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一篇文章《海外華人堅定地站在歷史大潮的對立麵》裡提到一個現象,就是海外華人,包括華人基督徒,大多都堅定地站在反對平權歷史大勢的對立麵。今天聊聊這個現象的深層原因。
這次去歐洲旅行,經歷了許多長途飛行。當我和太太拿到從迪拜飛新加坡的八小時航班的登機牌後,我們很高興,因為我們二個的座位都靠走廊。長途飛行時有一個靠走廊的座位太方便了,你可以經常起來活動一下。
我座位裡麵是一對三十歲左右的黑人夫婦。我剛一坐下,男的就對我說:“我夫人不舒服,需要經常去廁所,你能不能和我們換一下座位?”
我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於是一直不敢多喝水,結果隻去了一次廁所。
航程過去了一大半,我忽然意識到,坐在靠走廊位置的那位女士一次廁所都沒去,發放的食物飲料吃喝一空。
很明顯,他們隻想有個好座位而已。從他不假思索而且一臉真誠的表情看,恐怕他們在生活中一直都在這樣利用別人的善良為自己謀求一些蠅頭小利。
我當時心裡閃過二個念頭:
第一個念頭:為什麼人和人那麼不一樣?
對我來說,一個靠走廊的位子遠遠沒有那麼重要,以至於讓我去撒謊來利用別人的善良。就是站在下沉的泰坦尼克號上,麵對救生艇上的最後一個位子,我也不願意用撒謊來獲得這個本來屬於另一個乘客的機會。
對我來說,錢財、生命固然重要,但為人的節操更重要。當我需要在二者之間選擇:一邊是通過撒謊害死別人來苟且存活,一邊是堅持誠實和因誠實而存留的honor但失去生命,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Honor喪盡而苟活對我來說比死更糟糕。
這裡我直接用英文單詞honor,因為honor的中文翻譯是“榮譽”,並不貼切。“榮譽”指的是在別人眼裡的虛榮,而honor指的是自己心裡的對得起自己良心的做人準則。
第二個念頭:如果在我下麵的新加坡至墨爾本的班航上,也有一個靠走廊的好座位,我座位裡麵的乘客再次以同樣的理由要求換,我該怎麼辦?
答案:照樣答應換。
因為我不是神醫,可以看一眼對方的臉就知道對方是不是真的不舒服。如果我答應了,結果又遇到了一個騙子,我不過是少喝點水,全程照樣高高興興的,什麼都不損失。但如果我不答應,而對方確實有病,那麼我就做了會令自己後悔的事。
不知為什麼,最後二個小時飛機上相當冷。我早有準備,穿上了厚厚的套頭衫和羽絨背心,而那二個黑人都穿著短袖夏裝,冷得把飛機上的單薄的毯子緊緊地裹住全身。我看見了,就把我的毯子遞給了丈夫,他千恩萬謝後遞給了他的太太。
我在《千年愚昧》和《淺析民主國家的左派與右派》二篇文章裡介紹了我的獨特的個人經歷。我從一個極度缺乏安全感、充滿憤怒的極右分子(比如那時我認為,西方文明存活的唯一途徑,就是像我們這樣的“清醒的人”發動一場針對傻白甜的“白左“的政變,掌權後再發起一場對本地穆斯林人口的大清洗,把他們全部趕回中東,反抗的格殺勿論 —— 不久前德國就破獲了一個打算這樣做的軍人集團),變成了今天的不再恐懼、不再受苦、愛中國人、愛白人、愛黑人、愛印度人、愛澳洲土著人、愛基督徒、愛佛教徒、愛穆斯林的標準的左派。
因為這個奇特的轉變,我同時可以感同身受二個極端的心境 —— 充滿恐懼、憤怒的心境和充滿祥和、寧靜、大愛的心境,和二者之間的所有中間狀態。
如果現在的我對過去的我訴說我現在的心境,過去的我百分百會嗤之以鼻 —— 不是那種心裡知道別人是對的但嘴硬的嗤之以鼻,而是百分之百的誠實的鄙視:
“你們這些白左就是一群徹頭徹尾的白癡。你們過度簡單的頭腦完全被假、大、空的政治正確給迷糊住了。你們根本看不出你們這種擁抱癌症、擁抱毒蛇的做法正在葬送西方文明。”
然而今天的我同樣肯定地知道,我不是白癡。我過去能看見的東西,今天仍然能看見。我巨大轉變的原因,隻是因為我過去看不見的東西,今天能看見了。
如果你同意過去的我,你或許認為,我這個巨大的轉變,要麼是因為我不知道自己得了嚴重的腦溢血,導致大部分腦組織壞死,智商退到30,要麼就是我為了愚惑你們而編造出來的惡毒的謊言。
我猜對了沒?
