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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讀賈平凹“哭三毛”

(2008-11-23 17:24:08) 下一個

重讀賈平凹“哭三毛”,“再哭三毛”,仍然為之深深感動。
世上文字,唯真情最美。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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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哭三毛

        三毛死了。我與三毛並不相識但在將要相識的時候三毛死了。三毛托人帶來口信囑我寄幾本我的新書給她。我剛剛將書寄去的時候,三毛死了。我邀請她來西安,陪她隨心所欲地在黃土地上逛逛,信函她還未收到,三毛死了。三毛的死,對我是太突然了。我想三毛對於她的死也一定是突然,但是,就這麽突然地將三毛死了,死了。  
      人活著是多麽的不容易,人死燈滅卻這樣快捷嗎?
      三毛不是美女,一個高挑著身子,披著長發,攜了書和筆漫遊世界的形象,年輕的堅強而又孤獨的三毛對於大陸年輕人的魅力,任何局外人作任何想象來估價都是不過分的。許多年裏,到處逢人說三毛,我就是那其中的讀者,藝術靠征服而存在,我企羨著三毛這位真正的作家。夜半的孤燈下,我常常翻開她的書,瞧著那一張似乎很苦的臉,想她畢竟是海峽那邊的女子,遠在天邊,我是無緣等待得到相識麵談的。可我怎麽也沒有想到,一九九○年十二月十五日,我從鄉下返回西安的當天,驀然發現了《 陝西日報 》上署名孫聰先生的一篇《 三毛談陝西 》的文章。三毛竟然來過陝西?我卻一點不知道!將那文章讀下去,文章的後半部分幾乎全寫到了我。三毛說:“我特別喜歡讀陝西作家賈平凹的書。”她還專門告我普通話念凹為(āo ),但我聽北方人都念凹( wā),這樣親切所以我一直也念平凹( wā)。她告訴我,“在台灣隻看到了平凹的兩本書,一本是《 天狗 》,一本是《 浮躁 》。我看第一篇時就非常喜歡,連看了三遍,每個標點我都研究,太有意思了,他用詞很怪可很有味,每次看完我都要流淚。眼睛都要看瞎了。他寫的商州人很好。這兩本書我都快看爛了。你轉告他,他的作品很深沉,我非常喜歡,今後有新書就寄我一本。我很崇拜他,他是當代最好的作家,當然這隻是我個人的看法。他的書寫得很好,看許多書都沒像看他的書這樣連看幾遍,有空就看,有時我就看平凹的照片,研究他,他腦子裏的東西太多了……大陸除了平凹的作品外,還愛讀張賢亮和鍾阿城的作品……”讀罷這篇文章,我並不敢以三毛的評價而洋洋得意,但對於她一個台灣人,對於她一個聲名遠震的作家,我感動著她的真誠直率和坦蕩,為能得到她的理解而高興。