懶熊的窩

偶爾抒發一下熊的感想
個人資料
正文

明珠 Ⅱ  作者:皎皎 第六章 回溯(二)

(2009-12-18 05:18:02) 下一個
鄭憲文確實有耐心,而接下來的好幾天,孟家上上下下都顯得很忙碌的樣子。他觀察了兩天,得出一個結論:孟徵隻要在家,小女孩通常就會呆在外麵的院子裏。她好像很不願意和孟徵呆在一起。
  出了門,看見她蹲在牆角的樹蔭下看螞蟻,鄭憲文也蹲下,無聲無息地陪她看了一會。
  小女孩對她的存在置若罔聞。
  鄭憲文心想她還真是沉得住氣,笑了笑說:“螞蟻搬家,很可能因為要下雨了哦。”
  小女孩總算抬頭看他一眼,鄭憲文心裏暗喜,接著說,“你聽過一首童謠沒有?螞蟻上搬雨綿綿,螞蟻下搬日炎炎。這是說,螞蟻如果朝地勢高的地方搬家,那就要下雨啦,如果朝地勢低的地方搬家,那就要出太陽了。你看看這些螞蟻是要往上還是往下?”
  她雖然還是一聲不吭,但表情有了鬆動,她咬著自己的唇,本來就薄的唇更薄了。
  鄭憲文指了指螞蟻搬家的路線,那是從樹下的小洞往旁邊一個小土坡的上走,“所以,你看,很顯然未來的幾天都要出太陽了。你可以不信,看接下來幾天的天氣吧。”
  鄭憲文沒說錯,接下來的幾天真的是炎炎晴天。
  所以下次鄭憲文在院子裏看到她再次蹲在牆角,就更得意了,神氣活現地問:“我沒說錯吧。”
  她不吭聲,但還是看著他。她的頭發很少,隻有薄薄一層覆在頭上,顯得很柔軟,就像嬰兒的胎毛。為了表示親熱和善意,鄭憲文試探著摸了摸她的頭發。他對鄭若聲總用這招,隻覺得百試百靈。不論自己的妹妹起初多生氣,一摸她的頭發她都會安靜下來,最多嘟嘟嘴。
  很顯然,這招對她也是管用的。
  “上次把你的書扔到池塘裏,這件事情我對不起你了,你先攤手,”鄭憲文跟她道歉,他在她手心放下一顆包裝精美的巧克力。“我以後不欺負你啦,吃吧,給你賠罪。”
  她把糖拿在手裏,看著她,眼睫毛閃動了幾下,看上去很激動。她小心翼翼地剝開糖紙。低低說了一句話。
  鄭憲文一怔:“你說什麽?你是在說話嗎?”
  鄭若聲“咦”了一聲,跟哥哥對視一眼,兩人驚訝得跟看到外星人一樣。
  她挺直了腰板,本來就嚴重過敏的臉更難看了,鄭憲文心說怎麽一個月了她臉上的紅點還沒消,也不敢直視她,偏移了視線。
  但他還是拿出所有的耐心哄她,“你在說什麽呢?這麽小的聲音,誰聽得清楚?”
