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鏈接: https://ngocn2.org/article/2023-03-29-program-think-enemy-of-the-state/
45歲的阮曉寰,一個妻子眼中的理想主義者,酷愛讀書的技術天才。一個關心社會公正的普通人,如何僅僅因為網絡發帖就一步步成為“國家的敵人”,並於近日被判處7年重刑?
4497天,712篇博文。從2009年1月15日創建博客,到2021年5月9日最後一次發文——這是中國博客“編程隨想”的傳奇曆程,也是其運營者阮曉寰於近期遭受7年重判的“罪證”。
自從在博客上最後一次發文至今,“編程隨想”這個名字已銷聲匿跡近兩年。此前,這個博客因常年科普“翻牆技術”以及發表時政評論,而被很多網民熟知。如今,讓它重返公眾視野的,是一則近日在網上流傳的微信群聊記錄。該記錄顯示,阮曉寰的妻子貝女士在鄰居們的微信群裏求助,稱自己曾因為了丈夫上訴請律師而受到辦案人員的強行訓話施壓,並公開了丈夫“編程隨想”博主的身份,請求鄰居們關注她的個人安危。
這是“編程隨想”第一次和阮曉寰這個名字發生聯係。此前,雖然已有“編程隨想”被抓的傳言,但無人知道其真實姓名,沒人知道這個在網上為國人普及基本政治常識的“神秘極客”究竟是誰。
今年45歲的阮曉寰,2021年5月10日被警方從上海家中帶走,次日被刑事拘留,同年6月17日被批捕。10月被公訴至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並於10月13日立案審理。
2023年2月10日,阮曉寰因“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被判有期徒刑7年,剝奪政治權利2年,並處罰款2萬。隨著一審判決書的公布,這起因言獲罪的案件才真正浮出水麵,並引發巨大關注。海外互聯網上,很多人加入了對阮曉寰被重判的抗議,並表達對他的聲援,讚譽他為“用技術對抗極權的英雄。”
“我從不認為他的行為構成煽動顛覆國家政權。”近日,阮曉寰的妻子貝女士在接受NGOCN采訪時表示。據她介紹,阮曉寰在被抓後,就承認了相關博文是他寫的,而他的目的是“讓國家變得更好”。此前,她在鄰居們的微信群聊裏為自己的丈夫辯護:“他是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信息安全係統總工程師,他為國家做過貢獻的。” “他是愛國的。”她說。
貝女士在鄰居微信群聊貼出阮曉寰的獎狀,以證明他曾參與2008年北京奧運會信息安保項目獲獎。圖片來自網絡
突如其來的抓捕
2021年5月10日中午12點左右,上海楊浦區,貝女士家的門鈴響起。
她以為是上午叫的送水工到了,沒有多想,便喊當時在書房裏的丈夫阮曉寰前去開門。過了一會,她聽到門口傳來“不許動”和輕微扭打聲,她趕緊跑到門口,才發現大門敞開,不見丈夫的身影,而一名身形瘦削的男子徑自闖入家中。
“你要入室搶劫嗎?”貝女士質問眼前身份不明的不速之客。
為首的男子掏出證件,表明是辦案的公安人員。隨後,陸續進來了近十人,有的穿警服,有的是便衣。一行人進入家中後先是仔細搜查了書房(即阮曉寰平時工作的地方),時間很長,“幾乎翻了個底朝天”。隨後再逐個房間搜查。
“他們大概有十個人左右,三四個人盯著我,把我攔在(被搜查房間)外麵,兩三個在客廳,三四個在書房,還會換班,”貝女士說。
搜查期間,辦案人員時不時向貝女士套話,並說阮曉寰在海外平台發表的文章“煽動顛覆國家政權”,案情很嚴重,阮曉寰會被判五年以上。搜查持續到次日淩晨兩三點。貝女士被帶到上海楊浦區公安局接受盤問,並被告知其丈夫此時也在隔壁審訊室接受訊問。一直到早上七點左右,警察才派警車將她送回住所。
