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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維舟 維舟 2022-04-18
3月22日黃昏,老林乘坐的飛機落地上海浦東機場。那一天,上海疫情已山雨欲來,這一點他也不是不知道,但還是非回來不可,因為前些天老家來電,告訴他老母親病危,臨終前想最後看他一眼。
回國之前,他在莫桑比克幫兒子看店,近幾年來,國內賺錢太難,他老家福建福清有不少人遠赴非洲,做點小本生意。莫桑比克沒有直飛國內的航班,這次父子倆不得不先飛到亞的斯亞貝巴,在那隔離7天。
那幾天,他對埃塞俄比亞的食物很不習慣,遠在老家的女兒月琴在視頻通話時寬慰他:“回國了就好,隻要踏上中國的土地,啥都不用擔心。”
檢測正常之後,父子倆飛了12小時,終於踏上久違的中國土地。入境後,他們當晚入住上海天目西路的城市廣場麗柏酒店,躺下來已經半夜,旅途勞頓,倒頭就睡。按國內的防疫規定,他們還得在上海隔離14天。
隔離的日子度日如年。每天看著視頻那一頭垂危的老母親,而自己在這一頭卻困在酒店裏動彈不得。他知道,老母親隻是靠“還要見兒子最後一麵”這口氣撐著,但能不能撐到隔離結束,誰也不知道。那對每個人來說都是煎熬。
那些天他們每天都盯著上海節節攀升的疫情感染人數,不過,上海仍然堅持不封城,看來至少能如期回家。3月27日晚間,壞消息來了:上海劃江封城,防疫措施驟然升級到無法理解的地步。
4月6日,他們隔離終於滿14天了,然而,更壞的消息來了:就在這一天,他核酸檢測陽性。他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但按規定他必須即刻被轉去隔離醫院進一步觀察。兒子的核酸結果倒是沒事,隻是很不放心他一個人,想留下來陪他,但隔離酒店說,你必須走,不然就得到上海解封了才能走。
就這樣,他4月7日被轉到靜安區閘北醫院複診,發現那是假陽,又被查了一個星期,什麽都沒查出來,隻是日子更難熬了。他在國外已久,原本手機也沒有國內的卡,酒店隔離時,兒子幫忙設法連上了wifi,但在隔離醫院,wifi信號很差,甚至連和家人視頻都難。
他61歲了,本來就對手機功能用得不熟,平日僅限於打電話、發短信、用微信這樣,而現在驟然之間要靠這部手機來生存。
還好,醫院裏有個醫患群,女兒月琴也加進來,問群裏的醫生怎麽買生活物資,醫生說隻能聯係美團、餓了麽試試,月琴加了餓了麽跑腿小哥的微信,幫老爸下訂單,買紙巾、蘋果、香蕉等等送去醫院。在這關頭,隻有這些跑腿小哥才知道哪裏能買到物資。
4月15日,醫院通知他出院,再轉運至上海賓館,但到那邊後,由於他核酸報告一切正常,甚至都沒入住,當場就被直接辦理“解除隔離通知書”並要求自行離開、不許逗留。
他離奇的厄運,到這時才剛剛開始:還沒走出酒店,他忽然驚恐地發現,雖然解除隔離了,但自己的健康碼仍然是紅的。他哪裏都去不了。
像他這樣一起從隔離醫院出來到上海賓館的有四個人,其中一位在解除隔離後轉綠碼,就先走了,剩下他們三個,就好像被卡在旋轉門裏。
去找隔離酒店的醫生,但醫生也表示無能為力,說隻能點紅碼下方的“我要申訴”。老林不太會操作這些,同行的一位香港年輕人阿天和他一樣的處境,都申訴好幾次了,都沒用。
隔離酒店已經不能住了,因為它是隻接受境外回來隔離的定點酒店,你隔離期滿就趕你走——理論上,你“自由”了。