  小姑娘抬頭,看著前麵漂亮的男孩子,動了動唇,呢喃著開口:“……謝謝。”聲音很軟,很輕。如果那聲音不是春風吹過油菜花田,那就是冬雪覆上沉睡的草原。
  她真的說話了?雖然隻說了兩個字,但總算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看著她剝開糖紙吃掉巧克力,鄭憲文把手背到身後,對後麵的幾個朋友比了個招手的手型,臉上親切的笑容一點沒少。
  鄭憲文哄她:“喜歡的話就快點吃吧。”
  她聽話的把糖放在嘴裏,吃了下去。甜美的糖果融化在嘴裏。
  一群孩子都圍了過來,把她包圍在中間,她有點驚恐的四下環顧,不再理鄭憲文“甜不甜”的問話,自然也抿緊了嘴,再次變成了啞巴。
  鄭憲文遺憾得不了。
  鄭若聲扯了扯他的袖子,附耳過去:“哥哥,看來這個醜丫頭隻跟你一個人說話啊。”
  “慢慢來。”
  鄭憲文從跟她說話的中得到了挑戰成功的樂趣,或許是因為暑假漫長無聊,很快想到新的點子。
  他每天給她帶各種新潮漂亮精美的糖果,她都會接過來,吃掉。隻是沒有再跟他說過一句話。鄭憲文發現自己還蠻想念她的聲音,薄薄的,可憐兮兮的;而她的身世又帶著詭異的懸疑色彩——她從何處來,去往何處?從她的日常行為看,她相當的聰明,也應該受過很不錯的教育。
  但那之後她不開口說話,他們的遊戲顯然也陷入了僵局。雖然她確實說過話,但是,鄭憲文可以告訴每個人那個醜丫頭跟他說話了,其他人也不會對他質疑,隻是他自己不滿意,不能複製的遊戲是無趣的。
  不過小姑娘對她的態度慢慢好了起來,每次看到他都會笑一笑。下次她再說話是一個星期之後的事情,鄭憲文這次帶了一盒糖給她。是別人送來的,花花綠綠的,因為太甜,鄭家兩兄妹都不愛吃。
  她眼睛閃了閃,接過盒子說謝謝。
  鄭憲文笑眯眯,對她伸出手:“呐,去我家玩吧。”
  他從小就長得好,真誠起來顯得整個人特別精神,讓人信服。麵前的男孩態度那麽好,小女孩怔了怔,仿佛被蠱惑那樣伸出手去。她不知道鄭憲文牽著她的手帶她去什麽地方,她徹底變成了迷途的小孩。一直以來固守的堅持在鄭憲文的溫柔攻勢下偏偏瓦解。
  鄭家很空,沒有別人。柳長華在醫院上班,鄭柏常在學校開會,連總跟著鄭憲文的鄭若聲都不在,她去同學家玩了。
  鄭家和孟家的布局擺設大致一樣,但也有不同的地方。所以她沒有感覺到多少局促。鄭憲文拉她進了書房,跟孟家不一樣,鄭家是用最大的一間屋子當書房——因為這屋子裏有一家黑色的立式鋼琴。
  那架鋼琴讓她目不轉睛。
  鄭憲文坐在鋼琴前,翻開琴蓋,手指在黑白交錯的琴鍵一滾即過,流水一樣的琴音傾瀉而出。麵前的男生簡直就是王子一樣的存在。
  他笑問坐在書桌前的她,“你喜歡聽音樂嗎?我彈曲子給你聽吧。嗯,你不用說話噢,點頭或者搖頭就可以了。”
  她飛快點了點頭。
  鄭憲文翻開了曲譜,彈了一首《童年回憶》。
  這首曲子他彈得比較熟練,雖然遠不到完美的地步,不過由於聽眾是她,也沒能力挑錯。這曲子動聽悠揚,非常能打動人心。哪怕對方是個小孩子,也應該有判斷能力。
  果然一曲終了,她還沉浸在音樂中回不過來神,眼巴巴看著他。
  鄭憲文難得看到她露出這樣渴求的眼神,看上去整個人都不那麽醜了。頓時心頭暗笑,這招還真是用對了。他笑得和顏悅色,“我可以天天彈給你聽哦。”
  小女孩顯然很高興地點了點頭,嘴唇一動,細細的聲音就從唇間流瀉出來。
  “你,很好……像我哥哥。”她說得很慢,大概是太久沒有開口,有點啞。
  鄭憲文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她不但說話了,還說了一個比較長的句子。他皺眉不好奇,就問:“你還有個哥哥?”