所有學習心理學、社會學、經濟學的人都會學到馬斯洛的需求理論(Maslow’s hierarchy of needs):一個人的心裡需求從最低的動物本能到最高的大愛無疆分成八個層次:
第一層:生理需求(溫飽、性)。
第二層:安全需求(有個能躲避風寒、人身安全的環境)。
第三層:被愛、被群體接受的需求。
第四層:被尊敬的需求(自尊和被他人尊敬)。
第五層:對知識的需求(有求知、探索未知的衝動)。
第六層:對美的需求(尋求和欣賞美的東西)。
第七層:對個人發展的需求 —— 即可能是常人眼裡的成功,也可能是內心的修煉升華,比如佛在菩提樹下的追求。
第八層:超越自我的需求(追求信仰、為他人服務、無私的大愛)。
最重要的是,一個人隻有很大程度上、在很長的時間裡一直都能滿足較低層次的需求,才會有更高一層的需求。
所以:
一個人如果第一層需求不能滿足,常年餓得半死,對他來說,如果能夠頓頓吃飽,露宿街頭也高興。
一個流浪漢找到了能夠終日填飽肚皮的辦法,他就開始有第二層的需求:想有個能遮風避雨的地方,而有沒有朋友還來不及考慮。
一個人不愁吃、不愁住,就有了第三層的需求:希望有一群朋友。
一個人有了朋友圈,就有了第四層的需求:渴望被朋友們尊敬和羨慕。
一個在朋友圈裡受人尊敬的人就有了第五層的需求:尋求知識,擴展自己的見解,提高自己的層次。
一個有一定知識、視野和層次的人就開始懂得什麼是美,有了第六層 —— 對美的需求和欣賞能力。
一個人知識豐富,視野開闊,懂得欣賞自然中的美和他人人性之善之美,那麼他的智慧就超過常人了。他就有了第七層的需求 —— 有了內修的意識。一個人眼中之世上萬人萬物,包括他的身體、財物、親友、名譽,都隻是萬人萬物在他心裡的投影。同樣的萬人萬物,在不同人的心裡,投影可以完全不同,所以一個一無所有的高僧和基督徒可以終日喜樂,而一個富可敵國的人仍然可能終日憤怒憂慮。所以一個人要想自己幸福又對世界有益,他一定要先整頓好自己的心之庭院。心之庭院亂七八糟,而去追求財富、權力,以為這樣可以幸福,就好像一個中國人家裡失火後,於是跑去申請美國簽證,好去新澤西打井。這是捨近求遠的極致。
一個人心之庭院打掃得清淨,削弱甚至消除了恐懼,他自然懂得追求超越求生私慾的第八層的東西 —— 信仰,服務他人,利他主義,大愛無疆。
這就是為什麼釋迦摩尼能夠得道的原因之一:作為王子的他生來就養尊處優、受人尊重、有了最高程度的教育熏陶,所以他離開皇宮後直接就去追求第七層 —— 自我修煉和升華,而同時期的其他修煉者得從第一層開始。
但佛找到脫苦的方法 —— 打坐之後,我們平常人就不需要走完馬斯洛的七層 —— 非要混到一輩子花不完自己的錢、養尊處優、受人尊敬、受到高等教育之後才能脫苦。
馬斯洛的需求理論可以直接翻譯成佛法:
而打坐就是佛指給我們的消除恐懼的妙法。如果打坐得法,我們不需要衣食無憂,不需要混得風生水起受人尊敬,不需要博覽群書、周遊世界,我們隻需要三尺陋室、一碗粗食,照樣可以彎道超車,修成正果。
若幹年前,維州深山中的一個下午。巨大的佛堂裡寂靜得能廳見自己的心跳。夕陽刺破大廳裏堆滿的暮色,畫出幾縷燦爛的金帶。就在那裡,那個下午,我放下了所有恐懼。從此,即使有一天我身無分文,上無片瓦,交親散盡,去日無多,也不會驚慌。
正是因為我放下了馬斯洛學說中的一層層的恐懼,我於是看見了一層層我過去根本看不見的智慧。這就是我的獨特轉變的理論解釋。
我現在之所以愛中國人、愛白人、愛黑人、愛印度人、愛澳洲土著人、愛基督徒、愛佛教徒、愛穆斯林,是因為我明白了每個人都不完美,我自己尤其如此,然而,我能感覺到,在每一個不完美的人性之下,造物主所賜予的不可磨滅的善和美都在熠熠生輝。
