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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華如練(一)

(2007-10-01 23:29:25) 下一個

月華如練(一)




爸爸要和我上他工作的學校。爸爸工作的地方是縣城的一所中學。鄉下的孩子進城真有點象過節。穿戴好了,我們一早就出了門。城裏可真漂亮啊。我坐在爸爸的後車座上,看著一路的鬆林,巷路,興奮地問了爸爸一路問題。

記得那是一個多雨的季節,深深地吸一口氣,會聞到一種青草的、潮濕的香味。我們父子倆就這樣邊問邊答地進了縣城。爸爸到縣城的第一站是叔叔家。到叔叔家要過一個橋洞。橋洞就是在橋下開的一條道兒。有點現代意義上的立交橋的意思,可比立交橋簡單的多了。這樣的一個小巧的橋洞,竟解決了穿行馬路的問題。那時候沒有現在這麽多車。人們也不敢象現在一樣在公路上橫衝直撞。看到母親橫穿八卡的公路,真是擔心。有一個橋洞該多好啊。當然,這是後話。

到了縣城已經是傍晚。在城裏第一次看到電燈。電燈比我們家的油燈可亮多了。我盯著電燈看了半天,直到看到眼睛有些疼痛,還是想看。電燈真好。聽了一回兒爸爸和叔叔講話,覺得沒什麽意思。就和叔叔家的弟弟、妹妹跑到院裏玩。

叔叔院子裏有一個抽水機井,可以一壓一壓地抽出水來。現在已經不多見了。可當時還是滿先進的設備。我在院裏玩了一回兒,就聽大喇叭招呼大家到場院裏分麥草。

我和弟弟打開大們時,胡同裏已經擠滿了人和麥草。爸爸和叔叔也出來了。麥草是當時取暖和做飯的主要原料。這對現在的年輕人來說,或許是新鮮事。

場院上也擠滿了人。爸爸緊拉著我的手。我不斷地被人和麥草擠住。到了分草的地方,我已是滿頭大汗。等輪到叔叔,人已經不多了。叔叔一邊兒打著草捆,一邊兒和爸爸說著話。我拉著爸爸的手,站在一邊兒。

突然,從人縫裏鑽出一個小女孩兒,瞪著一對好奇的大眼睛看著我。

“你是新來的吧?”

我木訥地點了一點頭。算是回答。

“我在我們班總考第一”,她露出的驕傲讓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我在班裏也考第一。”我不是很自信地說。聊了一回。我便參入他們的遊戲。

夏日裏我們是多麽地活潑,
享受著無憂無慮的生活。
隻要朋友們在一起,
沒有篝火、琴弦、
心中也有一首永遠唱不完的歌。

叔叔打好了草捆。天也越來越黑了。我們抬著草就回家了。

這個小姑娘就是荔枝。荔枝的家庭有曆史問題。

那一年我十二。



爸爸工作的地方與大海隻有一牆之隔。晚上吃過晚飯,爸爸常帶我從側門到海邊玩。記得那天,有一個魚翁手裏拿著一個鐵釺。很長、很細。我正在琢磨他在幹啥時,他順手扳開一塊石頭,猛地把鐵釺插下去。一隻螃蟹就被拉上來了。不到一頓飯的功夫,他就穿了一串螃蟹,有十幾隻。

海邊上真是有說不完的故事。有輪船,有碼頭,還有數不清的貝殼和比腳趾還小的螃蟹。令我目不暇接。爸爸和我在海邊玩後,還在廣場上看了場電影。隻記得是蘇聯故事片。

和爸爸一起工作的有慕老師,黃老師,還有王老師和杜老師。他們對我十分親切。

杜老師是一個很斯文的人,戴著單邊眼鏡。杜老師有很多郵票。從他那兒,我第一次知道了集郵是怎麽回事。差一點忘了小陳叔叔。小陳叔叔很有音樂天賦。他聽著喇叭裏的歌,就可以把歌詞和曲都寫下來。那年他才二十剛出頭。

我給小陳叔叔畫了一幅畫,是一個站著的紅小兵。因為手和腳比較難畫,我讓他背著手站在草裏。小陳叔叔似乎看穿了我,給紅小兵畫上了手和腳。不是很漂亮。

到爸爸學校的第一天,我見了很多人。做了好多事,太興奮了。

我不知什麽時候躺在爸爸床上睡著了。醒來已經是快第二天中午了。

從床上下來,到校院裏。在夏日暖暖的陽光下,校園裏可漂亮了。各種各樣的奇花異卉,爭芳鬥豔。突然,一隻麻雀飛來,落在花園邊的草地上。我趕了半天也沒有把它捉住。後來,麻雀慌不擇路,竟跑到我睡覺的房間裏。

這下你可跑不了啦。我輕輕地關上了門。

小鳥奮力地向窗戶撞去,從一個窗戶到另一個窗戶。求生的本能讓它顧不得疼痛,隻是用力地撞著窗。想從窗戶上飛出。我也奮力地追趕著,從一張床跳上另一張床。

麻雀最後猛力地一搏,撞到一塊玻璃上。然後,掉到了床上。再也沒力氣了。

當時,爸爸和三位叔叔共用一個房間。我根本沒看到被我搞亂的房間,高興地把小麻雀捧在手心裏。象撿到一個寶。

我拿著小麻雀興衝衝地走出門,立刻被一群小孩子圍攏上來。一個大孩子伸手就來拿。我用力一閃,麻雀猛地從我手裏掙了出去。我伸手一抓,手裏隻剩下一把麻雀尾巴上的毛。我責怪地看了那個大孩子一眼。抬頭望了望麻雀,逃生的小麻雀飛得越來越高了。