  小女孩沒有回答她,也沒有看她。她垂著頭絞著蒼白的細手指,片刻後抬起頭,再重複了一遍,“你很像我哥哥。”
  鄭憲文微微挑起眉梢,對待有趣的人和事,他往往都會顯出特別的興致。他雖然年紀不大,但在某些方麵的舉止神態已經很大人了,這也是他在院子裏一呼百應的原因。
  
  “你哥哥?你自己想象出來的吧。”門口響起了尖銳的女聲。
  他還算沉穩,但剛剛走進書房的鄭若聲就不那麽樂意了,大聲反駁。小女孩總是覺得哥哥是最好的,容不得別人覬覦。想到這個醜八怪聽到了鄭憲文的琴聲,居然用她的哥哥來比較,鄭若聲心裏的不愉快到達了極點,甚至都忘記她為什麽從不會說話變得會說話的事實。
  “你這麽難看,誰願意當你的哥哥啊!”
  她回頭看著門口的鄭若聲,顯得很驚愕,“沒有!我有個哥哥!”  這醜丫頭居然敢反駁她,這是鄭若聲明顯沒有受到過的待遇。在這個院子裏,男孩女孩都以以他們兄妹為中心,她心裏頓時不痛快,嘴一撇:“瞧你這樣,你哥也是跟你一樣的醜八怪吧。”
  “我哥哥,”她氣得臉都紅了,“他不是醜八怪。”
  她瞪著比她大很多的鄭若聲,瘦瘦的醜醜的臉上有著可以分辨的憤怒,聲音明顯高了很多。多了一點生氣,倒更像是個普通人了。
  鄭若聲嗤笑:“吹牛,謊話精。”
  “我,沒有,撒謊。”
  她一字一句。說話時睜著大眼睛盯著鄭若聲,不但臉紅了,眼睛都紅了。她抿住了唇,很生氣的模樣,好像隨時都可以跟她打一架。
  鄭憲文拍了拍鄭若聲,低語,“好了,暫時別說了,不然我的努力就前功盡棄了。”
  鄭若聲癟嘴,“哥哥,你對她還真好啊。”
  “怎麽會,”鄭憲文啼笑皆非,“我逗她玩呢,等我把她送回去。”
  顯然送回去不費什麽勁,隻需要上一層樓就可以了。他敲了敲門,開門的是孟徵,他摸了摸她的頭。
  她垂著頭走進屋內,有點沮喪的樣子
  孟徵很了解這個鄰家小弟,他做什麽事情都是把好玩放在第一位的,絕不會這麽有愛心,細致照顧一個死板無趣的小丫頭。孟徵怕她被欺負,這段時間他沒事就站在陽台上看著院子裏的動靜,自然發現鄭憲文對這個小丫頭特別好,好得都有些奇怪了。
  孟徵沉聲:“憲文,你在打什麽鬼主意?”
  十七八歲的男孩子身高比起十二歲來那是天差地別,鄭憲文覺得無形的壓迫籠罩在頭頂上,還是努力笑得又爽朗又開心,“孟徵哥,你想多了。我看小丫頭很無聊嗎,陪她玩,這難道不好嗎。”
  如果是真心的陪她玩,自然沒什麽不好。孟徵也挑不出他的錯誤,隻說,“憲文,如果你是真心陪她玩,我謝謝你。另外,她有名字,叫孟緹,以後別叫她小丫頭了。”
  “孟緹嗎?”鄭憲文很聽話乖巧地點了點頭,“好啊。”
  
  孟徵關上房門回到屋內,看到她縮在沙發的一角,臉頰有點發紅,眼睛不知道看在哪裏。現在這個樣子,倒是比最開始到孟家有生機多了。
  看著傍晚到了,孟徵打了電話給附近的食堂叫外賣。他不會做飯,為了不餓死,多半是叫外賣。這段時間孟思明和張餘和都忙得要命,中午晚上都沒回家。
  不過這天顯然是例外,外賣剛剛送過來,夫妻兩人就回家了。
  於是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吃了頓飯,餐桌上他們自然都談學校的事,增加專業啊,改變課程等等,孟徵沒法插嘴,他向來話少,最多的動作就是吃飯和給旁邊的孟緹夾菜。她除了別人給她夾菜,是絕對不會主動伸出筷子的。孟家的父母不在時間兩人總是都這麽相處,日積月累養成了習慣。
  兄妹相處和諧讓孟思明很高興,吃完飯等孟緹習慣性進了書房後,才跟孟徵說:“小徵,你和妹妹感情這麽融洽,真是太好了。”
  孟徵沉默了一會才說:“不對她好難道要別人控告我們虐童嗎?你們既然收養了她,我就要負起當哥哥的責任來。”
  “這就對了。”張餘和很滿意,“你能接受就好。”
  “我接受她,不等於接受你們對她的做法。”
  孟思明頭疼了一下,話題又繞回去了。
  張餘和平心靜氣地看著兒子。前段時間,起初是因為姑姑去世,孟徵又要高考,氣氛一直繃得緊緊的;他高考完後孟家父母又忙,一家三口一直對對這個敏感話題避而不談,現在好容易三個人都有空,也該好好地談一談。
  “小徵,你覺得我們利用了小緹,是嗎?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你要知道,如果不是我們收養她,給她治病,她現在已經在孤兒院了,你難道覺得她在孤兒院會比在我們家的日子過得更舒服?”