一個真正虔誠、真正有信心的基督徒,他的期望完全在神身上,他的自我同樣消亡,恐懼也隨之消亡,所以他的心之庭院和一個修成正果的打坐者是一樣的(當然基督徒還有在宗教層麵上的得救)。
用我的一個朋友,一個成功的心理治療師的話:
“一個人如果不能滿足一個馬斯洛層麵的需求,就不要和他談更高層麵的事情,你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會懂。”
所以,你應該明白了為什麼不論我如何苦口婆心,我周圍的華人朋友仍然堅定地痛恨黑人,堅定地鄙視印度人,堅定地反對給土著人在議會裡發聲的機會。
因為馬斯洛的頭三四層可以統稱為對安全感的需求,而中國人受了三千年的殘酷統治,他們當中的大多數 —— 包括昔日的我 —— 從來都沒有獲得安全感。本文開頭的那一對為了蠅頭小利而撒謊騙人的黑人夫婦也是如此。
所以他們永遠不會懂更高層的東西。對於他們來說,別人永遠不是用來同情、用來欣賞的,而是用來防範的威脅。“我們”隻包括他們的家人和朋友,其他的人都是對“我們”構成威脅的“他們”。
無法獲得安全感的人活在“求生模式”(survival mode)裏。他們的當務之急是獲得生存所需要的資源,更高層、更“虛”的東西比如美、風度、信仰、奉獻都是不切實際的假大空話,是別有用心的人用來忽悠願意上當的白癡的。外國人一到中國就立刻注意到並且尤其不喜歡的,就是中國人不遵守規矩,喜歡走捷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凡事都要擠破頭、擠翻桌子去槍。這個現象就是生存模式中的人特有的現象。你要是跟他們說“這樣做不守規則,沒有風度和honor”,他們會反問你:
“風度多少錢一斤?”
這就完美地解釋了為什麼我在頓悟之前,雖然是二十年的基督徒了,但照樣斤斤計較,照樣和人翻臉,照樣憤而退出教會。
而對於超越了第八層的人來說,全世界所有人都屬於“我們”(對我來說,“我們”不包括普京以下那些故意轟炸兒童醫院和咖啡館的人。雖然中國孝子們稱他們為俄爹,但對我來說 —— 肯定是我的頓悟不徹底 —— 他們不屬於人類),都可以感同身受,那些“虛”的東西比如honor比生命更重要。我文章開頭說到,我即便是在下沉的泰坦尼克號上,麵對救生艇上最後一個空位,也不會通過撒謊來獲得它。如果你還活在求生模式中,你一定堅信這是無人能做到的假大空話,對吧?
John Jacob Astor IV是美國的商業巨頭、房地產開發商、投資家、作家,還曾在西班牙-美國戰爭中擔任中校軍銜。他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泰坦尼克下沉時,坐頭等艙的他是第一批被護送往救生艇的人。但他說:“我什麼都經歷過了,把這個機會讓給年輕的人吧。”
他於是隨船沉沒。
所以,一個人的道德情操的高低,實際上他自己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完全是由他在哪一層馬斯洛需求上掙紮所決定的。不論在哪一層上,他都覺得自己的做人準則是唯一可行的選擇,因為他的潛意識裡的恐懼讓他完全看不到更高層麵的東西。
所以,我被那一對黑人夫婦騙了,卻仍然在他們凍得瑟瑟發抖時把我的毯子遞給他們。因為我對他們沒有怨怒,隻有憐憫。
每一個懂得慈悲的人都因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