丈夫被捕的當天,貝女士形容自己“腦海裏一片空白”。手機被收走、無法求救、也無法上網查詢這樣的入室搜查是否合法,她深感無力。她回憶,當她質疑辦案人員是否有搜查證,對方告知她,“我們那麽多人穿著公安製服,在辦案,你有什麽好擔心的。” 搜查證是第三天才向貝女士出示的。而一直到阮曉寰被抓兩周後,她才收到相關拘留證書。
貝女士說,在丈夫被抓後的一個月內,她身體狀況極差,常因焦慮擔憂而難以入眠。那時,她對丈夫具體寫了什麽被加上這麽嚴重的罪名全然不知,也不解為何常年從事技術工作、曾為2008年北京奧運會信息安全保障做出巨大貢獻的丈夫,竟會被扣上“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的罪名。
她回憶,丈夫被抓幾個月後,有鄰居告訴她,公安在逮捕行動前的幾個月,就租下了她家樓上的一間房,用以監聽他們,對麵那棟樓也有監視他們住所的人員。這些雖然隻是鄰居的說法,但讓她開始慢慢回憶起來一些細節。那段時間裏,樓上的廁所常傳來漏水聲。但當她和阮曉寰上樓敲門,要求對方配合物業檢查,對方卻堅持拒絕開門。她還想起來,丈夫在被抓的前一兩年,常向她抱怨家裏總是斷網。因為經常發現網絡異常,他也愈發謹慎,有時一起出去散步時,常說“要殺個回馬槍”,返回住所查看有無異樣。這些“蛛絲馬跡”,都是她在丈夫被捕後才一一串聯起來的。
2021年5月10日,阮曉寰與上門抓捕他的警察發生衝突,這是他被打碎的眼鏡。圖片由貝女士提供
秘密審判
一幅被打碎鏡片的絲邊眼鏡,靜靜地放在家裏。這是2021年5月10日那天,阮曉寰被抓之時,和警察發生肢體衝突時被損壞的眼鏡。“我們會為他配一副新眼鏡。”抓捕那天,警察把破碎的眼鏡還給了她。
從那一天開始,到2023年2月10日公開宣判,近兩年的時間裏,阮曉寰的情況一直不為外人所知,家屬也知之甚少。盡管拘留證和批捕證上寫明了阮曉寰涉嫌“煽動顛覆國家政權”,但對貝女士來說,很長一段時間,她並不知道網絡上傳說的博主“編程隨想”,就是她的丈夫阮曉寰。她根本不知道他曾經具體寫了什麽、做了什麽。
“我們平時不太交流時政。隻記得大學時他跟我說過’六四’的事情,但後來談得很少。”她回憶。
1996年,他們一起到華東理工大學化工係上大學,並成為同班同學。大學時,他們經常在晚上一起散步聊天。在貝女士眼裏,阮曉寰對天文地理、科學技術、哲學曆史無所不知,聊天中,她總會驚訝於他的閱讀量之大、知識麵之廣。
畢業後,阮曉寰進入了網絡安全行業,而貝女士則加入外企,2004年他們結婚。婚後,日益繁忙的工作令兩人深入交流的時間逐漸減少。貝女士記得,雖然阮曉寰也會主動說起一些熱點案件,或者批評一些社會問題,但談論時政並不多,而且習慣了外企寬鬆環境的她,對這些也少有體會。加之她本身對政治不敏感,她與阮曉寰談論政治更是少之又少,隻隱約記得他在提起一件時事新聞時說過“你不關心政治,政治就會來關心你”之類的話。
依家人對阮曉寰的了解,他平時言論並不“極端”,也從未說起過“編程隨想”博客。“一聽到(被捕)這個消息之後,我們都呆了。”他的媽媽說。家人以為他隻是看了網上的文章,發表了一些敏感的觀點,且2021年恰逢中共建黨一百周年,網警收緊管控,所以才被抓。也正是因為家人沒意識到“這麽嚴重”,一開始,她們隻是請了上海本地的律師為阮曉寰辯護。
但律師的介入並不順利。據貝女士介紹,家人先後聘請了三批律師,都是上海當地律師。但律師都被有關方麵要求簽署“保密協議”,並且不得向家屬透露案情。
貝女士說,在案件偵查期間,她就讓律師前去會見,但辦案機關以律師會見會妨礙偵查予以拒絕,所以整個偵查期間都不許律師會見。盡管家屬質疑這是否違背了相關的法律規定,也屢次到信訪局投訴,但都沒有任何結果。一直到2021年8月中旬,案件轉交檢察院後,在家屬多次催促和懇求下,律師才於9月29日第一次會見到阮曉寰,而此時距離他被抓已過去近四個半月。律師會見阮曉寰後,向貝女士透露阮曉寰已認罪。貝女士追問是認行為事實還是認罪認罰了,律師卻含糊其辭。2021年10月1日,貝女士給檢察院寫信,對案件的定性表示質疑。