從酒店“解除隔離”出來,他們打電話找過警察,也確實來了三個警察,但健康碼紅碼他們也沒辦法,更不能進警局,隻能等待轉綠,但給了幾個建議:打文化旅遊局電話看看,能不能收留一晚上;現在公交已停,出租車也叫不到,核酸報告出來後,盡可能往機場或火車站方向走。然而,聯係了文旅局那邊,像他們這種特殊情況,既不能隔離也不能正常入住,沒地方可以接收。
沒任何辦法,他們隻能一起走到附近的華山醫院,再做一輪核酸檢測。在結果出來之前,他們因為紅碼,無任何場所接收,隻能流落街頭。從醫院出來已經5點多,上海早春的黃昏還有幾分寒意,街市蕭條,所有店鋪都關門閉戶,馬路上幾乎空無一人。
他在上海沒有親友,就算有,在封城之下也不知如何才能投靠。更糟糕的是,手機也快沒電了,一旦和家人斷絕聯係,兜裏又沒有人民幣,勢將陷入徹底孤絕的境地,甚至健康碼是不是轉綠都不知道,就算轉綠了也難以離開上海。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竟然可能會無聲無息地餓死在上海街頭。誰會相信,在2022年的上海會出現這種事。
阿天擔心他一個人難以過活,一直陪在他左右。兩人的普通話都講得不太好,好在溝通總沒大礙。所幸,阿天還有一份自熱米飯,總還能支撐著解決一頓晚飯。但吃了上頓沒下頓,在這大上海荒涼的街頭,誰也不知道能捱多久。
遠在老家的女兒月琴別無他法,隻能繼續奪命連環call跑腿小哥,求求他好心幫個忙,盒飯買不到,那至少買三個充電寶,再加一床被子。莫桑比克不冷,更沒料到在上海會發生這種事,老林的行李裏沒有任何衣物能禦寒。幸好,在他手機的電力耗盡之前,跑腿小哥趕到了,帶來了充電寶和被子。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剛送到充電寶,阿天就發現了路邊有一個充電樁。
他和阿天兩人,饑腸轆轆地徘徊在這座繁華都市冷清的街頭,夜深時分在街邊找了個避風的角落,裹著被子,蜷縮著睡了一晚。雖然身心俱疲,但那畢竟不像家裏的床鋪,非常不舒服不說,他們也害怕夜寒料峭,別睡下去再也醒不來,朦朦朧朧中還是繃緊著神經,一整個晚上醒來了無數次,確認自己和同伴還活著。
睜開眼,天亮了,他們還活著,但整座城市像是死了一樣。他們困在這空城裏,手腳冰涼,寸步難行。捱到中午,一位好心的大姐過來問了幾句,給他們一人送了一份飯,她說,已經看到你們在街頭徘徊一整天了。飯菜的熱氣熏得人落淚。
4月16日下午5點,滿24小時,他們再去華山醫院做核酸檢測。前一天的報告是陰性,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健康碼仍然是紅的。整件事讓人無法理解,不知道到底哪裏不對,更沒地方講道理,但你就是動彈不得。
做完核酸出來,他們蓬頭垢麵拖著行李,正遇到巡邏警察路過,剛想尋求幫助,沒想到的是,警察嗬斥他們不得在此停留,否則將用警棍驅離,這時他們才意識到,好久沒照鏡子,自己已經成了對方眼裏的流浪漢。
兩人流浪的街角
在等待的時間裏,他們、月琴、小林已經找各個渠道都申訴過了,都石沉大海;24小時市民求助熱線,也都挨個試過了,全無效用。也找了所有的人際關係網絡,甚至輾轉找到了上海福清商會的會長,但在當下嚴格的封城措施之下,連會長也束手無策。本來月琴好不容易訂到個酒店,隻要核酸陰性就可以入住,但等他們走過去時,發現酒店也被封了,錢還不給退,最後又不得不再叫攜程處理。
在他們快絕望的時候,又一位警察看到,給他們每人送了一份飯、兩瓶水。警察也知道,這隻能解一時危困,但現在無處可去,給他們推薦了一個流浪漢收容所,但是,“裏麵可能有陽性,你們敢不敢去?”