  電視還開著,但是調小了聲音。
  他皺著眉頭,煩躁地在屋子裏走了幾圈,“雖然你們什麽都不跟不說,但我知道你們是為我。我跟爸爸血型稀少,姑姑和阿緹的病,讓你們覺得不安。恰好醫院有個送來一個無人認領的小孩子,跟我血型一樣。這是多麽小的概率!所以你們不論如何也要收養她。”
  孟徵喘了幾口氣,堆積的憤怒如同火山,“就算她在孤兒院,好歹是自由的。但在我們家,她就隻是物體,是我備用的藥而已!”的
  他一口氣說了這麽多,簡直是發泄一樣的語氣。孟思明點頭,“我跟你媽都知道,會對她很好的。”
  “那沒意義,就算對她再好,那也不過是虛假的溫情。對她再好,不過是在有必要的時候,讓她更輕鬆容易的獻血而已!你們都是教授啊,為人師表,怎麽能做這種事情?”
  張餘和低聲歎了口氣,倒了杯水,“小徵,過來喝口水,不要激動。”看著兒子的臉色好看一點,她才繼續說下去,“我們收養她是因為你。你是我跟你爸最寶貝的兒子,我們寧可自己出事也希望你平平安安,這種罪過我們來承受就可以了,你不要想得太多。沒錯,這件事做得並不光彩,我跟你爸這幾個月都沒睡好。你從另一個方麵想,你這麽健康,肯定一輩子都不需要她,對不對?”
  書房傳來了輕微的響動。
  小女孩悄無聲息地站在書房門縫裏,半個身子在門裏,半個身子在門外,沒有什麽表情。她很瘦,個子也小,麵無表情的時候甚至可以不怎麽眨眼皮,像個玩具娃娃一樣——雖然難看了點。
  沒有人知道她聽到了多少,也沒有人知道剛過那番話她理解了多少。孟家三口驚恐地麵麵相覷,一句話都說不出。好半天張餘和才有了反應,走到她身邊,蹲下來,勉強笑笑。
  “小緹,怎麽不看書了?”
  她默默無聲地退回了房間內,重新坐回地上,撿起書,重新翻閱起來。張餘和很快放棄從她那裏得到想法和注意,隻是在心裏默默打定了注意,等這最後兩天忙碌過去,暑假的時候,一定要帶她去看心理醫生。
  
  孟家發生的事鄭憲文不可能知道,不過第二天他再跟她說話時,她已經不理他了。不論鄭憲文怎麽討好,她也隻說了一句,“我不叫孟緹。”
  鄭憲文好容易騙她說了一句話,和顏悅色問,“那你叫什麽?”
  “我叫趙知予。”
  鄭憲文讚美,“這名字很好聽。”
  她沒說話,專心看著地麵,誰都不理。不論鄭憲文怎麽討好,說彈琴給她聽,給她帶來糖果,她表情始終冰冷。昨天還對他言聽計從的那個小女孩不見了。鄭憲文沒想到自己努力這麽久,一夜之後完全破碎,一時間氣得頭發都冒煙了。他再也沒有耐心再接近她一次了,也不會再刻意討好騙她說話。
  謝聰和其他孩子也陸續來了,都問他:“怎麽了?還是沒能讓她說話?”