2021年10月13日,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立案審理。2022年3月,因上海疫情管控,案件審理被“中止”。到2022年六、七月份,上海的封控逐步放開,但家屬被告知審理仍處於中止狀態。阮曉寰年邁的父母(86歲的父親和76歲的母親)曾給法官打電話,懇求盡快恢複審理,不要停滯在無休止的中止狀態。收到的答複卻是:“現在疫情還沒過去啊…” “而且積壓的案子很多,不是你們一個案子,你們要耐心等待。”
“難道疫情不過去,案子也就一直是中止狀態嗎?”貝女士對此感到不解和氣憤。一直到2022年12月,全國都放開封控時,此案仍未恢複審理。
時間進展到2023年2月7日,此案突然迎來了意想不到的轉變。當天,律師致電貝女士,通知她丈夫的案件將在三天後公開宣判,允許家屬到場。但荒謬的是,此前的幾個月裏,沒有任何人告知家屬,此案已恢複審理。貝女士隱約知道2021年12月左右本案已經開庭審理了,但不知開庭審理了幾次,也不知道是什麽程序將審理久拖不決,後又遇疫情原因“中止”,使整個一審曆時長達一年四個月。
由於公開宣判的通知太突然,加上年事已高,阮曉寰遠在福建的父母無法趕來。宣判當日,隻有貝女士一人作為家屬到場。聽眾席上,同時還有五六名公安人員。
“一個癡迷電腦、熱愛讀書的技術狂”,父母眼中“正直的孩子”
案發近兩年來的時間裏,阮曉寰的家人一直對外保持低調。貝女士表示,這主要是因為家人原先根本不知道他的博主身份,也不了解他具體寫了什麽,難以判斷案情情況。同時,也擔心對外聲張會得罪司法部門,不利於判決。
如今,一審判決書的語焉不詳加深了貝女士的疑問。在她看來,判決書隱瞞了很多信息。其中包括,判決書裏並未列明阮曉寰具體寫了哪些煽動顛覆國家的文章,甚至連他的個人博客號都未提及。
這讓她意識到,她“一定要去了解他們到底想要隱瞞什麽?”她希望能捋清案件的前因後果。但這對她來說,並不容易。在2021年丈夫被捕的當天,她的華為MateBook、蘋果手機等曾被警方收走,並索要了密碼,用於“檢查”。過了幾天後警方才歸還她,並警告她:用MateBook看視頻沒有問題,但不能用來上“敏感”網站。這讓她懷疑自己的MateBook、手機等通訊設備時刻處於監控之下,甚至家中可能都有竊聽設備。為了避開監控,她隻好去網吧上網。
通過網絡,貝女士才最終確定,丈夫就是媒體曾報道過的於2021年5月失聯的“編程隨想”博主。她想起,辦案的警察曾經告訴她,阮曉寰寫過700多篇博文,“其中100餘篇涉嫌煽動顛覆國家政權”,她也想起,丈夫喜歡一部名為《V字仇殺隊》的電影,那裏麵有一位頭戴麵具反抗極權政府的自由鬥士,即“V字怪客”,也是“編程隨想”敬佩和崇尚的。時間、發文數量、寫作的語氣、價值觀等的完全吻合,使她確認了丈夫的博客身份。尋找丈夫的網絡身份的這個過程,也解開了困擾貝女士近兩年的謎團,她這才知道,自己的丈夫,在日常生活之外,還有這樣的一麵。
“我不知道該用什麽詞(來形容他遭受的待遇),但我終於明白為什麽會判他這麽重了。” 貝女士說,當她終於確信,自己的丈夫就是“編程隨想”後,曾忍不住在網吧裏失聲痛哭。
在妻子的印象裏,阮曉寰一直是個癡迷電腦、熱愛讀書的技術狂,“與政治並沒什麽交集”。
貝女士回憶,雖然本科學的是化工專業,但阮曉寰熱衷於鑽研電腦技術和軟件開發。在上大學時,他就與室友集資買了一台電腦,輪流上機來練習。為了能有更多時間學習電腦,他不惜放下專業課,趁室友白天去上課時在宿舍上機。因為他的勤奮好學,早在大一,他就因出色的計算機水平成為年級的傳奇人物。同學們但凡有什麽想不明白的計算機問題都會來問他。而他不僅一一解答,還專門組織每周二晚上給同學答疑,助他們備考計算機能力測試。
