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戟
日本軍隊進攻膠東,先是有小股日本人從海上登陸,登陸點就在我們這個小鎮。日本人登陸時受到當地軍民的強烈阻擊,當地各樣武裝都參戰了。那次戰鬥日本人打敗了,被打得丟盔舍甲,狼狽不堪。日本人的軍被,物資在所經的街道上,丟得到處都是。有些參戰的人就把這些物資拿回了家。日軍的物資相對當地的土布、器皿而言,不論在式樣、款式上都時髦多,這些戰利品一時間成了鄉下鎮上的“搶手貨”。
局勢非常複雜,當地有國民黨的軍隊、山林支隊、當地的武裝,各個村還有自己的民團。民團是一個純粹的民間組織,當時的大部分的家庭,家裏都有槍,很容易自發地組織起來。小鎮出現了暫時的無政府狀態,山裏的胡子在小鎮上鬧事,有一次和菜市上的人們打了起來。有幾個人回家一吆喝,頓時十幾個人提著槍和刀就出來了。正在欺行霸市的胡子開始沒有把這十幾的人看在眼裏,直到有人回家搬出了兩挺機關槍。
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老人們都是這樣說。胡子們是不敢找鎮上的人麻煩的,“他們有機關槍呢”。這種多種形式武裝力量的存在,在短期內達到一個生態平衡,在“城頭變幻大王旗”的時代,山裏和小鎮上的人們能夠安居樂業,不常被騷擾。
小鎮自古是軍事要地,環山靠水,又有海洋作依托,可進可退。日本人在不久以後向小鎮發起了更猛烈的攻勢,他們不再是小股入侵,而是采用了兵團作戰。日本人的小鋼炮與中國人的老山炮交火,聲音大的幾公裏都聽得見,黑夜裏衝天的火光,照亮了半邊天,房屋在炮聲中顫抖,雞犬在巨大的爆炸聲中不安地叫著,老百姓關緊街門在家求神拜佛,祈求自己的軍隊打勝仗。
與日軍交戰的除了山裏的山林支隊,還有當地的民團、自衛隊。從東北逃難到山東的難民,給小鎮上的人上了活生生的一課,東北淪陷的遭遇更加證實、渲染了亡國奴的悲慘。小鎮上表現出空前的團結,鎮上的人紛紛出人出錢,平時一毛不拔的山區農民,用手推車推著整頭的豬羊支援前線,大家不願做亡國奴。
戰鬥失敗了,日本人清洗了小鎮,有許多擁有日本戰利品的人被砍了頭。各種武裝的抵抗,遭到了日軍瘋狂的報複。民間的武裝力量部分逃到島上、山裏,部分轉到暗處。武器捐獻給了抗日武裝,或被日本人收去,就是從這天起,鎮上鄉下的人們,失去了武器。
日本人打著“大東亞共榮”的旗號,在小鎮盡量不擾民。鎮上的人在戰前與日本國就有海上貿易往來,有許多人士是日語通。日本人很快在小鎮上組織了皇協軍,主要作用是維持地方治安。鎮上的要保護自己的權利,就要借助日本人的槍,聽日本人的管製。鎮上的壞人有了犯罪行為,被告到憲兵隊,得到嚴懲。皇協軍的存在,鎮上的人與日軍有了討價還價的權利,日本人也不再敢為所欲為,隨便殺人。日軍、皇協軍和鎮民在小鎮上達到一個暫時的生態平衡。
日軍到鄉下搶糧、殺人,山裏和鄉下人的生存受到了嚴重的威脅,連老鼠洞裏的糧食也讓日本人翻走了。民眾自願地把糧食捐獻給自己的軍隊。日本軍隊在極大的恐慌之中,除了上山掃蕩,就是呆在據點裏,不敢出來。江澤的母親騎著毛驢到城裏趕集,不慎走近了日軍的據點,遭到機槍掃射,打起沙子,飛得她滿頭都是。毛驢受驚了,險些把她摔了下來,氣得她罵“小日本,嘴裏流血水。”
山林支隊很快注意到地方武裝力量的強大,在鄉下做了大量的宣傳鼓動工作。有一天,胡子把山民以采石作掩護,召集到了采石場的那片墳地裏。山林支隊的李隊長給大家講了日本人在中國的野心,李隊長請江澤的母親講了日本人在東北的暴行,講了東北的抗日聯軍。上百的山民聚集在采石場,沒有一點聲音。山林支隊的戰士戴著氈帽、打著綁腿,背著長槍。
