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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長篇民國小說《永泰裏》第十章 同根異枝(1)

(2023-11-20 08:53:13) 下一個

及至傍晚時分楊仲軒才回到家,一大家子人都在大廳裏忐忑不安地等候他。

黃氏見了兒子,這才心安了下來:“怎麽去了這麽久?不是說,晌午頭就能回來了麽?”

仲軒道:“儀式耽擱了快一個時辰才開始,聽說是日本軍昨晚在嶗山什麽地方遭到了伏擊,日本人摸黑進了村子,搜了一整夜,沒見著個扛槍的,後來就抓了幾個當地的農民,審到天明也沒審出個道道來,據說人給打得不像樣。”

黃氏不免要數叨兩句:“知道日本人不好惹,那你還在外麵淤磨個啥勁兒?!萬一,這一大家子老老少少的可咋辦?!”

“城裏的警察,逃的逃、躲的躲,攏共沒剩下幾個,又全都到匯泉維持秩序去了。我不放心咱那幾家鋪子,怕有人趁火打劫,完了事兒我就又順腿過去看看,都轉悠到了,還好,吳先生上心,該鎖的鎖了,該封的封了,都挺嚴實的。您老人家放心,等過去了這陣子慌亂勁兒,生意上的事情我先穩兩天,看看風頭再說。”

仲軒為人謹慎、辦事妥當,楊老太太一向放心他,剛才那幾句埋怨的話語,不過是因為心裏慌張,便囉嗦了兩句,她轉而吩咐眾人:“這些日子,所有的人都給我在家裏好好安生歇著,沒事兒誰也不準上街去。”

仲軒媳婦詠梅過去,接過仲軒脫下的大衣,又遞給他一個熱乎乎的手爐,道:“剛才咱娘一直念叨你來著,外邊亂哄哄的,娘放心不下。”

“還好,市民大概都知道日本人今天進城,街上反倒比平時安靜了許多,連拉洋車的都沒影兒了。”仲軒過來,在娘身邊的椅子上坐下。

叔軒坐在桌對麵的太師椅上,一隻腳脫了鞋,架在椅子麵上,桌上的一盞茶盅,被他把在手裏,不停地玩轉。

三爺叔軒雖自小受爹娘嬌慣,然而卻長就了一付精瘦的身子骨,臉盤子也是筋多皮厚肉少,這,反倒襯托突出了他那一雙不安分的金魚眼和高高凸起的兩個顴骨來。他的眼珠子滑溜得很,總是不停地在轉來轉去,隻有當他伺弄他的那些蟋蟀時,他的目光才是呆滯且凝固的,而在其它任何時候,隻要他的雙眼是睜開的,他那一雙烏溜溜的瞳孔便不肯在任何一個地方停留片刻,他也斷斷不肯與人家的目光交匯哪怕一秒鍾。

這會兒,他的一雙眼睛還是那樣子不知疲倦,上一秒鍾還在瞧著手裏茶盅,這一秒鍾也許會轉到翹在椅子上的腳趾頭,而下一秒鍾可能又挪回到茶盅,或者瞟向別的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去的什麽地方了。而他的思想跟他的目光一樣,轉得飛快,他的語速也是飛快的,有時甚至比他的思想還要快,快到讓他不肯在開口前先仔細想一下。

這倆兄弟,都是一個娘養的卻有著截然不同的脾性,仲軒不把事情想得透爛之前不會開口,而叔軒,不把事情說得透爛之前不肯動腦。

叔軒道:“二哥,說起咱家的鋪子來,你也不能總一手把著不放吧?多少也分我點什麽事情做,我雖然不費什麽力氣,拿著紅利,可我這心裏頭並不舒坦啊。”

黃氏覺得有理:“三兒說得也是”,因著叔軒生來多病,自幼體格就弱些,又是幺兒,當娘的自然心疼他多些,難免把他慣得懶散,偏偏他又心氣甚高,可總被二哥壓著,無有機會出頭,他心中難免不平。

三媳婦秋禾倒長得粗壯,尤其是接連生了仨娃兒後,身子圓鼓鼓的,腰圍倒比臀圍還能多出二寸來,說起話來也是氣壯山河一般有底氣:“二哥,咱家的鋪子越開越多,買賣越做越大,您一個人哪兒能忙得過來啊,叔軒在家閑著也是閑著,不如讓他幫幫你,外人見他不管事兒,還道是他不肯出力呢。”

“嗯”,黃氏附和:“仲軒哪,你的確也該讓你弟幫你分分心了,生意上的事情,有些就交待給他做去,自家兄弟,難道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地方?”

