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0年,有人說天津教堂“慈愛堂”是個秘密屠殺機構,傳教士專門把中國嬰兒弄死做成藥。他們就信了,怒火中燒包圍教堂,沒打死幾個傳教士和嬤嬤,卻打死數十個中國信徒和員工。這是著名的“天津教案”。
150多年過去,有人說上海、蘇州等地的日本學校其實是間諜學校,專門培訓日本小孩對中國進行不法行為。他們也信了,一個抗日熱情爆表的男子持刀衝向校車,輕傷兩個日本人,殺死了中國籍校車引導員胡友平。
150年過去,腦子裏翔的配方一樣一樣的……過去以為義和團是蠢,現在確定是純壞,大師兄們知道自己不能刀槍不入,太後也知道,雙方一對眼神就知道彼此要什麽——甲方想養狗,乙方想討狗糧,就編排了一個讓丙方也就是真正的傻逼感動得一塌糊塗的理由,“愛國”。天津教堂是收養中國孤兒,蘇州的日本學校是為解決在華投資的日本人後顧之憂,日企撤資會讓千萬人失去工作,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愛國生意和控製遊戲。
那天端王請老佛爺看義和團的表演,演畢,有人問了一句“您真相信他們的把戲啊”,老佛爺睿智地說了一句“把戲是假的,可這幾十萬條精壯漢子是真的,民心可用啊”。
中國哪有曆史,不過是以愛國名義殺人和被殺的重複史。
曾國藩奉旨處理天津教案,在《諭天津士民》說:天津士民皆好義,各秉剛氣,或好義而不明理,或有剛氣而無遠慮,皆足以憤事而致亂……巴啦巴啦一大通,聰明如他也隻有讚揚百姓愛國忠義,定性此為百姓激憤導致的偶然事件。150年過去了,官媒和胡錫進還是把蘇州殺人定性為偶然事件。偶然的蘇州姑娘穿和服被拘事件,偶然的鐵頭在日本神社撒尿事件,偶然的吉林男子刺殺四個美國人事件,再往前就是蔡洋偶然地用U形鎖把同胞腦袋砸開花……中國的外交史,就是偶然史。
馴犬員總覺得自己HOLD住遊戲,明白人知道他們遲早被反噬。但事情不是明白人能阻止,會丟性命還成漢奸。進士出身、出任六國公使、幫中國爭回不少領土的許景澄阻止向十一國宣戰,就菜市口了。善良如胡友平想阻止暴徒,被刺死還成了漢奸。看看抖音評論區愛國基本盤:“就算一個無辜的日本老人,我也下得去手,日本嬰兒就地掐死”“惡魔的後代也是惡魔,換了我一定肢解,做成刺身,不過要活著打開天靈蓋,來一個油潑日本嬰兒腦”。對正在搶救的胡友平,義和團們說:“建議醫生放棄搶救,以平民憤”“她應該埋在小日本”……150多年過去,隻是把當年掛著例假條以陰門對衝敵陣向對方潑大糞換成用智能手機刷著愛國帖,把見著國人用根火柴就滅門換成見同胞開輛日係車就把腦子開瓢。
我不認為這是文盲或流氓所為,這是流水線精密設計生產出來的,有驚人的實用原理和精準打擊度,比如你說“要和平,不要仇恨教育”,就會衝上來一幫英雄“要是你媽被日本鬼子強奸了,看你還要不要和平”。你正想反駁這種無聊虛假前提,第二撥英雄就說“你媽一定被強奸了,要不然你怎麽向著日本人”,這樣下去,漸漸地你就不想摻和這種費力證明自己媽有沒有被日本鬼子強奸的破事了,然後,戰壕裏漫山遍野烏泱泱全是這種英雄。他們贏了。