也就在第二天,孫聰先生打問到了我的住址趕來,我才知道他是省電台的記者,於一九九○年的十月在杭州花家山賓館開會,偶爾在那裏見到了三毛,這篇文章就是那次見麵的談話記錄。孫聰先生詳細地給我說了三毛讓他帶給我的話,說三毛到西安時很想找我,但又沒有找,認為“從他的作品來看他很有意思,隔著山去看,他更有神秘感,如果見了麵就沒意思了,但我一定要拜訪他。”說是明年或者後年,她要以私人的名義來西安,問我願不願給她借一輛舊自行車,陪她到商州走動。又說她在大陸幾個城市尋我的別的作品,但沒尋到,希望我寄她幾本,她一定將書錢郵來。並開玩笑地對孫聰說:“我去找平凹,他的太太不會吃醋吧?會燒菜嗎?”還送我一張名片,上邊用鋼筆寫了:“平凹先生,您的忠實讀者三毛。”於是,送走了孫聰,我便包紮了四本書去郵局,且複了信,說盼望她明年來西安,隻要她肯冒險,不怕苦,不怕狼,能吃下粗飯,敢不衛生,我們就一塊騎舊車子去一般人不去的地方逛逛,吃地方小吃,看地方戲曲,參加婚喪嫁娶的活動,了解社會最基層的人事。這書和信是十二月十六日寄走的。我等待著三毛的回音,等了二十天,我看到了報紙上的消息:三毛在兩天前自殺身亡了。  
      三毛死了,死於自殺。她為什麽自殺?是她完全理解了人生,是她完成了她活著要貢獻的那一份藝術,是太孤獨,還是別的原因,我無法了解。作為一個熱愛著她的讀者,我無限悲痛。我遺憾的是我們剛剛要結識,她竟死了,我們之間相識的緣分隻能是在這一種神秘的境界中嗎?!  
      三毛死了,消息見報的當天下午,我收到了許多人給我的電話,第一句都是:“你知道嗎?三毛死了!”接著就沉默不語,然後差不多要說:“她是你的一位知音,她死了……”這些人都是看到了《 陝西日報 》上的那篇文章而向我打電話的。以後的這些天,但凡見到熟人,都這麽給我說三毛,似乎三毛真是我的什麽親戚關係而來安慰我。我真誠地感謝著這些熱愛三毛的讀者,我為他們來向我表達對三毛死的痛惜感到榮幸,但我,一個人靜靜地坐下來的時候就發呆,內心一片悲哀。我並沒有見過三毛,幾個晚上都似乎夢見到一個高高的披著長發的女人,醒來思憶著夢的境界,不禁就想到了那一幅《 洛神圖 》古畫。但有時硬是不相信三毛會死,或許一切都是訛傳,說不定某一日三毛真的就再來到了西安。可是,可是,所有的報紙、廣播都在報道三毛死了,在街上走,隨時可聽見有人在議論三毛的死,是的,她是真死了。我隻好對著報紙上的消息思念這位天才的作家,默默地祝願她的靈魂上天列入仙班。  
      三毛是死了,不死的是她的書,是她的魅力。她以她的作品和她的人生創造著一個強刺激的三毛,強刺激的三毛的自殺更豐富著一個使人永遠不能忘記的作家。 
                                                                                           1991年1月7日 