在阮曉寰父母的眼中,兒子從小就很正直,並且樂於助人。“小學二三年級時,他連在上學路上撿到錢都要站在原地等失主。怕上學來不及了,才去學校,把錢交給老師。”這是父母對兒子的記憶。如今,身為退休大學教授的父親已經85歲,母親也已經76歲,老兩口擔憂著兒子的安危,日夜難眠。
而在妻子眼中,正是因為大學期間,阮曉寰身上表現出的那種淳樸正直、樂於助人和博學又鑽研的特質,吸引了她,最終才讓兩人結為伴侶。
曾輟學投入軟件開發 辭職後認定“無償和開源是更大貢獻”
據貝女士介紹,大學期間的阮曉寰雖然是自學計算機,但不凡的技術卻讓他備受學校計算機係教授的青睞。大三時,他開始為校產的軟件公司開發程序,還以跨專業“特聘”的身份加入了計算機係教授的研發團隊。甚至,教授還專門致電阮曉寰父母,問他們如何培養出這麽優秀的“苗苗”。大四時,他因投身軟件項目,沒有完成化工係的畢業環節,麵臨無法畢業的情況。盡管教授建議他轉到計算機係,並承諾隻需多學一年就給他計算機係的畢業文憑,但他仍然選擇輟學,全心投入到軟件開發中。他認為,對掌握日新月異的技術而言,時間遠比文憑重要。
輟學後的阮曉寰憑借過硬的技術在各大網絡安全公司嶄露頭角,很快就從程序員一路晉升至項目經理、技術總監、CTO。2008年,北京啟明星辰公司承接了奧運會信息安全係統的項目,當時阮曉寰是公司的研發總監,他也因此成為奧運會信息安全保障係統的總工程師和項目負責人,因他“帶領研發團隊高質量完成了奧運信息安保任務”,也受到公司的表彰。
2012年左右,阮曉寰為了能有更多時間鑽研自己感興趣的前沿技術選擇離職。辭職後,他把“工作”地點從公司搬回了自家書房,開始獨自研究,無償開發開源軟件。在他看來,無償和開源是為社會做更大貢獻的方式。編程、看書、看新聞,除了吃飯和每周定期出門騎車外,他幾乎舍不得出書房。在貝女士看來,離職後的他甚至比工作時更忙。“就連我平時叫他出書房吃飯,他都要發脾氣的。”她說。
2014年阮曉寰旅遊時的照片。貝女士形容那時的他是“陽光的、健康的、自由的”。圖片由貝女士提供
這種“工作狂”特質也在“編程隨想”的博客中得到印證。2017年11月的秋天,阮曉寰的過敏性哮喘發作。由於接受激素藥物注射引發全身性紅皮病,病情嚴重,醫生建議他直接住院,但他堅持回家臥床休養。貝女士當時並沒多想,以為他隻是不喜歡醫院的環境,便同意了。臥床沒到十幾天,他就讓照顧他的母親把電腦搬到臥室床上。如今貝女士才知道,就是在患病的那段時間,他也沒有忘記更新自己的博客。
“想起來我都很難過,那段時間他真的身體狀態非常不好,我甚至害怕他會突然出意外。”而同一時間段,編程隨想的博客發文中,每次都道歉“最近太忙”發文慢了些。回想起丈夫的執著,她不禁有些哽咽。
阮曉寰在書房工作的書桌。在他被捕後,位置有所調整,物品原封不動。桌上的綠色小桌子是2017年底至2018年初,他重病臥床時在床上工作用的桌子。圖片由貝女士提供
在貝女士心裏,阮曉寰非常理想主義。據她介紹,他對認準的事情十分執著。長期從事網絡安全工作培養了他在意細節、追求完美的嚴謹性格。另外,他博學多識,平時喜歡讀書,兩三天就能看完一本,閱讀量極大。甚至有時他還會因為懂的多而有點“張狂”,會給人開書單,有時還會責備貝女士不看他推薦的書。“他碰到聊得來的人會滔滔不絕,對事情窮追到底。但如果發現對方不在一個層次,就慢慢不談了。”
一個“科技狂人”為什麽會關心政治?當丈夫出事後,回望過去時,貝女士才想到,根據阮曉寰的價值觀和性格,這其實並不奇怪。