再比如“仇人的後代也是仇人”,你問他們敢不敢殺老毛子索回海參崴。他們一定說“不要糾纏曆史問題,關鍵要把握現實利益和夥伴關係”,你要是說“現實裏日本美國對中國的幫助大得多,老毛子隻會賣我們高價油”,第三撥英雄就上來質問“你肯定收了50萬”,你正想掏出銀行卡證明自己並沒收過外國人的錢,可漸漸地你發現他們時間太充裕了,除了出去找丟失的電瓶車耽誤些時間,可以全天候跟你討論關於祖上被強奸和美國福特基金的事情。
他們不在乎曆史和現代世界秩序,比如隋煬帝三征高句麗,比如唐太宗一會兒在新城、建安、駐蹕斬首高句麗軍四萬餘級,一會兒蘇定方斬首高句麗軍一萬餘,一會兒薛仁貴斬首五萬餘,以及大明征戰交趾屠了好幾萬首級。如果不忘世仇,中國人還敢去韓國美容敢去越南開廠敢跟朝鮮是世代兄弟嗎……可你千萬別跟他們這麽說,他們不懂曆史但有必殺技:NMSL。他們又贏了。
視頻號有個帥氣小哥天天呐喊:你們應該懂,85年前敢站在抗戰第一線去四行倉庫去台兒莊去衡陽保衛戰才是真正的抗日英雄,而不是在鍵盤上發泄邪惡跑公交站殺害同胞。這哥們太單純,蛆們不是不懂,而是不想懂,我打賭,哪天日本人真打過來了,他們一定會投降當漢奸,跟當年燒教堂的大師兄們一樣,見勢不對轉身就逃到教堂,信了耶酥,順道還猥褻了紅燈照的大師姐。
估計官方也看出不能讓朱紅燈、曹福田坐大,攪了一盤大棋,及時把胡友平評為“見義勇為模範”,人民日報迅速結論“中國從不缺見義勇為的人”,官媒盛讚“從胡友平可以看出中國人身上的傳統美德”……這撥操作一如既往感動好多丙方,我的朋友圈裏又出現久違的合什黨,感動得稀哩嘩啦又稀裏糊塗,在一場殘忍的殺人事件中,沒及時對凶手的背景公布,不見對幕後指使的追溯,又一次躺在“感動中國”“中國好人”的傳統套路上,喪事喜辦了。快,上嗩呐,放鞭炮,這一向是我們的擅長。
雞湯派在讚美胡友平挽回“國家形象”,摘引我的朋友唐辛子的一句話:“一位女性,出於她善良的本性保護了比她更弱小的兒童,這隻說明了她作為一個好人的善良與勇敢,跟國家形象有什麽關係,而且,看到一個女人勇敢,就認為證明了這個國家的勇敢,覺得自己也跟著勇敢起來了,這種世代相傳的阿Q思維,不覺得羞恥嗎”。
什麽都往國家臉上貼金,連胡友平的人血饅頭也吃。胡錫進說“擋住屠刀的胡友平是中國人民善良正義的縮影”,按這邏輯,拿著屠刀刺殺胡友平的中國男子就是中國人民的狠毒邪惡縮影?放鬼是你,捉鬼也是你。通過普遍謳歌胡友平並特別指出她是偉大國家諸多美德的一部分,巧妙回避是什麽殺害了這善良的女性,就差感謝國家了。眼熟不眼熟,跟當初對李文亮一樣。官媒一起開動:李醫生善良樸實,陽光樂觀,愛吃火鍋,喜歡看慶餘年……打住,這些我都知道,但我想知道誰害死了李醫生。
