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禾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也要把兒子的那心思給扼殺在苗頭裏,她偏不信,那個給臉不要的小戲子還能翻騰下天來!在這點上,叔軒一如既往地跟強勢的太太站在一邊。
自打下午去劈柴院見過了箱嫚之後,這半天了,秋禾就跟喉嚨裏卡著隻蒼蠅似的,咽不下也吐不出,堵得她惡心難受,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兒子回家,她二話沒說,先把達江叫到跟前來問話。
達江見爹娘兩個虎著臉坐在茶桌兩旁,不似以往見了自己的那個熱乎勁兒,心裏先惴惴不安了起來。
秋禾就跟審犯人一般:“今兒幹嗎去了?怎麽到這會兒了才來家?!”
達江瞅見娘臉色不對,趕緊放下腋下夾著的一本書,過來垂手立在她身旁,小心翼翼地回她道:“沒、沒幹嗎呢,同學們正在準備開個記念聞一多先生的詩歌朗誦會,娘,您身子是不是不舒服?”
秋禾用鼻子哼了一聲,扭過臉去,道:“你總算還有點良心,還知道關心老娘的生死嘔。”
“一幫學生哥兒吃飽了撐的!”叔軒斜瞅了達江一眼,也沒好氣地說:“我供你念書不是讓你去摻合政治的,你先管好自己的事情,自己還一腚的屎呢,就先想著幫別人擦屁股。”
達江鼓了鼓勇氣,反駁道:“當今政府如此黑暗腐敗,國家、民族的希望與前途何在?國父孫中山先生臨終囑托我們說:‘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同學們愛國有什麽錯?!”
“嗬,你小子啥時學會強嘴了?!”叔軒吸著鼻子冷笑了一聲,見一向乖巧聽話的兒子居然敢跟自己抬杠,不覺瞪起一雙金魚眼來,他梗著脖子,抬高了調門兒,斥道:“愛國?!啥叫愛國,嗯?!你懂個屁!當初聞一多是怎麽死的,啊?這個國家改變了什麽沒有?!要我說,他死了也是白死,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的人,還空談什麽理想呀主義的,現如今這社會就認錢,有錢能買得鬼推磨,把住了錢財,其它說什麽都是放他娘的沒味兒的屁!”
達江小心翼翼地說:“爹,國人都像您這樣子想,中華民族可就真的沒有希望了。”
叔軒一拍椅子把,厲聲喝斥道:“那,你小子還想怎麽著?!當初你老子不也是積極投靠政治,到最後還不是被人耍得跟猴兒似的?楊家如今可真是,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你爹我再不濟,好歹也混了個商會的副會長,沒想到如今輪到你這塊窩囊廢了,不思光大祖宗產業,卻成天滿腦門子的革命。革命,革誰的命去?革你老子我的命嗎?我說,你得先保住了你自己的小命要緊。”
達江被爹劈頭蓋臉一通訓斥,心裏雖不服可嘴上卻也不敢頂撞他,就嘀咕道:“要革命就得有犧牲,聞先生乃中華烈士,名垂千古!”
“呸!犧牲?你他娘的先犧牲個臭娘們兒給我看!”叔軒氣急敗壞,他褪下腳上的一隻鞋子朝著達江扔了過去,達江下意識地用胳膊一擋,那鞋子竟衝著秋禾去了,秋禾惱怒,順手抓起落在她懷裏的那隻鞋子又甩手扔給了叔軒,斥道:“你沒長眼?!”叔軒知道秋禾護犢子,就隻好先噤了聲。
達江見爹好像話裏有話,心裏先是一揪,就小聲問:“娘,出了什麽事麽?”
秋禾暗暗盤算了一下,覺著還是先跟兒子好言好商量吧,就沉了口氣,語重心長地道:“兒啊,爹娘養大了你就是指望將來你能光宗耀祖,咱先不談啥革命啊主義啊啥的,眼下來說,好好讀你的書就算對得起爹娘了,沒事少去劈柴院兒轉悠,啊?那個雜八地場,能出產什麽好人物?”
秋禾還沒說完,叔軒又沒忍住,伸著隻手指頭戳點著達江,氣咻咻地說:“以後若是你再敢去找那個狐狸精,敗壞門風,看我不打斷了你的腿!”
“娘——”,達江被爹這一頓毫不留情地數落,臉上掛不住,騰地一下就漲紅了,他隻好轉而跟娘撒嬌求救,秋禾卻把嘴一撇,憋在她肚裏的話便跟泉水似的,汩汩不停地往外冒:“兒啊,你說你樣樣都稱我心、如我意,可對那個戲子咋就這般不懂事呢?就憑咱這家境,青島港上的名門閨秀雖說不上濟著你挑,可咱也不能撿到籃子裏的都是菜吧?那個小戲子,啊,要模樣沒模樣,要人品沒人品,家裏更是窮模潦樣的,這種下三濫的人物也值得過你眼?衝著她娘給你奶奶梳頭多年的情份兒上,我抬舉抬舉她,瞧瞧她那德性,不得了啦,尾巴翹天上去了,哼!”
達江心裏一揪,探著個腦袋問她:“娘,您找紅姑娘去了?”
“啊?怎麽了?!”
秋禾把眼一瞪,達江嚇得趕緊把伸出來的脖子又縮了回去,半天他才出了點聲:“娘,人家紅姑娘又不是賣身的窯姐兒,您何苦跟她過意不去?”
想起箱嫚那個趾高氣昂的樣子來,秋禾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我就是看她不順眼!瞧瞧她那個招風引蝶的浪樣兒,誰家攤上這麽個騷貨注定倒八輩子血黴。”
達江麵紅麵赤,爭辯道:“娘,紅姑娘老實本分,靠本事吃飯,您這樣子說她不公平。”
“嘖嘖,瞧瞧你這慫包柴禾樣兒,我咋就生了你這麽個窩囊廢!”秋禾瞅著達江,恨鐵不成鋼,她心裏一發狠,伸手就是一嘴巴打過去,達江沒防備,捂著腮幫子,望著秋禾囁嚅道:“娘——,我,我不就是給她寫寫鼓詞嘛?您,您怎麽打人呢?”
“打人?打你算是輕的!”秋禾“呸”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指著他,怒道:“我可先跟你把醜話說下,咱楊家二十多年前就娶進了個婊子,你休想再弄個戲子進門兒!哼,我可受不起那埋汰,你若敢往我眼裏揉沙子,可別怪老娘我六親不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