這個大個子的孩子就是雯雯。穿著一條好看的花裙子。

中午吃飯時,爸爸滿臉不高興。我把大家的床單都搞髒了。到處都是小腳印。我當時確實認為不是我所為。老師們為了找到我的罪證,讓我脫下了鞋。我的腳卻幹淨的很。老師們拿我也沒辦法。因為再也沒有第二個小孩子進宿舍,爸爸隻好洗了所有的床單。

多年後想來,應該感謝雯雯。我險些在無意中,殺了一個生靈。麻雀在宿舍裏撞玻璃、為求生不惜掙斷自己尾巴上的羽毛,讓我看到了生命在困境中掙紮的壯烈。至於是誰搞髒了床單-- 當然是我啦。我跑了一天,腳都濕透啦,灰塵早就粘到鞋墊上啦。老師也有想不到的地方。

和爸爸一起工作的人,有很多很有才華。 有下鄉的知青,還有犯了錯誤的幹部。


幾年後,因為母親工作的關係,我們在爸爸工作的縣城安了家。班主任老師是一個和藹的老頭。我也看到了坐在第一排的荔枝和後幾排的雯雯。

當時的政治氣候還相當緊張。爸爸又莫名其妙地被批鬥了。爸爸從來不在我們麵前說什麽。隻是有一回在爺爺的靈前,爸爸很憂傷。我知道他心裏苦。長大後,每當想起被我關在屋裏的麻雀,心裏總有一些內疚。

那些迫害爸爸的人,他們又是怎樣擦去了他們肮髒的腳印!

我們也開始寫大字報,批鄧(就是我們的鄧大人,願他的在天之靈安息)反擊右傾翻案風。班主任老師(是另一個班主任)讓我寫檢查,同父親化清界限。父親每次回家臉拉得很長。父母經常吵架。家裏的氣氛非常緊張。仿佛劃一根火柴就能爆炸。

我開始打架。誰罵父親我就打誰!終於有一天,我在全校大會上作檢查。我被撤銷了紅小兵資格。交上了那條心愛的紅領巾。那條紅領巾我洗過幾次,從沒讓它髒過。也沒有一點兒磨損。我是我們班第一批紅小兵。當我舉起拳頭向祖國宣誓時,我充滿自豪。

我愛我的榮譽,父親的榮譽,祖國的榮譽。

學校裏上課時間也減少了一半兒。上午九點到下午三點到大田裏幫助農民幹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每天上課前,要交給學校五個牛糞蛋蛋,集肥給農業做貢獻。

荔枝還經常是班級裏的第一名。有一天,地理考試,荔枝因為拾得牛糞蛋不夠數,被批為白專道路。在教室外罰站一天。下課後補考,她還是第一。神了。

從到了荔枝這個班,我沒記得考過第一。記得有一天,學校裏張榜公布考試成績。雯雯考了第一名,我考了第四。

“不錯,考了第一名。給你爸爸爭了氣。” 一位王老師向我祝賀。

“他是語文第一。” 語文老師說。

“他是總分第一。”

“哼,反動權威的兒子。” 語文老師以一種讚賞的語氣說,並拍了拍我的頭。

我也很得意。

考試榜上雯雯第一。班主任老師在考試榜上不算語文成績,誰拿他也沒辦法。 班主任老師就是這樣向反動學術權威作著堅決的鬥爭。

我用鉛筆畫毛主席像的事,竟然讓父親知道了。肯定是班主任老師做過匯報。

雯雯第一也挺好。

有一天,我又和同學吵架。
“張老師是好人。” 這個同學頭上挨了狠狠地一拳。回頭一看,夾著尾巴溜走了。

打人的是梁梁,他的哥哥是父親的學生。

“你的事我都知道。以後有事找我。” 梁梁很仗義地說。

從此,梁梁和我成了好朋友。

有一天,荔枝,梁梁和我接到一個光榮的任務--蓋豬窩。大家都很興奮。覺得很露臉。我們找來了《工農兵實用手冊》,蓋了個漂亮的豬窩。

班主任老師也很高興,說我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心裏很內疚。因為我們在蓋豬窩時罵班主任老師了。我們蓋好了想讓他住。

日子一天天好了起來。



我們都長大了。梁梁頂替他爸爸在關外當了工人。在那遼闊無邊的大草原上,騎著大馬跨著獵槍的樣子該是很神氣吧。荔枝考進了一所名牌大學,成了一名很有建樹的建築工程師。雯雯在家鄉的一個工廠裏當工人。我衷心地祝福他們。

十年前,我踏上了美利堅的土地。常去一家中國餐館。有一次,太太指著一個很難看的水果問我

“你為何總不吃這個?”

“它是什麽?”

“荔枝你也不知道呀。”

荔枝原來是這樣的清甜。

我的童年因為有了我難以忘懷的小朋友們,是非常美麗的。如果爸爸和我在一起的時間能長一點,我的童年會更美麗。

願天下小朋友有一個美麗的童年。

月華如練(二)
 
-- 寫在爸爸生日,願他快樂。

二〇〇七年四月二十一日第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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