一點凶手的信息都看不到,或許行凶的理由太過正能量,有關部門還得花時間請示上級怎麽對公眾宣布。我看到一些朋友誇蘇州官方做得人性,應對及時,這些朋友假裝沒看見:群眾自發到公交站為胡友平獻花,旁邊站著幾十個便衣,花很快被收走。你總想跟衙門共情,你誰啊,你配嗎。
前天,天津塔LED燈為胡友平打出了閃亮字體,“一個大寫的人”“一道照亮世人心靈的光”“一人興,萬人可激”,聽說還冒了點風險,這些字眼當然正確,讓人感動,中國人缺感動,但也遠遠達不到一些人說的“天津真是勇士,一句真話比整個世界的份量還重”。你讓它打出一排“公布凶手信息,嚴懲凶手”試試。至於官方喉舌“蘇州發布”發表的那篇文章:“胡友平以平凡之軀行英雄之舉,保護了同胞和外國友人的生命安全,蘇州人民看在眼裏,痛在心裏,無一不為她的善良所感染,無盡的哀思伴著蘇城的雨絲灑落,深情的悼念在蘇州人淚眼中凝結,大愛無聲,令人動容……”,就差倪萍大姐親自配音了。
這些雞湯都在矮化胡友平女士的犧牲,遮掩自潑糞事件到拘押和服姑娘到鐵頭撒尿事件的必然性。剛才聯合早報曝出四月份蘇州就發生過中國人行刺日籍男子事件。剛才,廣西防城港某小區的一個保安因停車與一對夫妻發生口角,掏出刀把倆人捅死了。前兩天,被民間稱為“霍大俠”的農民霍文常被抓獲,他因為土地被無理侵占還受盡村霸欺辱拎刀殺了全家(兒媳因曾幫他說過真話,幸免於難)。
這些跟抗日愛國沒什麽關係了,其實“抗日”隻是一些人心中的邪火找的借口。所有人都在問,為什麽現在戾氣這麽重。你要是宅基地被占公司被倒查三十年前的稅房子斷供孩子打假疫苗老婆跟有錢人跑了騎個電瓶車都被協警按地下磨擦,擱誰戾氣都重。當然可以把矛盾轉移到85年前的日本鬼子120年前的八國聯軍,但所有的拱火和救火,都在蘊釀下一場大火。所有人都無力解決,所有人都在等,前兩年有篇文章叫“等風來”,現在都在“等火來”。你說可怕不可怕。
我對未來是悲觀的,現在的問題不是你周期性經過一條荊棘路,或者不小心掉進了糞坑,而是你正走向一條永遠見不到頭的幽暗向下的甬道,上麵的門已關死,下麵無數冤魂遙遙見到你就激動地喊:“下來吧,要死一起死”。
今天各大媒體發布了“關於處理煽動中日對立,挑動極端民族主義情緒的公告”,例如:宣揚“抗日鋤奸團”,鼓噪成立“當代義和團”,散布蘇州校車司乘人員是“日本特務”,炮製“全日本沉島,早日種族滅絕”等極端民粹主義言論。我激動了一小會,記憶中這是十幾年來首次宣戰義和團,這才是理性健康積極向上的愛國嘛,我終於和政府站一頭了。忽然冷靜下來,我自作多情了,正確的愛國不由我來定義,而由刪貼的人定義。
多年前的一天,那時我還有微博,於建嶸約我去宋莊參加微博打拐活動。下了飛機,接我的是一個叫王強的樸實小夥。他開著一輛破捷達拉著我沿著鄉間小路飛快駛向宋莊,兩旁白樺林嘩嘩地向後倒掠,陽光打在他圓圓的臉上,自信,單純。他說:我就喜歡你們這些正義之士。我急忙糾正:“我打醬油的,寫點字,遠夠不上什麽正義之士。”
他又說:李老師你知道嗎,我是2003年第一批參加保釣運動的16勇士之一,後來警察還找我訓話,我們有錯嗎,釣魚島是中國的,是中國的!
