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家上市公司任軟件部經理。我的前任因為和公司的創始人和董事之一關係特好,深受其信賴,所以覺得自己淩駕於其他部門經理之上,又自視甚高,瞧不起他們,所以跟他們關係很僵,根本不說話。更要命的是他和公司的重要客戶也搞不好關係,軟件又嚴重拖期。一旦客戶終止項目,公司會立即關門,所以公司不得不把他和董事會裏麵的保護傘一起趕走,招來了我。
前任對所有外人趾高氣揚,但對部下卻照顧有加,從來不讓外人對他們施加壓力。他總是對他們說:“不用趕,慢慢做,誰催你們都別理他,讓他來找我!” 所以在部下眼裏,他是個能為他們遮風擋雨的的硬漢。尤其是他自己也編程,這個項目極其複雜的軟件就是他主持設計的,所以手下人對他更是心服口服。
公司罷免他采用的方法有失公允。他們麵試我招聘我都是瞞著他秘密進行的,直到我上任前一周都沒有通知他。我上任前三天他得到風聲,搶先辭職,避免了被開除的羞辱。所以他走得淒慘,他手下很為他不平,我就成了這個陰謀的代表。尤其是我一上任就把部門的理念轉了一百八十度,從“客戶圍著我們轉”變成了“我們圍著客戶轉”,他們不再像以前那樣隨心所欲輕輕鬆鬆,立即感到了肩上的壓力。其他部門經理對我則幾乎是感激涕零,因為以前他們求我們部門幾個月都幹不成的事現在幾天就幹成了,重要客戶也對我很滿意。於是,在我部下眼裏,我就成了一個業務水平低(我不想參與編程),一門心思搞人際關係的政客。再加上公司財務狀況不好,前景不明朗,原班人馬在我上任以後的八個月內陸陸續續全走了,我盡了全力對他們好也沒用,手下人對我的那種敬而遠之的態度非常明確。每走一個,我就招個新的,我招的自然沒有這些對我的負麵情緒,所以那些老人走掉對我來說是件好事。
最後,手下的老人隻剩下一個白人沒走,叫莫林。他已經來了多年,對我們的軟件非常熟悉,在其他老人都走了的情況下,他就顯得不可或缺了。他業務上有些能力,不到出類拔萃的程度,但他自視卻是天下第一的奇才。他個人魅力和社交能力極強,是那種在酒吧裏麵談笑風生活躍氣氛的人,和我的白人老板薩姆私交深厚,薩姆對他總是讚不絕口,和我們公司首席執行官(CEO)和重要客戶的關係也很好。因為他的浮躁和傲慢,雖然他也申請了我這個這個職位,又和上層關係極好,公司卻把職位給了我,所以他對我有著多重的厭惡。仗著自己的條件和關係,他自覺有免死金牌,毫不掩飾對我的蔑視。他隻大我三歲,卻對我說“我的經驗是你的三倍”。我是信佛打坐的,別人對我有敵意有蔑視並不讓我難過,又加上他的上述背景,我就更不願意和他較勁了。有一次另一個手下和他討論技術問題時有不同意見,他勃然大怒,高聲叫喚起來,這在西方公司裏麵就算得上霸淩了。我和老板薩姆提及此事,老板居然說:“他這樣做是因為他對你感到frustrated(沮喪不耐煩)”,就是說,他霸淩是我的錯。
於是我就對莫林更加退讓,而他則更加咄咄逼人了。我在一個細微枝節上稍有偏差,沒有造成任何後果,他在全部門麵前一遍遍張揚此事,冷嘲熱諷,好凸顯我的無能。在和重要客戶的電話會議上,他毫無原因地對我叫板發難,讓我當時暈頭轉向不知道說什麽好。這些我都容忍了。我不是在忍氣吞聲,忍氣吞聲是長不了的。我是真的不掛懷。因為別人粗魯卑鄙是別人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我憑什麽自己氣憤懲罰自己呢?
莫林於是更加肆無忌憚了。
有一個技術問題我和他有不同意見,我無法說服他。他建議我征求一下一個公認的美國專家的意見吧。於是我就問了專家,專家支持我,於是我把專家的郵件轉發給他。他未經我同意就發了一封郵件,和專家爭辯,而且轉發給了客戶。客戶不明就裏,以為我們在試圖隱瞞重大隱患,立刻給我發文,要求我解釋一長串的問題。
莫林犯了職場上的二個忌:(1)越級行事;(2)把內部紛爭捅給客戶。
我就把莫林請進我辦公室,指著屏幕上的他的郵件,平和地說:“我想和你談談你這封郵件…” 他自知理虧,但以他的狂傲,他是絕對不可能低頭服輸的,於是他的防禦就是憤怒。我剛開始說話,他的聲音就已經開始顫抖了。我那句話還未說完,他就激動地衝到我屏幕前,指著他的郵件裏麵的論據叫道:“你怎麽解釋這個? 你怎麽解釋?”
