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娜從汪大海的辦公室出來,她心頭像壓了塊大石頭,沉重得讓她感到呼吸都成了負擔,陽光很明媚,卻照不到她心頭,反而留下了一大片陰影。
大海的話言猶在耳,字字句句猶如一把重錘,一下一下在敲打著她的靈魂,她一會兒覺得他的話在理:是啊,我怎麽能在歡送會上朗誦《送瘟神》呢?哪個會相信我不是借題發揮,暗諷軍代表是瘟神?還有那天我在食堂幹的蠢事,大庭廣眾之下我竟然將毛主席像坐在屁股底下揉搓,還大聲嚷嚷‘騎驢找驢’,這不明明是在影射毛主席,公開詆毀他的偉大形象嗎?食堂那麽多人,大概全都聽見了,他們會不會打小報告,給我小鞋穿?
可轉念她又覺得大海這人太可怕,前番拉著她一起設計陷害達源,讓達源白白頂著個右派帽子受了四年的苦,害他蹉跎歲月,有家不能回,有才華不能施展:汪大海這種陰毒小人我怎麽可以與之同流合汙呢?達源哥何其無辜,我不能為虎作倀,助紂為虐。
麗娜的內心在來回拉扯,直害得她頭痛欲裂,感覺身體裏好像有座火山,悶悶地在積蓄能量,滾燙的岩漿一旦壓不住,就會衝出來毀掉她。
待她回到辦公地,已過了下班時間,路過達源的辦公室時,她忍不住往裏看了一眼,達源還在工作,好像是在專心寫著什麽,他並沒有發現站在門口的麗娜。
麗娜就這麽默默地凝望著他,他的一舉一動都在牽扯著她的心,想起了從前自己對他的一往深情,麗娜更是心痛不已,她不忍心看著心上的他被虎狼環伺卻不管不顧,她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做才能拯救他,也拯救正在沉淪的自己。
“麗娜,來,進來坐”,達源不經意間發現了她,待她坐好,問:“聽說汪副書記找你談話,是不是你的入黨問題有眉目了?”
麗娜輕輕搖了搖頭,卻問:“達源哥,汙蔑軍代表會是什麽罪?”
達源不解,問:“你嗎?怎麽會有這種想法?”
麗娜遲疑了一會兒,又問:“那天歡送軍代表,我朗誦了毛主席的《送瘟神》,是不是不合時宜?”
見她一副謹小慎微的樣子,達源心領神會,就笑了笑,安慰她:“麗娜,是你多心了,毛主席的詩詞每一首我都耳熟能詳,這兩首《送瘟神》可謂大氣磅礴、豪邁壯誌,它反映的是中華大地解放前後翻天覆地的變化,毛主席以詩明誌,表達了全國人民萬眾一心,在黨的領導下改天換地的鬥誌與決心。我認為,以毛主席的這兩首詩歡送軍代表並無不妥,因為解放軍是人民的子弟兵,也是帶領廣大勞動人民政府自然、改造自然的一份子嘛,送瘟神之所以大獲全勝,理所當然有他們的一份功勞。”
麗娜不放心,又囑咐道:“達源哥,你若是聽到了什麽對你不好的事情,那不是我幹的,我也從來沒有說過你的壞話。”
達源道:“知道了,謝謝……天不早了,趕緊回家吧,趕英該等急了。”
差不多同樣的話麗娜又來回重複了幾遍,直到達源跟她保證不會多心,她這才跟他告別。
回家的路上,麗娜忍不住又反複咂摸汪大海的意思,心裏又開始拉扯起來,突然,背後有人在她肩頭重重地拍了一掌,她立刻驚得魂飛魄散。
麗娜下意識地轉頭一看,見是一個身穿製服的女人站在自己身後,她更是驚得目瞪口呆,眼前一黑,再加上天色昏暗,她竟連那人是個什麽身份都沒看清,直感覺一陣天旋地轉,眼冒金星,她趕緊靠在路邊的牆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那女人淡淡地說了聲,“對不起,認錯人了”,就轉身走了,麗娜已經嚇得渾身直冒冷汗,手腳抖個不停,她偷偷望著那人的背影,暗忖:她到底是警察還是軍代表?難道我被警察給盯梢了?還是軍代表派人來跟蹤我?要不就是汪大海在處裏有暗樁,否則的話,他怎麽會知道我朗誦了《送瘟神》?我會不會進監獄?那樣的話,我渾身是嘴都說不清了。
不知過了多久,天已經黑透了,街上的行人已經稀稀拉拉的了,麗娜挪著沉重的雙腳回到家,她癱坐在椅子上,守著殘湯冷飯沒有食欲。
一旁的誌剛正跟趕英比劃著打仗,快三歲的小兒正是討人嫌的時候,他頭戴一個解放帽,身穿一件肥大的兒童綠軍裝,正扮演解放軍,手裏拿著一把木頭刀,追著扮演反動派的誌剛滿屋子亂跑,他邊跑邊嘟囔,“殺,殺,殺”。
麗娜不得清靜,被那爺兒倆鬧得心煩無比,她拿起筷子剛想吃兩口,卻赫然聽見趕英嘟囔了一句,“殺盡共產黨啊”,她頓時嚇得魂飛魄散,立刻起身,過去朝著趕英的腮幫子就是狠狠的一巴掌,打得他嘴裏流出血來。
趕英嚇得愣在那裏,他含著淚、癟著嘴正要哭,麗娜指著他,厲聲嗬斥:“不許哭!把眼淚給我憋回去!”
誌剛也嚇得一愣,小聲責問她:“好好的,為什麽打孩子?”
麗娜沒理會誌剛,又厲聲責問趕英:“說!你小子跟誰學的?!”
趕英小心回答:“電戲(收音機)裏都是這麽唱的”,他實在忍不住,哇哇大哭起來。
誌剛不忍心見兒子無辜受委屈,勸她:“麗娜,有話好好說,別打孩子。”
麗娜壓低了嗓門兒,厲聲反駁道:“要怎麽好好說?到處都是耳朵,怕別人聽不見嗎?他小子長本事了,要殺盡共產黨,咱這是要坐牢殺頭的,難道你不知道?!”
誌剛連聲埋怨道:“電戲裏天天放那歌,‘殺盡狗豺狼’,趕英就一吃屎小兒,聽不清歌詞有啥好奇怪的?你糾正他就是了,幹嗎下這麽重的手?打屁股不行嗎?幹嗎打臉?打壞了可怎麽辦?”
麗娜這才反應過來,是自己反應過激委屈了孩子,她不禁追悔莫及,摟著趕英哭了笑、笑了哭,不停地自扇耳光,她心裏惶惶然,以至於陷入極度恐慌之中不能自拔。
達源聽說麗娜精神出了狀況,病情嚴重到不得不住院治療的地步,他去醫院看她,隻見她麵容憔悴,目光呆滯,已經認不出達源了,她要麽不說話,要麽反複嘟囔著:“殺盡狗豺狼呀,殺、殺、殺”。
達源告別了麗娜,他心頭沉重,感歎人生無常,好端端的一個才女竟然淪落到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