我凝視著他,那張陽光而單純的臉,清晰而模糊,在忽忽吹過的北京的風中,關於愛國關於正義的聲音飄揚著,讓我久久不能忘記……十幾年來,再也沒見到他。
最近忽然見到他,在瘋傳的朋友圈視頻裏。他泣不成聲,向公眾傾述他家的宅基地被占,他將絕食以示抗議,捍衛法律,他說“希望政府給我一個明確的結果,我的死,跟高陽領導沒關係,我的死,跟高陽公安局沒關係,我死後,隻想埋在這片我熱愛的土地裏。”
大家說:唉,王強保得住釣魚島,保不住自己的家園。
善良的王強並不屬於那幾十萬條精壯漢子,可他是喝了雞湯的,我不知道該勸他理性愛國,還是求仁得仁,最終能埋在他深愛的土地裏。
“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離去,我希望,人們把我埋在這裏”,眼前突然浮現出穿著皮褲滑跪於春晚舞台上的愛國主義搖滾歌手汪峰(王五四語),還有兩眼精光“我愛國,無罪”的吳京。
多好的演員啊。
李承鵬/文
寫在5.12的愛國帖(舊文)
李承鵬/文
那年川西壩子的油菜花比往年晚開了很多天,人們沒有意識到什麽。那時人們還相信專家,專家說花期推遲很正常,大片大片青蛙湧上街頭也很正常。我正在書房趕一篇文章,地板晃動時,還以為是家貓在腳下調皮……直到窗外傳來上百台起重機一齊發出的低吼,滿書架的書彈飛出來,我才明白是地震,那聲音,是地吼。
大地像煮沸的開水一樣抖動,又像無數雙手在抓腳後跟。我拚命逃到樓下空地,高樓搖晃、燈杆傾斜,天邊發出妖冶的藍,把僥幸逃脫的人們臉上照出了一陣異光。總之那個景象十分特殊,像末日降臨……
入夜,慢慢才知道都江堰死了很多人,北川封路,血庫缺血。那時我正處於一個愛國青年的尾聲,糾結處激情最猛烈,我認為報效國家的時候到了,我們要用血肉築起新的長城。清晨時分,我揣上錢和幾包衣服上路,在北川界口與唐建光、鄭褚匯合,進到山裏。
可是我在北川一中麵臨著人生最大一個困擾。我無法解釋為什麽五層高的新教學樓倒塌後隻有半個籃球場那麽大,而幾十年前修的舊樓竟沒有倒塌。也無法解釋大樓像餅幹般脆掉後,碎渣裏竟沒什麽鋼筋,以至於在一樓上課的學生全部沒來得及逃脫。有個婦人一直在我身邊神經質地走來走去,她已不太哭得出聲,隻是嘶啞地指著那堆很渺小的建渣:“看,那是我娃娃呀,她的手還在動,還沒死,但我扯不出來她啊,她還在動……”,我看得見那個女娃娃碎花裙子的一角,還有其他孩子的衣角,他們中很多還在動,手在動,腳在動,有細小的呻吟。
但部隊禁止我們上前營救,沒什麽鋼筋的廢墟根本不能站人,上去會引起二次崩塌。
那個情景令人崩潰,就這樣,我看著孩子們在扭動、在呻吟,夕陽西下,他們的身體與那些石頭一起慢慢變冷,最終悄無聲息……我竟無能為力。
在此之前,我是個愛國青年,相信生活的不幸是敵對勢力造成的。我曾在球評裏寫“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罵過CNN長了口蹄疫。我也不反對抵製家樂福,認為這至少可以喚醒民族血性。我家離美領館很近,1999年美國導彈轟炸我駐南大使館時,我在美領館外高舉過憤怒的拳頭,燒過報紙,同年前往美國采訪時,我還寫過一句“像一枚導彈打進美國本土”,深覺這句子十分有力。
站在北川學校廢墟前,我卻很困惑。我依然愛國,但漸漸明白碎渣裏的鋼筋並不是帝國主義悄悄抽走的,那些孩子也並不是死於侵略者的魔爪,而死於自己人的髒手。我更困惑,為什麽911死難者都有名字,我們的孩子沒有名字,如果你想索要名字,你的名字也會成為敏感詞……