我說:“我不想跟你在這個問題上爭辯…” 他吼道:“啊,你不需要聽我意見? 那你就該停止雇傭我! 告訴你,我隨時都可以辭職… 我現在就辭職!” 他衝出了我的辦公室,後一句是在大廳裏吼的,此時多數人已經下班,但還是有人在。
我平靜地說:“回來,咱們把話說完。” 他回來了,我說:“你54歲了吧?你是有很長工作經驗的人了。在工作上感情用事是很不專業的。” 他稍微冷靜了一點。我試圖把話說完,他數次打斷,我一再說“讓我說完”,“這樣打斷我很不專業”,最後我總算說完:“你隨時都可以和我爭辯,但你把這個爭論捅給客戶前,應該先和我商量一下。”
他冷靜下來,不說話了。我的意見讓他無法反駁。
我笑道:“你連我想說什麽都沒聽清就開始發怒…” 他再次打斷我:“我從生下來就說英語。是你自己沒說清楚!”
站起來揚長而去。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我已經背靠牆壁,無路可退。如果我繼續退讓,下次他大概就要扇我耳光了,我也根本無法再繼續行使我的部門經理的職責了。
第二節:不說硬話,不做軟事
老板薩姆正在英國度假,下周莫林會和他在柏林匯合,和客戶開一周的會。於是我給莫林寫了個郵件,轉抄薩姆和人事部總監艾倫,簡述了一下事情經過,要求他向我和大廳裏的所有人道歉。
我希望他不要道歉,結果他沒有。
於是周末我給薩姆和艾倫寫了一封郵件,詳細敘述了事情經過,字字準確,對莫林沒有任何評判指責,隻講事實。結尾說我決定辭退莫林。
薩姆從柏林回文說”行,你和艾倫談吧。“
我知道他會變注意,所以我說:“我等你回來再行動。”
果然,幾天後薩姆從柏林給我發了個郵件:“這幾天和客戶的會議上發現還有很多要做的事情,莫林是這方麵的專家,沒他不行,我們必須和他共事。”
我回顧了一下我來公司後的七個月以來的績效。我迅速恢複了重要客戶對我們軟件部的信心,和公司其他部門建立起來了非常愉快高效的合作關係。軟件一連三次按時交付。我和公司裏麵所有人關係都很好。我的結論是:薩姆想保莫林,因為我平時非常謙卑容讓,他覺得我不敢跟他頂撞,可以輕鬆地把這件事撥到一邊去(brush it aside)。但一旦我不退讓,薩姆是個有良心有操守(integrity)的人,他絕不會為了和莫林的私人友誼對一個優秀員工網羅罪名。西方公司裏麵中上層的幹部都是有良心有操守的人,不是那種為了私利什麽都願意幹的人。他們沒看過《三國演義》,如果看了一定會對諸葛亮的背信棄義兩麵三刀不以為然(見我的《中國和美國及西方的所有衝突,根源在那裏?》。所以退一步說,就算是薩姆真有為了好朋友跟我翻臉的心,其他的幹部們也會對薩姆的所作所為大吃一驚表示反對。
所以薩姆絕不會這麽幹。
另一方麵,雖然薩姆有很高的良心操守,部下跟他攤牌,威脅打官司,他也不會心裏一點芥蒂都沒有,以後我和他相處,中間還是會多些隔膜。但如前所說,我已經無路可退。
於是我做出了決定。
我給職場霸淩的律師打了個電話。她告訴我,我事後立即發郵件給上級將事情經過詳細敘述的舉措很關鍵,構成了以後交涉的依據。莫林的吼叫是霸淩,而且他“我從生下來就講英語”這句話構成了種族歧視。公司無權壓我和他共事。如果薩姆堅持己見,我可以向公司首席執行官投訴。如果他也支持薩姆,我可以向政府“公平職場委員會”投訴,他們一旦介入,對公司就是件大事了,所以等不到這一步公司就會讓步。
於是我給我的老板薩姆和人事總監艾倫發個了一封很短的郵件,列出了莫林霸淩、種族歧視、完全無視我是部門經理的事實,重申了我拒絕和他共事的決定,然後我說:
“如果我被逼和他共事(注意:我沒有說“你們逼我”,而是說“我被逼”),我將不得不向CEO以致於政府“公平職場委員會”投訴。我一直非常尊重你們二位,我和你們的關係一直極其融洽。我希望你們也能夠尊重我的感覺和原則。”
薩姆周末從柏林會來後,取消了和我周一的會議。我知道他會和艾倫以及公司其他領導層密集會議,所以我也不去見他。
周二薩姆和艾倫找我開會,我知道是攤牌的時候了。
薩姆對我依然是一貫的風格:輕鬆、愉快、友好,就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他先和我閑聊了幾句無關的話題,然後讓我敘述一遍事情經過。我先對薩姆說:”誠實地說,我收到你從柏林發來的郵件,我很生氣。“ 薩姆說:”我從你的回信裏麵看的清楚。所以我沒有回你的信,打算見麵談。“
請注意,這句開場白非常非常的重要。我在本文結尾總結時會告訴你為什麽這句話這麽重要。
我講完事情經過,艾倫問我:“如果莫林向你道歉,保證以後再不犯,你還願意和他共事嗎?” 我說不。艾倫又問了一次,我態度堅決。最後一直不說話的薩姆說話了:“我看還是讓莫林走吧。” 於是三個人開始安排辭退莫林的手續。
莫林現在還在歐洲休假,下周一回來上班,而薩姆周末就開始休聖誕假了。我本來還希望莫林能在假期後再來上兩周班,好能充分交接他手頭的工作,但薩姆在和我的安排中特別要求莫林提前結束,新年後不要來上班,這樣他就沒必要和莫林見麵了。
到了周五,薩姆對我說:“你明天是不是要去拿那二隻小狗? 很幸福吧?” 我感激地說:“是啊,難為你還記得!”
