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福嫂早上去廟裏求簽回來,便一直惦記著那個簽語,愈是想不明白,心裏愈是忐忑不安,她便什麽事情也做不下,元福不知就裏,隻道她是身子不舒服。
元福嫂呆呆地坐著,越想越怕,想想滿院子裏也就住在三樓的那個女人識文斷字、能寫會畫的了,可又不情願張口求她,便支派櫥嫚過去打聽打聽:“嫚兒,上樓去,跟你幹娘學學那詩,旁的不必細說,隻問問那詩是好還是孬便可。”
櫥嫚“哎”地應了一聲就出門了,元福嫂心急,追出去又囑咐她:“快去快回啊,別又腚沉,呆著不回家。”
櫥嫚見了幹娘,又將那首“河漢清且淺”的詩句朗朗地背誦了一遍,完畢,她知道嬸娘在盼著好結果,便不自覺地接著問道:“幹娘,這首詩是好的?”
“那當然!”
蕭太太笑眯眯地道:“這首詩寫得多麽淒美動人啊,它說的是一個美麗的神話故事,那條阻隔了牽牛和織女的銀河啊,既清又淺,盡管牽牛與織女相去並不遙遠,可是,雖隻有一水之隔,他們卻隻能相視而不能交談啊。”
櫥嫚滿心歡喜,問一旁的連升:“哥,你也覺得是首好詩,對不?”
連升微微一抿嘴,不置可否:“哦”。
櫥嫚趕緊辭別幹娘,噔噔噔地跑回家去告訴了娘。元福嫂聽說後,心裏堵著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臉上也有了笑模樣,便趕緊把這好消息傳給元福:“我今早領著櫥嫚兒去海神娘娘廟求了一簽,是個好簽呢,哎喲喲,這下可放心了,她爹,我這就去給你買張新攤的煎餅作晌飯。”
元福哈著腰,坐在炕沿兒,擺擺手,道:“咬不動,還是,苞米餅子吧”,話還沒說完,他又是一陣氣喘,還勾起一連串的咳嗽來。
元福嫂心裏高興,就道:“那我去買個白麵饅頭吧”,說完便出門去了。元福正經一陣劇烈的咳嗽,說不出話來,他衝著婆娘的後影一個勁兒地擺手。
又過了些日子,元福的氣管炎依舊沒有好轉,反倒變得愈發沉重了起來,清早起來,咳出的痰裏竟然帶著些血絲。元福嫂心裏害怕,催他趕緊看醫生去,可元福自恃年輕力壯,便死撐著,不肯前去,再加上他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出車了,家裏的日常用度都有了困難,今天跟東家借瓢麵,明日再跟西家借幾個子兒,一想起這些來,他更是強著不肯去看醫生。
元福嫂沒辦法,隻好去找南屋嬸子商量,南屋嬸子尋思了一陣,才說:“我看,元福怕是被妖魔給附了身,要不,他年輕輕的,怎會沾上這等難纏的病?”
元福嫂聞聽大急:“嬸子快給說個法子,該怎樣驅魔降妖?”
依南屋嬸子出的辦法,元福嫂請了個巫師來家,畫符念咒,驅鬼召神,又將巫師所畫之符燒化成灰,灰用開水衝過後,拿去給元福服下作藥。
元福喝下那灰藥後,果然安靜了許多,天剛剛黑透他就沉沉地睡下了。元福嫂甚感欣慰,雖然心痛這一塊銀元,可一想到能讓當家的早點恢複身子,便覺得值了,反正錢是借南屋嬸子的,早點晚點還她無大所謂,她不會來催的。
夜深了,元福嫂有心事睡不實落,看看差不多已經半夜了,她起身穿上衣服,躡手躡腳地下了床。她將元福的煙袋鍋子拿來,取下嘴子,換上隻一模一樣的新嘴子,又將那隻舊的嘴子放在一隻漂亮的酒盅子裏,然後悄悄地溜出家門,將盅子連同那煙袋嘴子放在了永泰裏大門外的人行道當中。
十六的夜晚,月光如水銀瀉地,照得滿世界亮堂堂的。元福嫂躲在門洞的黑影裏,心情緊張地盯著那隻盅子看。街上偶爾幾個行人匆匆路過,卻無人留意到那隻小小的盅子。她惴惴不安地等了好一陣子。
終於,打西邊過來了一個醉漢,他歪歪斜斜地晃過來,走進元福嫂的視線內,一腳便將那盅子踢得“鋼啷”作響,盅子滾了幾下,便滾到了馬路牙子下邊。
元福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暗道:這下好了,當家的有救了。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元福嫂轉身往家去,還沒進門,便聽見元福一陣悶悶的咳嗽聲傳出來,她心頭一抽,慌忙推開門進屋。
元福坐炕上,正用被子的一角捂著嘴巴劇烈地咳個不停,櫥嫚還是被他的咳嗽聲給吵醒了,她睡不著,便坐起來,揉著惺忪的睡眼,見娘回來了,便問:“爹怎麽了?”
元福嫂顧不得跟櫥嫚搭話,關切地問元福:“好些了麽?”
元福終於停止了咳嗽,他掀開被角,跟元福嫂說話:“怕是,又加重了些。”
元福嫂心道一聲,“怎麽會?”一低頭,卻駭然發現,元福手裏拿著的被子被血和痰給汙了一大片,她立刻便慌得跟丟了魂魄一般,臉色變得煞白:“這,這這,”
元福被婆娘慌亂的神態給嚇得一愣,低頭瞧見了那血漬,不禁也慌了神:“啊?”他大張著嘴巴,隻是急促地喘著粗氣,心裏頭的恐懼感愈發強烈了。
此時,櫥嫚稍稍清醒了一點,見了爹娘那副慌張的神態,便插嘴問道:“嬸娘,爹是不是害了肺癆?”
櫥嫚這話說得輕,卻猶如晴天一聲霹靂,震得元福兩口子膽寒心顫,他倆立刻啞了聲。好似被櫥嫚一指頭給捅破了紙窗戶,心裏一直不敢說出口的隱諱一旦透了亮,那個窟窿便越來越大,一下子變得跟天一般大。
他二人駭得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癡癡地發了一陣呆,元福嫂這才反應過來,心裏又驚又怕,就“嗷”地喊了一嗓子,爬上炕去,擰著櫥嫚的腮幫子,邊哭邊罵她是個喪門星,嘴裏不說人話。
櫥嫚被娘這番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嚇得直哭,她捂著發辮和腦袋,哀求道:“嬸娘,求求你,繞了我吧,我、我再也不敢亂說了,嗚嗚。”
元福拚了渾身的力氣,才將發了瘋似的婆娘給扯開,斥她道:“跟個孩子,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