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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老父下海

(2008-09-28 18:13:54) 下一個

老父下海


作者: 張戟

依稀記得那一年年底格外地冷,考完了最後的一門課,我們幾個人就急急忙忙地搭上了回家的火車。

我們家還住在老宅子裏,老宅子的黑漆門是我還在上高中時油漆的,依然黑裏透著亮,隻是去年的門對,在一年的風吹雨打之後,有一些脫落,那紅色也有些淡淡地,門對上的字,還看得清,現在卻是記不起了,無非是一些吉慶的老話。

我站在家門下,用手打了兩下門環。“來啦。”一陣急促的、輕快的腳步聲,是母親的聲音。我的眼淚緊跟著就下來了。街門在吱吱呀呀中打開了,是母親的笑臉。我端詳著母親,傻傻地站在那。

“餓壞了吧,快進來吃飯。”眉開眼笑的母親,一手提起我的行李包,一手把我拉進了家門。緊接著麻利地導上了街門。依然是拉著我的手。

小院裏幹幹淨淨。雞窩邊上圍著新的茄子秸,和幹黃的黃瓜的藤,像是去年的收獲。母親一年又一年地老了,頭發白而稀少,精神確還健旺。我們倆人說著話,就進了廚房。

我趁著母親端飯的機會,進了父母的臥室。父親正從床上下來,頭上蓋著一塊白色毛巾--蒼老而疲倦。父親咳嗽了兩聲,聲音低沉,和半年前判若兩人。我趕緊扶著父親,心痛地問:“爸爸,你怎麽了。”

“咳,一言難盡哪。”父親在飯桌前坐下,歎了一口氣說。

“好了,好了,現在全好了。”母親插話說,“你父親半年前下海了,又讓浪給打上來了。”

“怎麽回事?”我好奇地問。

“吃飯,吃飯,有時間我慢慢地給你說。”


父親退休前是一個中學老師,那時他的學生都在各個企業、機關的第一線,而且有許多身居要職。我們家自然是他們的聯絡中心。有許多相識和不相識的、同年的和不同年的父親的學生,打著看望老師的旗號,相互間就交往起來了。當時正是鄧小平號召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許多企業、公司應運而起,父親的這群生龍活虎的座山猛虎、鎮海蛟龍,當然也不例外。

有許多學生賺了大錢,當然也不會忘了他們的老師。他們一合計,就給了父親一個辦公室主任的閑差。無非是接接電話,照顧一下桌椅板凳。

父親的這個辦公室是一個海港的下屬機構,分管海港貨運的進港和出港。父親接手的第一宗生意就是為哈爾濱的一家私人公司征購一船煤炭。煤炭和鋼鐵在當時都是緊缺物資,這家公司聽說父親的公司能搞到煤炭,簡直是欣喜若狂,哪顧得上水深水淺。於是訂好了合同,就把船開到了海港。

船到了海港,可煤炭卻沒上碼頭。輪船在碼頭上呆一天,是要交滯港費的。大概當時一個船位的滯港費是一天七萬五。那個時候不像現在,我們所在的鎮子上,萬元戶隻有位數不多的幾個。買主在碼頭上隻呆了一天,就險些急出心髒病。可偏偏這個時候,賣煤炭的經紀人,卻找不到了。

這樣一連三天,買主就要給父親下跪,說是死的心情都有了。父親對買主說:“你先別急,我馬上就通知領導,幫你想辦法。”這個時候,父親才發現事情有些蹊蹺--管事的領導一個也找不著。再看看那位西裝革履的私人公司老板,已經癱軟成了一團泥。

“張老師,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了。”老板無可奈何地說,“我看得出你是一個好人,我賴上你了。”

父親當時六十多歲了,當過兵,打過仗,心理上倒也沒有太多恐慌,對老板說:“看你個熊樣,打起精神來,想想辦法,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父親的第一步,是把損失降低到最小,他找到了在上一級領導,請求減免一些滯港費,海港同意給他找一個臨時泊位。