江澤的母親站在大家麵前,兩眼飽含著淚水,充滿了激情。江澤生父下落不明,為了生計她不得不改嫁。這幾年的遭遇,常常壓得她透不過氣來。李隊長的一番話,讓她醒悟了,日本侵略軍就是造成她不幸的罪魁禍首,她找到了自己敵人,可以給孩子的父親報仇了。
江澤的母親從來也沒有這樣的心情舒暢過。她以全部的熱情參與了抗戰的工作。江澤的母親把東北的經驗介紹到山裏。她把水井的半腰向側麵挖一個深洞,把糧食藏到裏麵,再蓋上井蓋,又把草垛堆在井上。許多的糧食就這樣的保護下來了,沒有被日本人搜去。鄉政府送給了江澤母親一塊匾,表彰她對抗戰作出的貢獻。李隊長帶著腰鼓隊給江澤的母親送了匾。
江澤這時已經是孔武有力的漢子了。李隊長指著小院裏一個足有八百斤的豬槽,對江澤說:“你搬起來給我們看。”“不行,不行。”江澤一邊說,一邊搓著兩隻大手。“試試看,”李隊長笑著,眼睛裏充滿了鼓勵。江澤緊緊腰帶,彎下了腰,兩臂一叫力,八百斤的豬槽子就端了起來。圍觀的人紛紛叫起好來。“跟我打鬼子去吧。”李隊長看著江澤的母親說。母親有些舍不得,這是她唯一的一個兒子,她活著的全部意義。英雄的母親還是說:“去吧,孩子。”
戰爭越來越吃緊,日本人在山裏建起了據點。江澤他們有時是士兵,有時是山民。抗聯打鬼子據點、拆公路,神出鬼沒,令鬼子頭痛。有一次,江澤從家裏出來,正準備到采石場去,看到一個日本兵在和一個小孩玩。那個日本兵先是給了那個小孩一顆糖,然後把一把軍刀拿了出來,用刀尖頂著小孩的肚皮,刀把頂著自己的肚皮,推著小孩向前走。日本人哈哈地笑著,那小孩呆呆地,任由日本兵所為。江澤看著這一幕,攥著拳,心想:“如果日本兵刺穿小孩的肚皮,我就掐死他。”
小孩向後退著,退到街道的另一側的牆邊,眼見著沒有退路了。日本兵得意地哈哈笑著,把軍刀收了回來。一轉身看見了憤怒的江澤。“八*嘎!”日本兵叫著,給了江澤一個耳光,江澤一轉身,一個掃堂腿,把日本兵打翻在地,照著襠就是一腳,眼睛的餘光裏看到兩個日本兵端著槍向他走來,他一個箭步跨過日本兵,向山裏跑去。
江澤仗著地形熟悉,在曲裏彎彎的山溝裏很快把日本兵甩在身後,三個日本兵拚命追,甩掉也不容易。轉眼間到了采石場,一麵丈高的石壁,立在江澤的麵前!
江澤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沒有路了。這時,日本兵在身後開了槍,飛起的石子,打在江澤的臉上,火辣辣地痛。江澤渾身的血熱漲起來了,四肢開始有一種向外伸張的力道。江澤看到了在石壁的半腰有一棵小樹,他縱身一躍,抓住了小樹。日本兵子彈劈裏啪啦地打在石壁上,石子在江澤臉上劃出了幾道血口。
小樹不堪重負,向下倒去,江澤又向另一棵樹抓去。就這樣一縱一躍,身體像有人向上托著,江澤上了兩丈高的石壁。三個日本兵望了望石壁,向上無神打彩地開了幾槍,便退了回去。
日子越來越難過了。老石匠和江濤被鬼子押著采石修碉堡,不慎腿被石頭炸傷了,回家後發燒、咳嗽得厲害。江濤白天上采石場給日本人打石頭,晚上回來給父親訪醫抓藥。老父親的病終究不治,離開了人世。
父親死了,家裏很快負債累累。國民黨到處募捐、抽丁。城裏有一家富裕人家,按人口要送一個人去當兵。江濤頂替那個人去了,條件是還清老父的醫藥債。江澤的母親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失去了兩位親人,徹底崩潰了。江濤走的那個晚上,江澤的母親在蠍子灣轉了一夜,幾次想跳下蠍子灣。
江澤的母親想了很多,她不能離開這個人世,她要看著江澤、江濤成家立業,她要對得起死去的兩位父親。這樣的死了,在那個世界看到兩位父親,她怎麽對他們說?江澤在抗聯當戰士,他們會把日本人趕走的,中國人會過上好日子的。老母親一邊想著,一邊流著淚。她有一個好兒子,在山林支隊當兵,那是她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