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縱觀中國曆史的政治文化,最重要的一點是“治人”。章太炎說“儒者之道,除修己治人,別無他法”。道家著名的“虛其心,實其腹”講的是“聖人之治”。除此之外,治國凡不是落在治人上,如法家,墨家,最後就沒有能夠在中國政治文化中占主導地位。
和以法治國相比,從理論上講,治人更是落在了跟本上。比如,如果一個人心甘情願做某事,和被強迫做某事相比,是不是更有效?所以無論中外,曆史上統治者都在愚民或洗腦上下苦功,並且在大部分時候頗有成效。
一個現成的例子是近代中國。在中國積弱一個世紀之後,毛澤東如果不是在這方麵取得了成功,把幾萬萬中國人的腦子洗成一個人,共產黨在二十世紀中葉的中國所向披靡,並且和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比武功而不落下風,基本上是不可想象的。
對於治理一個規模較大的國家,“治人”的想法在古代是自然而且可能是必須的。人類曆史上的民主思想來源於希臘城邦的政治文化,而從沒有在任何一個大規模的國家裏發芽,原因或許就在此。舉個簡單的例子,兩個人之間講民主要相對容易一點,但是要在同堂四代近百口人中間講民主,那應該是很困難的。王蒙《堅硬的稀粥》裏就有涉及這方麵的幽默。
但是“治人”有一個很關鍵的弱點,那就是風險太大。幾億人勁往一處使,如果使在正確的方向上,其功效是很顯著的。但是如果使在錯誤的方向上,其危害也是相當巨大。比如新中國建立以後,初期幾個五年計劃都很成功,經濟發展也很迅速,但是同樣,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的破壞也是相當巨大的。
任何一種政治製度,究其根源,如果排除運氣,那基本上是選擇的結果,民主政體是如此,專製政體也是如此。
一個合理的命題是,在幾十個臭皮匠比不上一個諸葛亮的時候,還是讓諸葛亮來統治比較好,但是如果臭皮匠們和諸葛亮相比不相上下,那麽民主就成了必須。
所以從專製,到精英治國,到民主,應該是人類曆史政治體製演變的合理路徑。
我們要反對兩種極端。一種是不以曆史的眼光看問題,一說起民主專製就往老祖宗身上扔垃圾,動輒罵孔子老子,動輒鼓吹中國文化如何落後。另外一種是不以發展的眼光看問題,死抱著傳統文化不放並且不思改進,比如一些新儒家學者,一看到西方有什麽先進的思想,第一反應是“我們也有”,然後宣稱足球發明於中國古代,民本思想就是民主思想,等等。
(二)
當統治者作為一個階層逐漸從大眾階層分離,並有了其自身利益的時候,“治人”的政治思想必然導致愚民或洗腦子。統治者永遠不會想到去“教育”民眾,他們永遠隻會禁錮思想,壓製自由新思維。如果沒有自然界的挑戰,沒有外來文化強力衝擊和外來文明的強力競爭,這種現狀不會自動改變。
而對於大眾來說,對現狀的認同至少有兩個方麵的原因。第一是因為惰性。活的好好的,為什麽要改呢?即使活的不夠好, 能忍則忍,不能忍了就來個天翻地覆,把利益重新分派,然後把原來那一套再搬來。第二是沒有改變的新方向。如果我們不知道有民主這種政體,改革基本上也就是在“治人”上麵打轉轉。所謂的 “與時俱進”,有時候“時”也是停滯不前的。所以曆朝曆代政策更新不少,但是思想上沒有大的進步。而西方文藝複興有古希臘的人文政治做參考。
這是中國鴉片戰爭以前的曆史寫照。
十九世紀前後,西方文化對中國文化的衝擊力度是前所未有的強大。在這種衝擊下,無論統治者還是普通百姓都有了改革的欲望。但是兩者的目的是有區別,而且是有衝突的。前者是為了維持其統治及其利益,後者是為了過上更好的生活.這體現在思維的開放程度上。前者的底線是君主立憲,後者要共和。最終後者戰勝了前者。
這段時間中國政治思想的解放有一個重要的特點,那就是緊迫,救亡的緊迫,所謂病急亂投醫,對西方的政治(以及文化)思想沒有總體的把握和研究。所以共和以後,無論袁世凱複辟,還是蔣介石軍閥統治,共和思想基本上在較低層次漫步,這裏甚至包括孫中山本人。
比較一下,春秋戰國曆時數百年,百家爭鳴得很充分,廢黜百家獨尊儒術又在其後一百多年,所以選擇上也很充分。
共產主義雖然從西方來,但是和中國傳統文化裏的“世界大同”,“均貧富”有共鳴,不然不能解釋眾多文化精英也參與其中。但是同樣由於時間緊迫,沒有辦法和中國傳統文化有更深的比較,去偽存真,批判揚棄,匆匆忙忙就“廢黜百家,獨尊馬列”。此後幾十年裏沒有思想的解放。(如前所說,在一定情況下,要把幾億人的思想擰成一種思想,沒有爭鳴可能是必須的。)
韓戰越戰以後,國內局勢稍穩,毛澤東好心好意要解放思想,居高臨下地發動“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一看所放所鳴出乎自己的意料,惱羞成怒之下改為“引蛇出動”,把一件好事徹底辦成壞事。後來又試圖繞開思想解放,試驗直接推翻“治人”,導致大鳴大放大民主,最後連自己都收不了手。