                         再哭三毛 
      
      我隻說您永遠也收不到我的那封信了,可怎麽也沒有想到您的信竟能郵來,就在您死後的第十一天裏。今天的早晨,天格外冷,但太陽很紅,我從醫院看了病返回機關,同事們就叫著我叫喊:“三毛來信啦!三毛給你來信啦!”這是一批您的崇拜者,自您死後,他們一直浸沉於痛惜之中,這樣的話我全然以為是一種幻想。但禁不住還在問:“是真的嗎,你們怎麽知道?”他們就告訴說俊芳十點鍾收到的( 俊芳是我的妻子,我們同在市文聯工作 ),她一看到信來自台灣,地址最後署一個“陳”字,立即知道這是您的信就拆開了,她想看 又不敢看,啊地叫了一下,眼淚先流下來了,大家全都雙手抖動著讀完了信,就讓俊芳趕快去街上複印,以免將原件弄髒弄壞了。聽了這話我就往俊芳的辦公室跑,俊芳從街上還沒有回來,我隻急得在門口打轉。十多分鍾後她回來了,眼睛紅紅的,臉色鐵青,一見我便哽咽起來:“她是收到您的信了……”  
     收到了,是收到了,三毛,您總算在臨死之前接收了一個熱愛著您的忠實讀者的問候!可是,當我親手捧著了您的信,我腦子裏刹那間一片空白呀!清醒了過來,我感覺到是您來了,您就站在我的麵前,您就充滿在所有的空氣裏。  
     這信是您一月一日夜裏兩點寫的,您說您“後天將住院開刀去了”,據報上登載,您是三日入院的,那麽您是以一九九○年最後的晚上算起的,四日的淩晨兩點您就去世了。這封信您是什麽時候發出的呢,是一九九一年的一月一日白天休息起來後,還是在三日的去醫院的路上?這是您給我的第一封信,也是給我的最後一封信,更是您四十八年裏最後的一次筆墨,您竟在臨死的時候沒有忘記給我回信,您一定是要惦念著這封信的,那亡魂會護送著這封信到西安來了吧!  
     前幾天,我流著淚水寫了《 哭三毛 》一文,後悔著我給您的信太遲,沒能收到,我們隻能是有一份在朦朧中結識的緣分。寫好後停也沒停就跑郵局,我把它寄給了上海的《 文匯報 》,因為我認識《 文匯報 》的肖宜先生,害怕投遞別的報紙因不認識編輯而誤了見報時間,不能及時將我對您的痛惜、思念和一份深深的摯愛獻給您。可是昨日收到《 文匯報 》另一位朋友的談及別的內容的信件,竟發現我寄肖宜先生的信址寫錯了,《 文匯報 》的新址是虎丘路,我寫的是原址圓明園路。我好恨我自己呀,以為那悼文肖先生是收不到了,就是收到,也不知要轉多少地方費多少天日,今日正考慮怎麽個補救法,您的信竟來了,您並不是沒有收到我的信,您是在收到了我的信後當晚就寫回信來了!  
     讀著您的信,我的心在痙攣著,一月一日那是怎樣的長夜啊,萬家燈火的台北,下著雨,您孤獨地在您的房間,吃著止痛片給我寫信,寫那麽長的信,我禁不住就又哭了。您是世界上最具真情的人,在您這封絕筆信裏,一如您的那些要長存於世的作品一樣至情至誠,令我揪心裂腸的感動。您雖然在談著文學,談著對我的作品的感覺,可我哪裏敢受用了您的讚譽呢,我隻能感激著您的理解,隻能更以您的理解而來激勵我今後的創作。一遍又一遍讀著您的來信,在那字裏行間,在那字麵背後,我是讀懂了您的心態,您的人格,您的文學的追求和您的精神的大境界,是的,您是孤獨的,一個真正天才的孤獨啊!  
     現在,人們到處都在說著您,書店裏您的書被搶購著,熱愛著你的讀者在以各種方式悼念您,哀思您,為您的死作著種種推測。可我在您的信裏,看不到您在入院時有什麽自殺的跡象,您說您“這一年來,內心積壓著一種苦悶,它不來自我個人生活,而是因為認識了您的書本”,又說您住院是害了“不大好的病”。但是,您知道自己害了“不大好的病”,又能去醫院動手術,可見您並沒有對病產生絕望,倒自信四五個月就能恢複過來,詳細地給了我的通訊地址和電話號碼,且說明五個月後來西安,一切都作了具體的安排,為什麽偏偏在入院的當天夜裏,敢就是四日的三點就死了呢?!三毛,我不明白,我到底是不明白啊!您的死,您是不情願的,那麽,是什麽原因而死的呀,是如同寫信時一樣的疼痛在折磨您嗎?是一時的感情所致嗎?如果說這一切僅是一種孤獨苦悶的精神基礎上的刺激點,如果您的孤獨苦悶在某種方麵像您說的是“因為認識了您的書本”,三毛,我完全理解作為一個天才的無法擺脫的孤獨,可牽涉到我,我又該怎麽對您說呢,我的那些書本能使您感動是您對我的偏愛而令我終生難忘,卻更使我今生今世要懷上一份對您深深的內疚之痛啊!  
      這些天來,我一直處於恍惚之中,總覺得常常看到了您,又都形象模糊不清,走到什麽地方凡是見到有女性的畫片,不管是什麽臉型的,似乎總覺得某一處像您,呆呆看一會兒,眼前就全是您的影子。昨日晚上,卻偏偏沒有做到什麽離奇的夢,對您的來信沒有絲毫預感,但您卻來信了,信來了,您來了,您到西安來了!現在,我的筆無法把我的心情寫出,我把筆放下來,又關了門,不讓任何人進來,讓我靜靜地坐一坐,不,屋裏不是我獨坐,對著的是您和我了,雖然您在冥中,雖然一切無聲,但我們在談著話,我們在交流著文學,交流著靈魂。這一切多好啊,那麽,三毛,就讓我們在往後的長長久久的歲月裏一直這麽交流吧。三毛! 