  鄭憲文長這麽大,何嚐遭遇到這樣的失敗。小孩子本來也沒什麽自製力,他咬牙切齒想了想,新點子就冒了出來。懷柔政策不管用,那就威逼恐嚇好了。
  他不服輸地冷笑,“我今天會讓她說話的。”
  她又在牆角看螞蟻,鄭憲文磨著牙齒笑:“附近有個地方有書買,跟我過去吧,我買地圖賠給你。”
  小女孩睜大眼睛看他一眼。她看來是真的很想要地圖,真的站了起來。鄭憲文事後想,她那時候大概生氣,恐怕還是信任自己的。
  實際上他怎麽會帶她去買地圖,他帶著她三拐兩拐就帶她走入了一片亂糟糟的工地。這地方本來是學校的筒子樓所在地,孟家和鄭家大半年前還住在這裏。現在這裏基本拆掉了,學校打算在這個地方再蓋一批新的教職工宿舍樓。
  這片地方相對而言很大,但他們這群孩子從小都在這片地方長到十來歲,雖然拆卸了,對這些陰暗巷道比對自己的家還熟悉。
  更何況拆房後更顯得恐怖,到處斷壁殘垣,工人們因為放了假,看不到什麽人。明明是七月的炎熱天氣,陽光明晃晃,愣是生出一股恐怖的氣氛。
  小女孩對他們的目的明顯起了懷疑,在被帶到兩棟破房子之間的小巷道時,更是睜大了眼睛。她居然敢用這種眼神瞪著他,這實在太讓人生氣了。
  鄭憲文抬起下巴,再不掩傲慢,“說句話,我就帶你回去。”
  對麵的小女孩被八個男生還有一個鄭若聲圍住,到沒有顯示出那明顯的懼意來。她後退了兩步。如果說她之前的麵無表情隻是對新環境的無所適從的話,現在的表情已經可以談得上憎恨和鄙視了。
  連素來遲鈍的謝聰都覺得不對,“她好像很恨咱們呐,還用那種眼神。”
  “恨又怎麽樣?”鄭憲文一揮手指,示意所有人都朝她走過去,“甕中捉鱉而已。”
  小女孩的恐懼神色再也藏不住,她一點點的朝後縮,直到再無可退,忽然停下,惡狠狠用頭朝鄭憲文胸口一撞,這一撞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跟小牛小羊沒有區別,鄭憲文捂著小腹倒退幾步,圍住她的人牆立刻裂開一個口子。她順著來路跑回去。
  幾個孩子都是一怔,片刻後才想起去追,她已經跑出去二三十米了。
  她雖然人小,但跑得並不慢;幾個男生要追上她並不容易,但距離總是在縮小,不過大家都驚訝的發現,她記憶力和方位感都好得驚人,居然認得來時的路。
  如果讓她跑回去告狀就麻煩大了,鄭憲文想起孟徵那雙冷冷的眼睛,打了個哆嗦。
  他完全被憤怒衝昏了頭。
  距她還有幾米的時候,鄭憲文蹲在地地上撿起了一塊小石頭砸過去,他丟那塊石頭時什麽都沒想,其實他根本就不以為那塊石頭能砸到她。
  他隻是覺得她應該停下來受點教訓。實際上那塊石頭確實也沒有砸到他,她還是一個勁的往前跑。
  砸人是很泄憤的事情。所以有些讓人討厭的明星或者政治人物會得到臭雞蛋和番茄,砸是一種最好的泄憤方式,隻不過,他們手裏拿的是石頭。在建築工地上,石頭,廢棄的水泥碎屑是最方便的材料,蹲下身就可以抓得滿滿一手。
  十來歲的小孩子,沒有任何的關於社會的經驗和實踐,不知道殘酷和冰冷,道德觀念尚未形成,社會法則完全不存在,健全的人格尚在培育,完全沒有對社會、對人本身的的責任感,認識不到生命的價值人生的意義,自製力啊控製力啊大概才有了個苗頭。也不懂得藏在外表之下的算計,本性暴露無疑。
  鄭憲文是因為生氣而暴露惡劣的本性,而謝聰他們則是因為好玩。
  所以,潘多拉的盒子一開,其他幾個孩子也得到了靈感,紛紛撿起地上的石頭或者磚塊朝她砸過去——
  她一直奔跑,沒有回頭。所以那些石頭有些砸在她肩上背上,不知道誰扔出的大石頭砸到了她的小腿,她“啊”地慘叫了一聲,膝蓋一彎,就跪了下來。