“娘,我哪裏是不放心哦,三弟腦子雖活泛,性子卻急躁了些,這生意場上的事情,得能沉得住氣”,仲軒覺著委屈,三弟一向眼高手低,有他插手,隻怕會越幫越忙。

黃氏又道:“做生意有什麽難?!你教教他不就得了。你讀的是私塾,你弟讀的還是英國人開的洋學堂,喝的也是洋墨水呢,要論學問,他哪裏會比你差?”

秋禾接茬插了一句:“學問再大,沒機會使用也是白搭,娘,您說是吧?”

仲軒不語,低頭呷茶,他不想頂撞娘,也不想得罪叔軒。三弟這麽鬧騰也不是一回兩麽的了,去年夏天,他看好羊皮市場的走勢,非要從南方進上一大批,仲軒因為沒有做過皮革生意,隔行如隔山,想謹慎行事。而叔軒幾次鼓動未果後,便拿著分家來要挾他,再加上老太太受了老三的慫恿,壓著仲軒同意。自今年春季以來,羊皮市場倒是興旺得很,隻是沒想到的是,叔軒進的那批羊皮,因為運輸、保存不當,大約三分之一的貨因為受了潮熱而發黴變質,大半年過去了,至今還押在倉庫裏倒不出手去,占著地方不說,三萬多塊大洋無法周轉,連累得其它生意都運作不利。

仲軒慢吞吞地回:“最近時局動蕩,交通不暢,生意麽,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的了,小心駛得萬年船麽。”

叔軒翻了翻眼珠子:“說來說去,二哥還是不信任我!”

他從椅子上放下那腳來,前傾著身子,伸手指著永泰裏的方向:“先不說別的,就這永泰裏,咱爹走前兒怎麽說的來著?這都多少年過去了,啊?若換作我,三個永泰裏都回來了,咱娘也用不著天天晚上做噩夢,覺著對不住咱爹了。”

叔軒說得激動,仲軒卻有點心煩:“那你倒說說,怎麽個辦法?”

叔軒噴得唾沫橫飛:“永泰裏是分給了老大不錯,可咱爹從沒承認過那姓蕭的窯姐兒跟她養的兒子吧?老大活著時占著永泰裏,我沒有二話可說,可他死了之後,永泰裏憑什麽就歸了那娘兒倆?且不說,那個婊子養的兒子到底是誰的種呢。”

秋禾覺著叔軒說得暢快淋漓,尤其是這最後一句,竟然說得仲軒不能辯駁,她在心裏不免得意:“是啊是啊,婊子養的兒子,這誰說得清啊。”

仲軒麵露難色:“分書係咱爹親自訂下的,大哥死後,永泰裏由他的兒子自然承繼,這個,合理合法,咱倆任誰也不可能翻得過來,就算是咱有贖回那樓的打算,也得經過人家同意,法律定下的事情,怎麽好更改?”

“法律?哼,現如今律法還頂個屁用?!”

叔軒一臉的輕蔑,他往回一縮身子,就把那隻腳又架在了椅子上,而眼睛卻在天棚上瞟來瞟去:“就說上次那官司吧,哎,明明是欠債還錢,欠誰的還誰的吧,那狗屁法官愣給整成個,張三欠著李四的,卻偏偏讓李四還給王二麻子。二哥,當初你若肯聽我一言,如今還會有這事兒?她姓蕭的跟咱玩兒陰的不是,咱還用得著跟她客氣什麽?!噢,以為楊家沒人了怎麽著?要我說,糾集一幫地痞流氓,三天兩頭騷擾她那些房客,等沒人願意住那兒了,我看她還指著什麽吃飯?!到時侯,她還巴不得咱把永泰裏趕緊給買下呢,嘿嘿,條件麽,那可得照著咱給的來了。”

詠梅道:“這主意,損了點兒。”

秋禾撇撇嘴:“二嫂,您這話我不能同意,永泰裏本就是咱家的,卻被那個外姓旁人使手段占了去,要說損,還是那姓蕭的陰毒,不但害了老大的命,連老爺也一起害了。人家不仁在先,就休要怪咱無義”,她轉頭又問楊老太太:“娘,您說是不?”

黃氏不語,叔軒卻伸出大姆指誇讚秋禾:“媳婦兒高見!”,轉頭又衝著仲軒道:“二哥,回頭你跟吳先生說說,我先學著管管帳也行,吳先生畢竟是外姓旁人,年紀也大了,總有他幹不了的那一天吧。”

“鋪子都關門兒了,等過些日子再說吧”,仲軒支吾推辭著,還是不肯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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