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T編者按:近期,媒體《第一財經》(隸屬於上海廣播電視台)多次發表“衝塔評論”,如《上山容易下山難?從需求側看經濟》(已被404)、《對民營經濟最好的承諾是放手放權》、《法治經濟才是最好的市場經濟》這一現象引發了不少網民的關注,有媒體也提出猜測“是政府釋放信號還是暴露內部分歧”?而在1月9日網易新聞發布紀錄短片《如此打工30年》並遭全網封殺之後,第一財經再度發表了以下這篇關注鄭州農民工生存狀態的報道,繼續為底層民眾的命運悲歌。
導讀:當第一財經記者跟隨受訪者的腳步,來到河南省鄭州市鄭新路與宇通路的路口時,發現這裏已經烏央烏央站滿了人,不少人頭上,都戴著安全帽。
作者 | 第一財經 馬紀朝
還不到淩晨4點,張中就從床上爬起來了。
“得趕緊,去晚了又沒活了。”張中一邊嘟囔著,一邊匆忙朝外走。
他要去的地方被稱為“劉灣勞務市場”,是鄭州最大的零工勞務集散地。
淩晨出門等活
當第一財經記者跟隨張中的腳步,來到河南省鄭州市鄭新路與宇通路的路口時,發現這裏已經烏央烏央站滿了人,不少人頭上,都戴著安全帽。
在當地人的口中,這片在淩晨四五點就擠滿了農民工的片區,因為路對麵就是劉灣村而被稱為“劉灣勞務市場”。
劉灣村是一個隸屬於鄭州市十八裏河辦事處的下轄村莊,村莊裏,住得最多的,是如張中這般,從全國各地湧入鄭州,找活兒幹的農民工。
以張中為例,為了省錢,他和另外幾個老鄉,一起住在一間大標間裏,房間每月的房租是500多元,幾個人分攤後,張中每月需要繳納的房租隻有100多元。
也有一些建築勞務分包公司,為了方便招農民工,幹脆在村裏注冊了新公司,設立了辦事處。
一方麵是便宜的住宿,另一方麵是每天現結的工資,更多農民工開始將劉灣勞務市場作為自己勞務掙錢的首選地。
據劉灣村的村民介紹,所謂的劉灣勞務市場,最早是在1983年時,因為這裏交通便利,方便包工頭南來北往接送農民工幹活兒,最終自發形成的。後來,伴隨著市場的知名度越來越大,最終成為鄭州最大的零工勞務集散地,建築零工是這裏的主力。
一位正在執勤的交警告訴記者,其實真正的“劉灣勞務市場”,已經遷址到更南邊的河南建築工人勞務市場(下稱“新市場”),但是,雖然“新市場”占地麵積有100多畝,但很多農民工還是不願到“新市場”,而是依然圍在路邊等活兒幹。
路口來往的大車多,聚集在路口找活兒的農民工也多,鄭州市交警四大隊擔心出現交通事故,也隻好每天淩晨就安排交警去執勤了。
張中也說,現在天冷,好多工地停工,已經算是農民工的找活兒淡季了,即便如此,每天來來往往聚集在這個市場找活兒的人,也有五六千人。
“和往年比,今年(這個時候)的人,算是少的了。”已經在劉灣勞務市場找了十多年活兒的張中說,往年,建築行業的用工高峰期,每天都有2萬多名農民工通過這兒找活兒幹。
鄭州市交警四大隊則根據路口的紅綠燈通行數據推算出,每天四五點經過路口的行人,都在三四千左右,多的時候,甚至在一萬人以上。
一輛麵包車開過來,車上下來一個穿著羽絨服的工頭,他揮手朝人群大聲吆喝著:“7個人,小工,一天130(元)。”
張中趕緊往車上擠,才坐了不到三分鍾,記者卻又見他垂頭喪氣下來了。
問他為啥,張中說,上了車才知道,今天的活兒是到一個在建樓盤去做外牆保溫,33層高的樓,幹活兒的人得站在吊籃裏,給工人遞外牆保溫用的岩棉板。“這天,恁冷,還那麽高,弄不好掉下來,不死也得是個殘廢。”張中的家裏有兩個娃兒,大的也才上初中,小的還在上幼兒園,他不敢冒這個險。
但麵包車裏很快就坐滿了農民工,然後就一溜煙開走了。
又有一輛車開來,車上的工頭幾聲吆喝之後,伴隨著一陣陣人聲鼎沸,又有幾個農民工上車,這就算達成了當天勞務合作的口頭交易。
坐上車的農民工,一天的工作時長為九個小時,在幹滿九個小時後可以拿到當天結算的工資,然後,工頭會再派車,把這些幹完活兒的農民工,送回這個路口。
感受地產冷暖
為啥不去工地上找個長期工,卻寧願每天受凍受熱,到這個危險的路口攬零工?