薩姆的這些微妙的舉動說明,他準備把這個事件留在過去,繼續和我好好相處。
周一莫林趾高氣揚地來上班,惱羞成怒地離去。在聖誕節前被炒,感覺肯定糟透了。我也為他難過,但他沒有給自己留任何後路。
自大的人必定愚蠢,必定會自掘墳墓。
聖誕節假期過去了。新年回來上班的第一周,公司CEO和薩姆跟我討論一個新上馬的項目。會議結束時,CEO說:”我打算任命你為這個項目的負責人。這在你現有的職責之上。為此我們給你每月多加3000澳幣的薪水。“
薩姆微笑著對我說:”這對你來說是一個更高的全新的領域。好好幹吧!“
CEO走了,隻剩下我和薩姆,我說:”謝謝你的推薦!“ 薩姆笑道:”哪裏!你肯定行!“
第三節:華人如何在西方職場贏得尊重
不要說膽小怕事的中國人,就是西方本地人,有幾個敢威脅打官司告老板,逼他辭退他的好友? 我不但這樣做了,而且可以和老板繼續保持友好關係。
整個過程都按我預料的發展,是因為:
第一,我有說話的底氣
我在公司裏麵的業績不錯,各級領導都看在眼裏,我預計他們不會為了一個牛皮大王讓我滾蛋。
第二,我行得正,別人說不出話來
我在公司裏麵對所有人都謙恭有禮,凡事盡量幫忙,一旦發現自己有錯立即坦率承認,別人態度生硬粗魯我從不掛懷,所以我到處都是朋友,關鍵時刻他們肯定會站在我的一邊。另外,我以前對莫林的步步緊逼從來不反應,一直友好對待,所以公司裏沒人可以說“他們兩個一直合不來,你來我往的,一個巴掌拍不響,都有錯,各打五十大板就行了。”
第三,我對西方文化和西方人心理有精準的了解
我知道薩姆和CEO都是正直有良心的人。一個這樣的人也難免會偏向自己的好朋友,但他肯定不會為了私人友誼甘冒被政府提告的風險把我趕走。同樣,因為他的智慧、正直和良心,他一旦認識到需要讓步,他會把此事留在過去,繼續和我維持建設性的關係,而不會惱羞成怒,從此給我小鞋穿。正是預料到這一點,我才會處處留餘地,比如我說“如果我被逼”而不是“如果你們逼我”。
另外,華人最害怕和別人當麵衝突。他們嘴上說得冠冕堂皇,回避矛盾,心裏暗自窩火,有一天忍不住時,就會瞬間撕破臉大鬧一場。正確的做法是當你覺得對方冒犯你,你無法容忍時,你應該立即向對方堅決地、直截了當地說明,”我很生氣“,”你冒犯我了“,”我無法容忍你這樣做“,但態度要友善平和。中西方都有這二種人,一種人沒有進攻性,你尊敬他,他感激你的尊敬,也尊敬你;另一種人多些進攻性(有能耐的人大多是這類人),他要先試探你的底線,你退他就進,你越退他越看不起你、不喜歡你。對這種人,就要不動聲色有禮有節地讓他碰個釘子,他反而對你肅然起敬。這就叫做”不打不相識“。所以對這類人關鍵是盡快地讓他知道你那條線在哪,讓他知道如果他越過這條線你會把他推回去。他越線越少,你推得越早,損害越低。友誼和好感的基石是尊敬。沒有尊敬你就是跪舔對方,他也絕不會對你有好感。
這就是為什麽我和薩姆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的郵件讓我很生氣“。這句話就對他畫出了我的那條線。這句話本身不造成損害,相反,這是損管措施。
更高的境界是你一見麵就讓別人肅然起敬,巴結你還來不及呢,誰還想去試探你的底線。但這個就超出我的層次了,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做。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就是領袖的才能了。
第四,西方職場裏麵中上層的幹部都有一定的良心操守
中國新帝周圍那些唯利是圖的厚黑學專家在西方是很難上位的(見我的《一個傻子帶著幾億聰明人跳河:中國獨有的奇觀》)。這就是我敢不讓步的基礎。如果在中國的職場,薩姆隻要一露出對我不滿的信號,他手下的其他部門的經理就都上趕著去他那裏毀謗我了,那我就死路一條了。這種情況我早些年在中國見過也聽說過。所以如果在中國職場,我要麽向老板推薦莫林接替我的職位,我做他的部下,對他服服帖帖,任打任罵,要麽辭職。別無出路。
相信經過這個事件,我公司的西方同事們會對華人有一個不同的印象,多一份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