如果晚年寫自傳,我將以2008為基點。在此之前我是一個混蛋,自以為是,從不懷疑自己的信仰,像握緊自己的指紋一樣自以為掌握人間道理。那段時間我天天在北川山裏如孤魂野鬼一般晃蕩,搜尋幸存者,偶爾也與其他誌願者救出一些老人和小孩,但更多的時候束手無策。我頓生沮喪,有時就對著殘垣斷壁發呆,一愣神就是一個下午,終於知道自己被折磨的並非身體,而是信念。
有天我看著山上,無意發現有一所學校竟然完好無損,甚至玻璃窗都沒怎麽震碎。才知道這是一座希望小學,地震發生後學生們在老師帶領下翻過三座大山,全部安全逃到山下。我問校長和老師為什麽出現這個奇跡。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感謝那個監工。
那個監工是捐款企業派來的,他天天用小錘子敲水泥柱子聽聲音,工程兵出身的他能從聲音裏聽出柱子裏沙子的含量、圓石比例、水泥標號是否匹配,如果不合格,就責令施工隊返工,如果施工隊不願意返工,他就大吵大鬧糾纏不休。老師們告訴我,那些日子工地上除了施工聲音,就是這個監工跟人吵架的聲音。除了因質量問題吵,就是為了追款跟當地政府吵。眾所周知,企業捐款大多先交當地政府掌握,再由政府撥給下一級政府,再撥給再下一級,最後才是指派的施工單位,一百萬捐款最後就隻剩二十萬……最後一次爭吵是關於是否修建一個操場,工程兵出身的監工吼出一句:媽的,你們黑什麽,不能黑教育。終於追款成功修妥了操場,很小的一個操場。
大地震發生時,正是這個小小操場庇護了幾百名孩子。
然後,這個監工憑經驗指引著出山的方向,讓老師們帶著大部隊出山,自己在原地守著幾個因為家在山上不願離開的孩子,直到他們安全得救。那些老師按照監工指引的方向,帶著孩子翻過了三座山,趟過已經被地震弄得無比渾濁的河水,穿過森林中形狀怪異的瘴氣,那些瘴氣不斷變幻形狀,有時就變成一群厲鬼的樣子,孩子們嚇得大哭……終於跌跌撞撞到達了縣城。當監工打電話確認孩子們安全得救,忽然大哭,向著山下城裏的方向跪下。
我問,為什麽要跪下。他說,是向當初的努力跪下,幸好堅持下來了。
我曾問他,這所學校是不是用了特殊標準才修得這麽堅固。他說:不,隻是按國家普通建築標準修建的。我又得知,這個監工監理了五所學校,在那場大地震中奇跡般無一垮塌。他說:沒什麽奇跡,所謂奇跡,就是你修房子時,能在十年之前想到十年之後的事情。
他從來不能被主流媒體宣傳,名字也一直不能公布,因為這會讓國家出醜。後又傳出他所屬的企業涉黑……前兩年一個晚上,他忽然打來電話,說正在被精神病醫生治療著,老婆也離婚了,他現在想帶著女兒逃出四川,問我能不能幫他遠離這是非之地,在北方找一個工作……後來我們就斷了聯係。
我從2008年開始發生變化,一個人看到那些多孩子壓在碎片下,慢慢死去,肯定會變化。那些碎花花的衣角、還在動著的小手,之後一年之久不斷出現在夢中,而我並不知他們的名字。我持續了四年的困惑是:我們不能公布那些孩子的名字,也不能公布那個救了很多孩子的監工名字。今天,是汶川大震四周年,這裏正式公布他的名字:句豔東。
最近大家很愛談愛國。我認為,不能狹隘理解愛國就是抵禦外敵,愛國還表現在敢於抗爭內賊。這正如你說你愛你們村,不僅表現在同別村搶水源時敢於打架,更表現在敢於反對村長欺壓村民、調戲婦女。如果一邊跟別村打架,一邊幫著村長欺負本村人民,這不叫愛國主義,這叫勇當家丁。
我們當然要用血肉築起新的長城,可長城也應該保護我們的血肉。愛國主義應該是雙向的,單向收費的不是愛國主義,是向君主效忠。
我認為句豔東是十足的愛國者,他沒去攻打釣魚島,可他救了很多孩子,他應當得到聲名的彰顯,可事實剛剛相反,他正被生活懲罰,流離失所,倉惶不安,而此時宏大的舞台正被聲譽雀起的騙子們占據。以我在災區的見聞,多少騙子被當成英雄,讓青年們熱烈膜拜,比如……我不安地知道,這恰恰是更大的災難,我們深愛的祖國正在逆淘汰、逆宣傳、逆真相,如果一個國家的愛國主義是宣傳一些騙子,這個國本身就是騙局。