  這時候跑已經無益處了,她憤怒地回了頭,卻看到另一塊石頭也朝她的頭頂砸了過來。
  她甚至來不及路出多餘的表情,頭上就重重的一擊,她聽到電閃雷鳴的聲音在大腦中忽然響起。
  眼前徹底一黑。
  
  孟徵外出參加同學會回來時差不多是晚上八點了。作為高中的風雲人物,同學們再三挽留他多玩一會,他想起家裏的小妹妹,推辭了。
  父母不在家是預料中的情況,可沒想到連那個小丫頭都不在,每個房間都不在。孟徵放下手裏的外賣,下樓到花園裏找——不但沒看到她,連平時總在花園玩的一群小孩子都看不到。
  他想起昨晚的那席談話,再想到那本畫著線的地圖冊,心口猛然一跳。離家出走,是最有可能的。他一邊走一邊拿出手機報警,再給父母打電話。
  問題是,她是怎麽離家出走的?
  她到孟家這麽久,雖然一句話不說,但孟徵也知道她是個極其聰明和倔強的孩子。在被父母接回來之前,她就是孤零零地倒在醫院外,身上全都是傷。也許她願意死在外麵也不回孟家。
  他心急火燎地走到四樓,敲了敲鄭家的門。
  鄭家四口正在和睦地吃飯,柳長華看到他進屋,熱情招呼:“小徵,來來,吃飯。”
  他哪裏有心思吃飯,走動餐桌旁,問鄭憲文和鄭若聲,“憲文,小聲,你們倆今天看過了孟緹沒有?”
  鄭憲文躲避他的視線,囫圇往嘴裏扒了兩口飯,“沒有看到她。孟徵大哥,她失蹤了嗎?”
  這話一聽就不對,他並沒有流露出孟緹失蹤的訊息,他怎麽一下子就猜到了。孟徵心下一沉,一把抓住他的襯衣領口,“你怎麽知道她失蹤了?”
  鄭憲文被帶離的座位,“啊”了兩聲,“我……我瞎猜的……”  一旁的鄭若聲臉都白了,握著筷子的手直哆嗦。
  知女莫若母,柳長華皺起了眉頭,“小聲,怎麽回事?”
  十歲出頭的小女孩哪經得住恐嚇,鄭若聲“哇”一聲哭起來:“……媽媽,媽媽,我,我們……不是存心的……”
  鄭柏常臉都氣青了,扔下筷子,一拍桌子,“說,你們兩個,給我說,怎麽回事!”
  真相很快就在鄭若聲的哭聲中大白了。
  孟徵現在也來不及計較其他,更不願意去想他們把她丟在外的整個下午她有沒有出什麽事情。鄭家四口人,還有臨時從學校趕回來的孟家父母一塊到了工地。
  天差不多黑了。眾人一腳深一腳淺走到了她倒下的地方,最後一縷夕陽紅得轟轟烈烈,
  那個瘦弱的小身體癱在地上,渾身髒兮兮,頭頂很多血,打濕了頭發,最後凝固起來。在血紅的夕陽中閃著暗紅色的光澤,那光就像某種信號,宣告著這具身體的生命力流逝。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一瞬。兩家人都感覺到了不可抑止的絕望。
  至於鄭憲文和鄭若聲,除了抖成蝦米,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生命,他們第一次感覺到生命的存在和脆弱。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柳長華,她探了探孩子的鼻息,長長鬆了口氣,至少她的孩子暫時可以擺脫殺人犯這個罪名。
  她幹脆利落地吩咐:“還有呼吸。柏常,打我們醫院的急救電話,叫車。你把孩子背起來,我們去校門口等車。”
  一時間大人們無不寂寂。尷尬和愧疚讓他們沉默。孟思明和張餘和對視一眼。一個來曆不明的孩子和從小看著長大的鄭若聲和鄭憲文被放到了天平上,感情的分量一時間無法分出高下。但是對他們,另一種恐懼占據了上風。
  在場最冷靜的,是孟徵。他摸了摸地上女孩子的臉,都已經冰冷了,他擰起眉頭,“鄭憲文,她躺在這裏多久了?”