   
 附:三毛致賈平凹的信  
     
 平凹先生:
     現在時刻是西元一九九一年一月一日清晨兩點。下雨了。  
     今年開筆的頭一封信,寫給您:我心極喜愛的大師。恭恭敬敬的。  
     感謝您的這枝筆,帶給讀者如我,許多個不睡的夜。雖然隻看過兩本您的大作,《 天狗 》與《 浮躁 》,可是反反複複,也看了快二十遍以上,等於四十本書了。  
     在當代中國作家中,與您的文筆最有感應,看到後來,看成了某種孤寂。一生酷愛讀書,是個讀書的人,隻可惜很少有朋友能夠講講這方麵的心得。讀您的書,內心寂寞尤甚,沒有功力的人看您的書,要看走樣的。  
     在台灣,有一個女朋友,她拿了您的書去看,而且肯跟我討論,但她看書不深入,能夠抓捉一些味道,我也沒有選擇的隻有跟這位朋友講講“天狗”。這一年來,內心積壓著一種苦悶,它不來自我個人生活,而是因為認識了您的書本。在大陸,會有人搭我的話,說“賈平凹是好呀!”我盯住人看,追問“怎麽好法?”人說不上來,我就再一次把自己悶死。看您書的人等閑看看,我不開心。  
     平凹先生,您是大師級的作家,看了您的小說之後,我胸口悶住已有很久,這種情形,在看“紅樓夢”,看張愛玲時也出現過,但他們仍不那麽“對位”,直到有一次在香港有人講起大陸作家群,其中提到您的名字。一口氣買了十數位的,一位一位拜讀,到您的書出現,方才鬆了口氣,想長嘯起來。對了,是一位大師。一顆巨星的誕生,就是如此。我沒有看走眼。以後就憑那兩本手邊的書,一天四五小時的讀您。  
     要不是您的贈書來了,可能一輩子沒有動機寫出這樣的信。就算現在寫出來,想這份感覺——由您書中獲得的,也是經過了我個人讀書曆程的“再創造”,即使麵對的是作者您本人,我的被封閉感仍然如舊,但有一點也許我們是可以溝通的,那就是:您的作品實在太深刻。不是背景取材問題:是您本身的靈魂。  
     今天閱讀三個人的作品,在二十次以上,一位是曹禺,一位是張愛玲,一位是您。深深感謝。  沒有說一句客套的話,您所贈給我的重禮,今生今世當好好保存,珍愛,是我極為看重的書籍。不寄我的書給您,原因很簡單,相比之下,三毛的作品是寫給一般人看的,賈平凹的著作,是寫給三毛這種真正以一生的時光來閱讀的人看的。我的書,不上您的書架,除非是友誼而不是文字。  
     台灣有位作家,叫做“七等生”,他的書不銷,但極為獨特,如果您想看他,我很樂於介紹您這些書。  想我們都是書癡,昨日翻看您的“自選集”,看到您的散文部分,一時裏有些驚嚇。原先看您的小說,作者是躲在幕後的,散文是生活的部分,作者沒有窗簾可擋,我輕輕地翻了數頁。合上了書,有些想退的感覺。散文是那麽直接,更明顯的真誠,令人不舍一下子進入作者的家園,那不是“黑氏”的生活告白,那是您的。今晨我再去讀。以後會再讀,再念,將來再將感想告訴您。先念了三遍“觀察”( 人道與文道雜說之二 )。  
     四月( 一九九○年 )底在西安下了飛機,站在外麵那大廣場上發呆,想,賈平凹就住在這個城市裏,心裏有著一份巨大的茫然,抽了幾支煙,在冷空氣中看煙慢慢散去,爾後我走了,若有所失的一種舉步。  
     吃了止痛藥才寫這封信的,後天將住院開刀去了,一時裏沒法出遠門,沒法工作起碼一年,有不大好的病。  
     如果身子不那麽累了,也許四五個月可以來西安,看看您嗎?倒不必陪了遊玩,隻想跟您講講我心目中所知所感的當代大師——賈平凹。  
     用了最寶愛的毛邊紙給您寫信,此地信紙太白。這種紙台北不好買了,我存放著的。我地址在信封上。  
     您的故鄉,成了我的“夢魅”。商州不存在的。  
     三毛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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