我們家原是離海邊很近的。據傳,我姥姥小時候,鄉下來了客人,把鍋裏盛滿水,提著籃子到海邊挖些海鮮,等海鮮挖回來,鍋裏的水就開了。後來我看英美文學,也有類似的情節--美國西部的神槍手,先摟動扳機,再把搶拔出來,打死敵人。我們的想象力也很豐富。現在我們家離海邊有二裏多遠,而且越來越遠了。先是圍海造田,又是竭海而漁,再是填海建廠。海邊被高高的圍牆圍著,海裏是工業廢水、廢物,連一絲魚毛都沒了。欲哭無淚呀。
我們家的灶坑還是很考究的,鍋台有兩個,分東灶和西灶。鍋台是用青磚砌成,上安八印大鍋,直徑一米有餘。鍋台上方,在與東間或與西間的隔壁上,各供著一尊灶神--就是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的那位。在遠古時代,灶神地位顯赫,由炎帝親自擔任,但從周代起,被貶為一個居於末位的小神。做飯時鍋灶裏的火穿過東間或西間的火炕,給火炕供暖。火炕是用土胚砌成,豎立的細長土胚做立柱,上麵是扁平的土胚做炕麵。北方的冬天,因為有火炕,比南方的冬天家裏還要暖和。這本是最普通的北方民居,現在除了鄉下,已經是不多見。摩天、霓虹影西窗,何處東方?
後來,在上黃花魚時,大家隻是象征性地吃了幾口,一個個飽肚圓圓地,走到廚房間,圍著父親的金魚缸指手畫腳。那可是父親的寶貝。平時我們多看一眼都不行,怕掉進什麽,汙染了一缸水。母親說:“吃飽了,你帶他們到海邊轉轉吧。”我們一行人,向海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