接著父親動用了他的社會關係。父親的一個學生,曾揚言在我們那塊地,他沒有辦不了的事。父親這個時候想起了他,就和那位私人公司老板,請他想辦法。父親把事情的緣由對那位學生說了一遍,那位學生說:“老板哪,你上套了。”那位私人公司老板先給那位學生作揖,又給父親作揖,渾身發抖,不停地說:“救命,救命啊。”

“靠,太缺德啦。”那位學生看了那位老板一眼,又看了父親一眼,把煙頭狠狠地在桌子上碾死,說:“這事交給我了。”

一天後,在鎮子上的一家澡堂子了,找到了賣煤炭的經紀人,經紀人說,煤炭漲價了,他也沒辦法。父親對買主說:“事情既然這樣,你就把船開回吧。”那老板已經是大淚磅礴,說:“家裏還在等米下鍋呢,讓我死了吧。”

父親說:“我上輩子該你。走,咱找人買煤,我就不信這個邪。”當天晚上,父親把他的學生召集了起來,大家想辦法,給這位老板買了煤炭。

等煤炭到了,裝上了船,船卻離不了港--這位私人老板把所有的錢拿了出來,去除單方撕毀合同的罰金,還差二十多萬。怎麽辦?貸款。

貸款得有抵押,有信用啊。可那哈爾濱老客,身無分文,靠什麽做抵押!父親的一個學生是銀行經理,父親問:“貸款二十萬你能做主嗎?”那學生說:“有擔保就行。”

父親說:“我給他做擔保。”款子貸到了,給了兩個星期的期限。船開走了。老板走時千恩萬謝。

船開走了,一個星期過去了,老板沒有把款子匯過來,信也沒來一封。二十萬的款子壓在老父的身上,哈爾濱那邊沒有一點音信。銀行經理卻沉不住氣了,上午一個電話,下午一個電話的催。老父哭笑不得地對母親說:“你看我這條老命能值二十萬嗎?”

一連等了十天,款子到了,老父進了醫院的急救室,好在隻是焦慮過度,醫生說在家躺幾天就會好。父親在家一躺就是半個月,人瘦了一圈,頭發白了一半。

父親的辦公室來人,請父親去上班,父親倒是還想試試,母親說:“這個班咱不能上了。”

年底了,父親去領錢,會記說:“張老師的錢要由港長親自批示才發放。”同一個辦公室的同事說,這是因為父親壞了他們的事。父親說:“不是,咱要相信組織。”於是,父親把事情的整個過程寫成報告,把應付的工資和醫藥費的清單附在其後,打印出來。一式兩份。拿著來到港長辦公室。

一連兩天,港長都忙,安排不上會麵的時間。父親說:“這好辦,我退休了,有的是時間。”於是,父親讓母親給他帶上午飯,上了港長室。秘書說:“港長今天還沒時間。”父親笑笑說:“沒事,讓港長先忙他的,我帶著午飯呢。”

不到十分鍾,港長大人會見了父親。穿著一身緊緊地像捆在身上的西裝,笑容滿麵:“哎呀,張老師,讓您久等了,我早就應該拜訪您。可這陣子公司資金周轉不過來,你這份錢我先給你記著,到時候我讓人給你送去。”

父親說:“您別太客氣,這點小事怎能讓您操心。我這裏有兩份報告,一份是工作報告和港裏應付給我的工資和醫藥費。另外一份是我寫的一個報告文學,想請您審閱後,給報社投稿。”

港長大人接過報告後,很認真地看了一遍,臉上沒了笑容,說:“報社不會登這類稿件的。”父親說:“沒關係,我國外的學生說,他們很關心國內經濟改革的事,我可以讓他們在國外發表。”

港長說:“你用真名發表文章是侵犯個人隱私權的。這報告麽,最好不要發表,影響不好。錢的事,我和港務局商量一下,盡快給你一個答複。”這老土冒港長還知道個人隱私權。

港長和父親又互相客氣了一番,好像他們是相見恨晚,又像多年不見的好朋友。

又過了兩天,港長親自把錢送給了父親。父親卻對下海再也沒興趣了。母親在父親講完他的故事以後,說:“買什麽都好,千萬不要去買煤(黴)。”父親很得意,他連醫藥費一起要了回來。我想看看他寫的報告,他卻不情願,說:“早就撕啦。”我估計他沒撕。(本文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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