她說,在多年共同的生活中,她一直能感受到他有一種“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家國情懷,並且熱切渴望不公正的社會現狀會有改變。“作為一個有知識、有情懷、又愛國的人,他會這樣也不難理解。”她說。
據她介紹,阮曉寰一直對社會時事保持著關注。她記得,他曾批評國內癌症治療的高昂收費,而且不少醫療治療方案隻考慮經濟效益,不人性化。他的母親則回憶,他上小學時,就曾說自己擔憂環境汙染影響人類的問題。
事實上,關於阮曉寰的成長經曆,從他的博客中也可以一窺端倪。據“編程隨想”的開博介紹顯示,他在2009年1月15日建博之初,隻是想分享一些編程和技術研發的經驗心得。但他的心態在幾個月後發生了轉變。2009年6月11日,阮曉寰在博客中發表了一篇博文,題為《是該寫點技術以外的東西了》。在這篇文章裏,他寫到當年(也就是“六四”二十周年)五、六月份,當局一連封殺了多個外網,如五月封殺BlogSport、六月封殺推特、必應等。盡管當局早在1998年左右就開始啟用防火長城,但短時間內接二連三的封殺,還是讓他感受到技術企及的自由空間正被極速壓縮。
他寫道:“從這個(封殺)新聞來看,似乎‘偉光正’(指代當局)覺得設立在互聯網國際出口的 GFW(防火長城,Great Fire Wall的縮寫)還不夠爽,還想更進一步:在每一個人的每一台電腦上也設立一個 GFW,把一切信息都牢牢掌控在黨的手裏。如果真的到了這一天,那大夥兒還有什麽自由可言?還有什麽人權可言?”
也許正因無法容忍技術被用來進一步打壓自由與人權,加上性格裏的正直和較真,他“不想再保持沉默”,決心反其道而行,“寫點技術以外的東西”。此後,他開始利用專業知識在博客上教網友翻牆上網、隱匿身份,揭露被封殺的新聞和數據,分享各類書籍,撰寫大量政治評論。從“劉曉波獲諾獎”到“六四”紀念,從“茉莉花革命”、“709大抓捕”到香港的“反送中”運動,再到新疆棉和武漢疫情,近十年重大的社會事件及運動,幾乎都留下了他評論的印跡。直到2021年5月9日,也就是他被捕的前一天,他仍在分享《論民主》等政治書籍。
“看到這些的時候我非常後悔,我覺得自己應該早點學會翻牆,就能早點知道他的身份,一審請律師時就會更有方向,就不會讓他受這麽長時間苦。看不到東西和看得到東西是完全不一樣的。我能體會到我老公做這些的意義了……”貝女士說。
妻子法庭上看到他求助的眼神,父母擔心“等不到他回來”
時隔一年零九個月,2023年2月10日宣判那天,貝女士才再次見到了丈夫阮曉寰。
由於法庭要求佩戴口罩,她隻能看見他鼻梁以上的部分。與上次見他相比,眼前的他變得滿頭白發,瘦得驚人。“雖然被抓之前,他也有白發,但(那時)是白發夾雜在黑發裏麵,現在卻是黑發夾雜在白發裏麵。”她如此形容,“我和他在一起這麽長時間,從來沒見過他這麽瘦的一個狀態,從來沒有。再怎麽辛苦也從來沒有。”這與此前一審律師向她描述的“他狀況很好”截然相反。她為此心痛不已。
庭審結束後,阮曉寰被兩名法警帶走。期間他不斷回頭用眼神向貝女士求助,眼裏流露著飽受不公的苦楚。看到此景,貝女士忍不住隔著口罩輕聲說了一句:“上訴”。
“我當時覺得我就是唯一能救他的人。”她說。
丈夫在法庭上求助的眼神讓貝女士無法釋懷,另外,一審判決書對丈夫行為的認定,以及一些明顯的錯誤,則讓她強烈地感受到一審司法不公。判決書裏連阮曉寰發表了哪些言論是“煽顛”都沒有列出。她告知NGOCN,判決書證物裏提及扣押的蘋果手機並不是阮曉寰的,而是她的;判決書中提及的那部小米手機壞了,一直放在客廳,無人使用,且兩部手機在被搜走幾天後都已歸還,並不存在扣押一說。此外,阮曉寰也沒有華為筆記本,隻有華為手機。被搜走扣押的他的一台戴爾筆記本和一台聯想ThinkPad筆記本電腦,卻都沒在扣押證物裏列明。
她表示,“(舉證)如此草率,家屬不得不質疑他們對證據的嚴肅性、真實性、取信程度有多少?”
