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升癡癡呆呆地端詳著櫥嫚,這個讓他朝思暮想、難以忘懷的可人兒,滄桑歲月在她臉上、身上明顯地刻下了印記,但在他的眼裏,她依舊美麗如初,依然是那個溫柔嫻雅、笑靨如花,繞窗弄青梅的女兒家。
可下一秒,他忽然感覺眼前的這個婦人變得陌生、變得讓他感到另樣的心慌,漫漫人生幾十年,世事無常、天道輪回,妹到底遭受了什麽挫折打擊才讓她變得如此麻木不仁、無動於衷?他也迫切想知道,沒有他的那些歲月裏,心愛的人到底過得怎麽樣;她有沒有跟他一樣,冥夜輾轉難眠,被愛而不得、得而複失的懊悔之情反複煎熬,為擦肩而過、觸不可及的緣分扼腕歎息、痛不欲生。
櫥嫚與他深情對視,往事曆曆在目然而她卻欲語無言、欲哭無淚。幾十年的歲月濃縮在了瞬間,仿佛他的離去隻是昨天的事,然而,江水東流不回頭,一切再無可能重來。
櫥嫚垂下眼簾,不敢觸碰他那熾熱依舊的目光,她輕道:“哥,你還是我記憶中的老樣子。”
連升輕歎一聲:“唉,隻有心,還是老樣子……妹,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櫥嫚的內心在顫抖,抖得她心神慌亂,她努力控製住幾近失控的情緒,微微一笑,軟語輕聲地反問他:“你說呢?”
此時,一陣笑語聲外加沉重的腳步聲傳來,那聲音“轟轟隆隆”的,仿佛要把整個樓震塌一般,櫥嫚笑道:“回來了,那爺兒仨每次回家都是這樣子,大呼小叫、鳴鑼開道,跟風神雷母過境一般,說他們多少遍了都不聽,多招人煩呐。”
連升聽得出、看得見,他們夫妻感情很好,心裏不免滋溜溜的,說不清是羨慕還是嫉妒,也許兩樣都有。
達源帶著孩子們進屋來,連升一眼就瞧見了櫥嫚的女兒,不禁一怔,心裏忽然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那種朦朦朧朧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讓他感到疑惑。
達源道:“蓮兒,這就是你大伯。”
人到中年的愛蓮看上去有著超乎其年齡的老成,她皮膚黝黑粗糙,著裝簡樸無華,不施粉黛,在連升眼裏,她與年輕時的櫥嫚大相徑庭,宛如雲泥之別。
文革鼎盛期的68年,初踏社會、少不更事的愛蓮,為了與資產階級家庭劃清界限,也為了向黨表衷心、積極向組織靠攏加入紅衛兵,她大義滅親,揭發了自己的姥姥在字典裏秘密私藏了一張其子的國民黨軍裝照,並當著永泰裏老鄰居們的麵撕毀了連升的照片,還將照片碎屑甩到了蕭豔婷臉上,此一舉動,間接或者直接導致了蕭豔婷的輕生,以至於一失足成千古恨,愛蓮追悔莫及。
麵對素未謀麵然而卻神交已久的連升,前塵往事、酸甜苦澀一起湧上愛蓮的心頭,令她倍感愧疚懊悔。逝去的生命已無法挽回,刻在愛蓮心上的悔恨感隨著她閱曆的增長,以及隨後接連遭受逆境的磨難打擊而變得越來越沉重,這沉重的負罪感於她如影隨形,永遠無法擺脫、消弭,以至於每每想起來都令她感到錐心蝕骨、羞愧難當。
愛蓮見父親讓自己喊連升為大伯,以為他這是為了讓自己擺脫往昔的陰影、重啟嶄新的人生之路,可是,這麽多年了,她終於有了這次可以讓她減輕罪惡感的機會,她真地很想跟連升說聲,“對不起,請您原諒”。
愛蓮問候連升:“舅舅好”,話一出口她便忍不住,淚水不爭氣地在眼眶裏直打轉。
她無法麵對他,無法麵對他的母親是被自己送上了絕路的這個事實,萬千懺悔之辭如魚刺鯁喉,讓她吞不下、吐不出,一聲“對不起”在她心裏不知演練過多少次,然而此刻當眾她卻難以啟齒,她隻好趕緊找個借口逃避,一頭紮進廚房準備晚飯去了。
“哎,好好好”,連升應著,不知何故心裏暖烘烘的,他跟達源說:“你女兒很像你啊,難怪人家都說,女兒像爸兒隨媽。”
達源大笑:“哈哈哈,我倒情願我閨女像媽,溫柔漂亮、性子好。”
櫥嫚一顰,嗔怪道:“瞧你這做派,一把年紀了還不知羞臊,孩子麵前就不能收斂收斂?”
達源理直氣壯地回嘴:“實話實說嘛,一輩子就這脾氣,改不了,你又不是才知道。”
連升見他夫妻二人恩愛有加,心裏難免有點不自在,就彎腰對著小朋友,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燕南飛。”
連升讚道:“噢,這個名字可真好聽,詩情畫意盡在其中。”
“是姥姥給我起的名字,她說,燕子秋天的時候要往南飛,飛得很遠很遠,但是無論飛得多遠,春天的時候它們就回來了,它們自己認得家門兒,知道回家的路。”
連升心頭一酸,又問:“南飛,你是不是該喊我一聲舅姥爺啊?”
南飛還沒開口,達源插話:“喊你舅姥爺吧,你姓蕭,喊你叔姥爺吧,咱是楊家兄弟,你得選一個。”
連升遲疑了片刻,跟南飛說:“要不你來選,我聽你的。”
南飛眼巴巴地望向櫥嫚求助,希望姥姥替他拿個主意。櫥嫚見了他那無辜的小眼神,撇撇嘴,嗔怪道:“我說你倆大老爺們兒可真矯情,不就一個稱呼嗎?何苦難為一個小孩子?”
“好吧,不為難孩子,省得把他繞糊塗了”,達源應了櫥嫚一句,又跟連升說:“那幹脆,就讓他直接喊你‘姥爺’,不管姓蕭,還是姓楊,都是咱自己的孩子。”
南飛喊了一聲“姥爺好”,這聲音清脆稚嫩,宛如天籟一般,然而它卻像那匯聚了天神之力的閃電一般,倏地一下就擊中了櫥嫚心底裏最柔軟、最隱秘的那個地方;‘姥爺’這個親切的稱呼,又好似壓倒駱駝的那最後一根稻草,令櫥嫚那一直在做著頑強抵抗的堅韌意誌力瞬間繳械投降、潰不成軍。
櫥嫚心頭一酸,禁不住淚如雨下。達源見狀心疼不已,過去將掩麵而泣的櫥嫚摟在懷裏,溫柔地撫摸輕拍她的脊背,細聲軟語哄她:“嫚,不哭,哥大老遠回來,一家人都相認了,該高興才是。”
壓抑在櫥嫚心頭多年的委屈終於厚積薄發,它來勢洶洶,如雪崩海嘯一般,櫥嫚幹脆緊緊摟著達源,把臉埋在他的懷裏放聲痛哭,直哭得她肝腸寸斷、心碎如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