他們不敢。萬一真感染了陽性,那就更難脫困了。有醫生告訴阿天,多做幾次核酸,但不清楚到底做幾次核酸才會轉綠,而且沒吃沒住,能熬幾天?拖著行李,體力正在以觸手可及的速度流失,這樣下去,凍都凍死了。
被逼無奈,月琴隻能在微信的各個群裏求助。4月16日晚間19點,她寫了一段父親和阿天處境的說明,末尾說“懇請政府給予幫助”。讓她沒想到的是,本來沒抱多大希望,居然收到了排山倒海的熱情,瞬間就成了群裏熱議的話題,連平日裏潛水的也都冒出來幫忙出主意。
有人說,是不是買個帳篷露營一下?又或者,賓館被封,試試有沒有民宿願意好心冒風險接收的?有一位說:“我有個不成熟的建議:公廁有幹淨的水,也算有地方睡。”這乍一看令人震驚,但細想倒好像也對,至少可以遮風擋雨。
也有人說,讓那個香港人用英語打電話申訴,或許有用?但12345熱線直接打不通,讓你去小程序留言,根本沒有英文選項。又有人說,可以試試國務院客戶端,據說級別高響應快。然而,求助發布裏極緊急的無數,緊急的肯定沒人顧上了。
還有人說,繼續找警察,想辦法把事情鬧大,又或者,幹脆逆向思維一下,“去銀行門口喊搶劫,拘留所至少有吃有喝的。我是認真的,並沒有開玩笑,要找不到武器的話就撿個酒瓶,或者板磚,威脅嚇唬防疫人員,警察很快就能把你帶走,這幾天吃喝真沒問題。”月琴說:“唉,我爸木訥內向,讓他做這種事難度很大,一輩子良民做慣了。”
我一位朋友阿梅也在那個群裏。晚上8點,她找到我,問我在上海有沒有什麽辦法。很慚愧,我自己也困守家中,除了幫忙轉發之外別無他法。
轉到上海朋友的群裏,有一位出了個主意:“找可靠的人把核酸碼截圖給他,雖然可能犯法。”有人覺得做核酸已經沒用了,隻能繼續拚命打電話申訴。但也有一位曾被莫名賦黃碼的朋友說:“現在沒有一家店會接收紅碼的人,你說破嘴皮都沒用。我的經驗是隻能去做核酸,等候走程序變綠碼,我打了兩天12345投訴電話,都沒有用的,我現在就頂著黃碼堅強地活著,頑強地到處跑。”
說到最後,另一位朋友感歎了一聲:“要是在我們這小地方就好了,還能靠關係網開一麵。”這是一個諷刺的事實:平日裏被人痛恨的“關係網”,在這時候說不定是救命稻草。
阿梅幾乎調動起了她在上海認識的所有親友,最後,她的老同學不知通過什麽路子,居然輾轉聯係到了一家酒店式公寓,可以晚上過來接兩個人去入住,還幫他們買好了泡麵,連車送來。
在等車來的時候,深夜11點半,老林的健康碼轉綠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後來我才聽懂行的朋友說,這可能是因為隔離點的核酸檢測數據和身份行程信息沒及時匹配,顯示你還是在隔離醫院,就仍是紅碼,“大數據都崩了好幾次了,這也不是沒可能發生”。
半夜1點,他們被接到酒店式公寓,然而,這一公寓按規定12點實施管控,保安不讓進,威脅說進去就打110報警。僵持了一個多小時,老林放棄了,健康碼轉綠後,兒子已幫忙搶到了次日一早9點的高鐵票,他害怕再被關在上海。阿梅的朋友又找到一位同鄉幫忙,搞到一輛車,幫忙把老人送去虹橋高鐵站。2點到那邊,在站前廣場地麵上露宿三個小時,5點多開門就可以進去了。
在和老林灑淚告別後,3點,阿天的健康碼也轉綠了。他趁保安不注意,翻牆進入酒店式公寓,終於設法住了進去。月琴和阿梅還擔心他的安危,但第二天一早卻發現他失聯了,微信不回、電話也不接。到午間,終於收到他的消息,隻是太疲憊了,昨晚搶票也沒搶到,一有票就逃離上海。
這件事平靜下來後,阿梅和我說起,我才得知,她和月琴其實都根本沒見過麵,隻是碰巧同在那個群裏,她的同學、同學的老鄉跟老林一家自然更素不相識。她說,實在是覺得老人太慘了,不忍心,“我昨晚因為這件事情都激動得沒睡好,能夠幫到別人,真的很幸福。”
我問月琴,你爸曆盡千難萬險回家,最後有沒有趕上見老母親最後一麵?她哽咽著說,沒有,我奶奶昨天在福清出殯了,就在我爸流落上海街頭的時候,“奶奶生他的氣,去世前兩天,我爸發視頻,她都不肯張開眼睛看他,說:‘我都要死了,他也沒辦法回來看我。’”
請原諒他。那真的不是他的錯。他和我們所有人,都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