另外,判決書上寫的“辯護人對於起訴指控的事實及罪名不持異議”,也讓她質疑一審代理律師是否盡責。丈夫被捕後,她花了大量時間自學刑法等法律知識,明白當事人認罪利於減刑,但卻無法理解律師為何“不持異議”。“律師應該根據法律事實和證據做他應該做的獨立辯護。如果對起訴的罪名和事實不持異議,那辯護體現在哪裏呢?”此前,她就懷疑上海司法機關對本地律師施壓,她決心要將二審律師換為更有經驗的外地人權律師,為丈夫爭取公正的司法判決。
2月20日,貝女士與兩位北京人權律師尚寶軍與莫少平簽署辯護委托協議。然而,她的委托並不順利。就在前往北京簽署律師委托書的前一天,她就受到了公安人員的上門圍堵和約談,警告她不要和莫少平律所簽辯護委托。事後證明,即便成功簽署協議後,其辯護工作也遭遇重重阻撓。
3月9日,尚寶軍律師在一直無法聯係到承辦法官安排閱卷的情況下,前往上海楊浦看守所申請會見阮曉寰。此次會見遭到了拒絕。尚律師被告知,上海高院指派了兩名法律援助律師,後查實包括一審辯護的陸律師,及其同一律所的另一名律師。尚律師曾向媒體表示,這是當局常用的“占位”之舉:由於每位當事人至多可有兩名律師,指定兩名法援律師可以阻止家屬聘請的律師介入。
為此,貝女士多次致電承辦此案的上海高院須梅華法官,要求其撤銷法律援助,或是提供阮曉寰在知道家屬已另外委托尚、莫2位律師的情況下,仍選擇法援律師的書麵證據。除此之外,她不斷通過12368溝通法援占位要求糾正,還向12309中國檢察網、上海高院督查室投訴。然而,這些訴求或是遭到推脫,或是被稱轉交相關機構,或被告知不在受理範圍內,目前都未得到任何正麵答複。3月23日下午,她到上海高院信訪接待處,投訴須梅華法官侵犯當事人合法辯護權益,要求撤銷法援,在她的堅持下,接待的法官做了記錄並投訴到刑事廳廳長。3月28日的上午,貝女士再次給須梅華法官打去電話,但沒有被接通。
“作為家屬,我們一直非常配合司法機關,但現在得到這樣的結果。我們家屬不能接受這樣的判決。這個判決是合法合理的嗎?”貝女士質疑。當下,她最重要的努力方向是讓法院能撤除“官派”的法援律師,允許家屬委任的律師做二審辯護。她呼籲,希望更多的人來關注這個案件。 她說,一審判決存在明顯問題,家屬強烈質疑。現在是上訴二審階段,她會盡最大的努力,確保二審司法公正,讓丈夫盡早恢複自由。
阮曉寰年邁的父母也為兒子呼籲:“我們不理解,曾經對國家做出這麽多貢獻的青年,隻是發表了些對腐敗與現實不滿的看法,就被這樣對待。他隻是想國家更好,人民更幸福。這樣的判決我們不能接受!”他們年事已高,擔心等不到被重判的獨子回家。
2023年3月24日,一些網友在“編程隨想”博客上留言。圖片來自網絡
如今,距離阮曉寰被抓已過去近兩年。在他被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判處7年重刑的消息傳來之後,他的“編程隨想”博客下,湧入了許多網友,他們感謝他曾經做過的一切,並為他祈禱:“不求你再發文,隻願你平安。”“希望迎來最終的黎明。”
她的妻子則在為他的健康擔心。法庭上他瘦削的身影和求助的眼神一直縈繞在她心裏。“我希望他能早一天回到家中,讓身體慢慢恢複起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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