擔心被拖欠工資,成為其中的重要原因。記者隨機采訪發現,不少在劉灣勞務市場攬活兒的農民工,都有曾被建築方、分包方拖欠工資的經曆。
包括張中自己。
一年前,他因為相信一個工頭,跟著對方在鄭州大學第二附屬醫院新院區的建築工地幹了小半年,最終卻被拖欠了2萬多元工資,至今仍未要回。
這讓他再不敢相信工頭,又重新回到這個日單日結的劉灣勞務市場。
包括張中在內的更多農民工們,之所以冒著嚴寒酷暑,站在路邊攬活兒,也正是看中劉灣勞務市場工資日結,每天幹完活就能拿到工錢,而不必像一些工地得等到年底才結算,甚至麵臨被拖欠工資的風險。
在勞務市場,這些要求每日單每日結的農民工,戲稱自己是“突擊隊”,能接急活,哪裏需要去哪裏。
但1月2日當天,從淩晨4點多就起床等活兒的張中,一直在路邊的寒風中站到下午六點鍾,也未能成功把自己的勞動力“賣”出去。
下午6點多鍾,他的一位相熟的農民工朋友老李背著工具,從一輛麵包車上下來了。
“咦,你咋還在這兒?”對方驚訝地問。
“站了一天了,沒找到活兒。”張中很沮喪地告訴老李,並試探對方第二天能否帶他一起去工地。可惜,老李說,即便自己一天的工資隻有130元錢,工地上也不願再增加人了。
“一天130(元),聽著都可笑人。”老李有些自嘲,要擱往年,這樣低的工價,他是肯定不會接的,可今年,即便是這個130(元),也不好掙,還得是60歲以下才願意要,要是年齡過了60歲,人家隻願意開一天80、100(元),不幹拉倒。
張中也看著第一財經記者說,老李這回真沒說瞎話,往年,像鋼筋工、焊工、木工這種技術工,工地上願意開350元/天,現在,一個同樣的技術工人,工價已經跌到180元/天了。
老李又趕緊特別解釋,這個“往年”,說的是前幾年房地產市場紅火的那些年。
作為容納農民工最多的行業之一,中國的建築業在過去20多年的房地產與大基建紅利中,為數以千萬計的農民工提供了工作機會。
國家統計局發布的《2022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顯示,2022年全國農民工總量29562萬人,其中,從事建築業的比重為17.7%。這意味著,至少有5200萬農民工,在依靠建築業養家糊口。
但是,伴隨著房地產形勢的調整,一些往年動輒銷量千億元的地產企業,如今連生存都成了難題。
當上遊的地產企業開工率、銷售額急速下滑時,身處產業鏈最下端的建築工人們,也開始備受煎熬起來。
手裏缺錢
張中說,自己來鄭州20多年,靠著在工地上幹活兒,如今也找了老婆、有了孩子,本來想給他們更好的生活,可如今,連自己的生活都難以為繼了。
“你看,這是我所有的錢,一共87.12(元)。”張中一邊打開手機微信,一邊對記者說,要是明天再找不到活兒,自己連吃飯都成問題了。
這些年掙的錢,都去哪兒了呢?一個是娶妻的彩禮、買房、買車,還有兩個孩子的開銷。
至於2023年掙的錢,張中說,上半年時,自己也攢了3萬多塊錢,本來想著等過年了回老家瞅個小生意幹幹,結果,2023年8月份時,老父親一個腦梗住院,這幾萬塊錢全都成了醫療費。
到了下半年,活兒越來越少,但凡有點進項,就趕緊轉賬給老婆,當作家用。在張中向記者展示的一份與他老婆的聊天記錄裏,每次少則100元,多則三五百的轉紅包、收紅包的記錄,赫然可見。
其實,感覺今年活兒難攬的,又何止張中。在新市場的一排簡易板房裏,記者正碰上老趙挎著包準備外出,他來自商丘,已經以10元/天的租金,在這個寒冷的板房裏住了一個多星期,一直沒找到活兒的他,正準備在下午5點時出門,到附近一個快遞分揀點上夜班,忙活一晚上,能掙130元。
“這麽冷的天,擱往年,我也早回家過年了。”張中指著同樣在路邊等活兒的工友們說,你看,現在不光我沒走,他們也都不走,還是手裏缺錢啊。
夜色漸漸深了。淩晨找到活兒的農民工,陸陸續續被工頭們送回來了,而沒找到活兒的農民工,卻依然不忍心離開,一些無聊的人,幹脆三五成群圍在一起,一邊打牌,一邊繼續攬活兒。這些錯過了白班的農民工,把攬活兒的希望放在了夜班上。
張中卻已經熬不住了,他說,自己現在肚子又餓,身上又疼,實在幹不了夜班了。
已經在工地上幹了幾十年體力活兒的他,如今一彎腰,就感覺整個身體要散架的感覺。他有點駝背,有點蹣跚,在夜色中,又一步一步回到了那間和工友們合租的房間。
他不願意談回家過年的話題。他一邊期待著,能趕緊攬到活兒,趁著春節多掙點錢,又一邊想著家裏的老婆孩子,已經好久沒團聚了。
(文中張中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