此後幾十年,即使在改革開放以後,在思想開放層麵也是幾經反複,羞羞答答,邁不開步子。“資產階級自由化”,“精神汙染”,“穩定壓倒一切”,等等,乃至去年中宣部禁章飴和的書都是明證。
結論,“治人”導致思想禁錮,要從“治人”走向“人治”(民主),首先要解放思想。
(三)
對思想的禁錮直接導致兩個後果。
首先,民眾的思想跟不上世界的發展。毛澤東的群眾運動因為隻有“民主”的形式,而沒有真正民主思想做後墊,是紅寶書下的大民主,最後成了典型的“暴民運動”(MOB)。去年在處理東北汙水問題時,一位市民對溫家寶說感謝政府關懷,而溫家寶回答說,是我們應該感謝你們的耐心(大意)。可見溫家寶的政治理念已經有了現代意識(政府是管理機構),但是民眾還沒有(官還是那個父母官)。
其次,統治者自身的理論水平因為缺乏開放的討論而僵化,麵臨新的衝擊無法應對,不是井底之蛙式的自高自大,就是自慚形穢式的信心不足。尤其是後者,在改革開放以後中國政府的身上體現得尤其明顯。即使現在,雖然經濟在世界上已經有了一定的地位,但是在文化上還是沒有底氣。
這是很自然的。改革開放是行動在先,摸著石頭過河,思想上從沒有真正地長時間地開放(八十年代有過短暫的開放)。所以一開始應對西方對於各式各樣的職責(如人權)隻有一條“中國有中國的國情”,再往下講就沒詞了,完全是被動地解釋。現在好一點,會說“發展權優先於人權”,不管對錯,算是有個說法。但是離文化大國,想要輸出文化還遠得很。
在當今中國,思想的禁錮,說來說去還是和既得利益集團不願意讓普通大眾分享利益有關。最為突出的就是“三個代表思想”。這個思想說起來好聽得很,“代表先進生產力”什麽的,說穿了,就是把所謂的精英階層拉進來,腐蝕他們,讓他們成為利益集團的一員,徹底閹割他們的思想。蘿卜加大棒,共產黨很會幹這個事,看看章飴和《往事並不如煙》就知道了。
現在好一點,談“和諧社會”,似乎進步了點,和中國傳統文化也能掛上鉤。然而,同樣地,因為沒有解放了的思想做後盾,這個口號很容易流於虛空。比如,我們可以問如何和諧?是你吃山珍海味住洋房我吃鹹菜三代擠一間屋的和諧,還是大家都有肉吃有足的夠寬敞房子住的和諧?
結論:沒有思想的解放,就沒有立得住的思想體係。即使腰包裏有很多 錢,行動起來還是要麽暴發戶形象,要麽畏畏縮縮,恨不得跪倒在別人麵前。
(四)
曆來大國的崛起,思想先行。沒有思想的崛起,要麽時間短暫(如荷蘭西班牙),要麽像跛足鴨(如日本)。中國現在才有一點崛起的苗頭,思想上的解放,和文化上的複興是當務之急。
首先是如何應對西方文化挑戰的問題。西方的民主平等自由博愛等已經先聲奪人,搶占了話語權的製高點。但是其弱點也是很明顯的。比如宗教信仰和世俗生活的矛盾導致的普遍的虛偽,對物質生活的享受(以消費帶動的經濟)導致的人和自然的衝突,因為信奉力量而對文化之間的交往多以衝突,而不是對話的形式出現,等等。
關鍵在於我們自身能不能提出足以與之抗衡的思想文化體係。
其次是如何對待國內各個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根據 亨廷頓《文明的衝突》中的理論,從長遠來看,西藏新疆問題會有可能成為大問題(不是同一種文化),而台灣問題相比反而較輕(同種文化)。在尊重其他民族的文化同時,一定要充分顯示自身文化的包容性和優越性,讓他們羨慕,不強迫,但也不反對他們自願被同化。拉攏大部分人,打擊小部分激進分子,並在手段和言辭上掌握靈活性,不要發言千篇一律,口氣和態度都生硬僵化。
但是關鍵仍然在於有自己的思想體係做背景,心中有足夠的自信心。
中國政府似乎已經認識到了這一點,比如現在有向傳統文化吸取營養的舉動。但是還沒看出會有什麽樂觀的結果。首先,因為前幾十年把基礎搞壞了,現在是上下求索而不得其路。像尊孔,祭黃帝等等,徒 具形式,於丹式的對論語的解釋,多往流行文化上靠,對於普及傳統文獻有重大貢獻,但是並不能對如何揚棄傳統文化有深刻的討論。其次,由於既得利益的關係和對穩定的過分看重 ,一旦涉及思想領域總是束手束腳,沒有辦法展開徹底的討論和解放。
(五)
兩點建議。
在奧運會順利結束以後,可以在思想界發起不是引蛇出洞的百家爭鳴和百家齊放。在此之前,應該淡化三個代表思想(正在做),保障精英階層的利益,但和黨的利益脫鉤。報紙的輿論控製可以適當存在,但是在書籍出版方麵(尤其是學術性的)應該大大放寬。
在民間可以開展各種有獎征文活動(盧梭的《社會契約論》就是一篇征文)。從自上而下的試點(摸著石頭過河)變成先討論,再試點。
如此上下互動,以中國人的聰明才智,新思想的層出不窮是可以預見的。所謂的軟實力也會大大增強。
非如此,不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大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