  鄭憲文白著一張臉,張著嘴要說話,卻沒有任何聲音。
  “中午吃過飯她就去樓下花園裏玩了,”孟徵說,“上午?中午?下午?”
  他看著他的神色,“嗯,看來是中午了。你們就把她像這樣扔在路邊一個下午?”
  鄭若聲發抖:“孟徵……哥,我們那時候很害怕……所以……”
  “所以你們砸了人就跑?你們當時有幾個人?”
  “……七八個……”
  孟徵眼睛都沒眨一下,“都有誰?”
  鄭若聲哆哆嗦嗦地把名字說完了,每說一個孟徵就點一下頭,從他的神色判斷,並不出他意料之外。
  “她頭上的傷最重,是誰砸的?”
  鄭若聲沒吭聲,拿眼睛偷偷看鄭憲文,維護之意很明顯,一切昭然若揭。
  鄭憲文臉白得像紙,但還是說:“是我砸的……”
  柳長華氣得直哆嗦,她隻知道自己的孩子調皮搗蛋,但沒想到居然會把人傷到這個地步;礙於孟家在場,顯然要做做樣子,她揚起手就給了寶貝兒子一耳光,這巴掌很有痛下決心或者故意的意思,打得很狠,鄭憲文白皙的半張臉頓時紅腫起來。往常的鄭憲文哪裏能忍受這種氣,父母從來連一根手指頭都不碰他的,但他也沒哭,隻捂著臉倒退幾步,目光還停在地上的小女孩身上。
  孟徵此時倒是輕描淡寫:“柳阿姨,您打他也沒用了。”他說完,斂著眉頭拿出手機一個個撥打電話,居然是給剩下那七個孩子的家裏打電話,孟思明看著他:“小徵,你這是?”
  孟徵麵無表情地開始摁下一組號碼,“誰闖的禍,誰的父母都應該來看看這一幕。免得他們還以為,自己的孩子是個純潔無暇的天使。”
  
  兩家人連續若幹個晚上都沒有睡好。
  當時肇事的一群孩子都被找到了,每個人都被家長教訓了一頓。這是當時整個教職工宿舍區鬧得最大也是最丟臉的一件事。最純潔無辜的自家孩子險些就成了殺人凶手,這讓身為父母的專家教授們覺得很不好受,於是在此後的若幹年裏,所有人都自動回避了此事。
  人是救回來了,但一直昏迷著。三天後她醒過來了。所有人聽到這個消息,都鬆了口氣。隻要她能活過來比什麽都強。
  孟思明和張餘和得到了探視許可,進病房去看她。
  她的頭發再次被剃掉了,整個腦袋都包著厚厚的白紗布。她瘦小得驚人,幾乎都要融化在陽光中了。她的唇很幹,眼神很茫然,看著進屋的兩個中年人。
  張餘和喂她喝了點水,說:孩子,孩子,活著就好。
  她很聽話的咽了水,脆生生地反問,你是誰啊?這是孟家父母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意外的甜美柔軟。
  孟思明說,你不記得我們了嗎?
  小姑娘搖搖頭,問他,那你又是誰呢?
  她的聲音很清越,張餘和和孟思明一個人坐在床的一邊,對視了一眼。
  張餘和伸手抱住她,低語,阿緹,阿緹,我們是你的爸爸媽媽啊。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