我的愛國主義:給應得者以所得,給竊取者以剝奪。國家始能昌盛。
有件小事,5月13日下午再次強烈餘震,部隊命令我們外撤。走了幾公裏撤到山口時正碰到央視張泉靈在時空連線,我一身雨水和血跡無意經過了鏡頭。剛到山下,一個素以厚道著稱的央視記者打來電話:“你丫真會出風頭,沒事兒你跑北川幹嘛呀,搶我們台鏡頭”。我說:“日你媽”。絕交至今。”
一月後回京碰到央視的仁義大哥。聊起豆腐渣工程,我說:貪官該殺幾個。仁義大哥深邃地看著我:“不,中國的事情要慢慢來,否則就會亂,畢竟重建還要靠他們呀。”又過了三年,我批評“共和國脊梁”倪萍。仁義大哥極為不滿:“你罵倪大姐幹什麽呢,人家倪大姐可是好人哪。”我在香港書展調侃於丹餘秋雨偽善,為權力洗地。仁義大哥再斥:“想不到這幾年你變成這種人,承鵬,咱不能隻破壞不建設,不能見著政府幹的事都是錯的。”
我曾經欣賞仁義大哥,現在天各一方,形同陌路。那些並非出自他口的公平正義名言在微博、朋友圈流傳著,星星點點,被腦殘推崇。那些跟仁義大哥一樣的愛國者們總說:無論國家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可我們仍要愛這個國,愛它,就要愛它的全部。我覺得這是個病句,因為愛國就要打包殺死孩子的豆腐渣工程,那得多邪惡。所謂愛國,就是會為這個國家發生的一些操蛋的事而感到羞愧。所謂賣國,每當這個國家做出丟人的事,你卻滿臉紅光地宣告這是“中國特色”。
經曆2008汶川大地震,我對愛國主義重新定義:愛國主義不是一邊指責外人搶劫我們的土地,一邊又無視拆遷隊強拆我們房子;不是一邊怒斥美帝亡我之心不死,一邊又把子女送到洛杉磯富人區;不是一邊宣稱孩子是祖國的花朵,一邊讓他們在碎片下慢慢死去。
所有人都該記住這個細節,那個媽媽看得見自己孩子碎花花的衣角,看得見小手還在動,甚至聽得到孩子一直呻吟著,說“媽媽、我疼,疼……”,但媽媽竟無能為力。
我這麽說傷害了很多愛國者的感情,他們紛紛斥責我為漢奸。可我認為這仍然是個病句,在中國官不至廳局級,財產不超一個億,哪好意思誇自己是漢奸。又說我是帶路黨,可是,如果沒本事讓子女拿美國綠卡讀長青藤名校再在爾灣置幾處房產哪有資格帶路。還有一些愛國主義者訓斥我:母親無論怎樣打罵我們,可畢竟是生我養我的親媽啊。我突然想起愛國者曲嘯當初也這麽說。但誰他媽見過親媽這麽下毒手打罵自己孩子啊。
有人跑來說:“我也承認這個國家有不好的事,但家醜不可外揚,重要的是抵禦外侮,如果收複釣魚島黃岩島,我第一個報名參軍,但先收拾你”。這種粘副雄獅牌胸毛表演愛國主義胸大肌的作派讓人鄙夷,也很容易讓人想起五四運動中的梅思平,以愛國之名火燒了趙家樓,可當日本人打來時,他正是第一批就當了漢奸的。
愛國主義是給孩子修校舍時少一分回扣,多添幾根鋼筋;是少修點豪華辦公樓,多建些讓災民們過冬的房屋;是少宣傳些感動中國的虛假英雄,多公布些溘然逝去的平民名字;愛國主義不是去愛冰冷的國家機器、擁有廣袤的領土,而是去愛溫暖如冬陽的共同價值觀,讓每個人擁有生活的尊嚴,保護渺小的自己;你得在每一個紀念日,長歌當哭,讓每一朵平凡的生命綻開如蓮花……
小小黃岩,以我軍威武幾排炮就打成粉齏,收回失地指日可待,以壯國威;重重汶川,多少魂靈飛縈,如不懲前毖後,君將空負民心。
我是一個愛國者,我不在乎一次又一次偉大勝利的路上立了多少座豐碑,我隻在乎那些慢慢冷卻的小小石頭上,是否鐫刻了成千上萬孩子的真實姓名。
——是為寫在5.12的愛國帖。
(李承鵬/文 原文 12/05/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