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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魏曉涵 李曉芳 徐朝陽
編輯 | 王姍
距離隧道南出口二三十米的地方,車堵住了。吳強的黑色奧迪A8停在了左側車道,等待著。隻要開出這個閘口,右轉進入隴海路,行駛不到四公裏的距離,他就能順利到家。
他似乎遇上了一個不適合出門辦事的天氣,7月20日,窗外天空陰沉,鄭州已經連續下了好多天雨,這天格外凶猛。此刻吳強原本應該在鄭州東邊談事情,卻因為積水太大被勸返。那就回家吧,他想著,和同車的司機和弟弟掉頭駛往家的方向。
這輛奧迪A8跟了吳強三年多。他在鄭州有一家做工程安裝的公司,在鄭州市內,或是去周邊的平頂山、信陽談項目,總是靠它載著,像一個忠誠又可靠的夥伴。
小車由北向南,駛入京廣北路隧道,那是吳強再熟悉不過的路。
京廣路是縱貫這座城市南北的交通大動脈,上麵有高架橋,下麵是南北雙向隧道。其中的京廣北路隧道,全長1.8公裏,距離鄭州火車站西廣場隻有300米,是很多人通勤、旅行的必經之路。河南周口人江勇來鄭州辦事,這天下午,他開著黑色哈佛SUV,和吳強一樣,也駛入了這條隧道。
鄭州市氣象服務中心已經發布了四輪紅色暴雨預警,但外麵鋪天蓋地的大雨還沒影響這個隔絕的地下通道。江勇在路邊沒有看到任何封路或禁止通行的標誌,車輛如常地駛入,但他還是下意識點了一下刹車,擔心隧道裏萬一有積水,會損壞車子。他很愛惜這輛車,買了快5年,已經把它當家庭成員,稱呼它“小二”。
此時大概下午三四點,地麵潮濕,車輛行駛平穩,吳強和江勇一路向南,分別堵在隧道不同段的出閘處。有人說,前麵路段積水較深,車過不去了。
窗外是持續的大雨。江勇給妻子打電話,從妻子口中得知,鄭州的這次暴雨有些不同尋常。他扭開車載廣播,調到鄭州交通廣播電台,主持人隻是提醒市民非必要不外出,隨後如常播放廣告。
車堵了將近一個小時,也沒見有人來疏散。雨越下越大,地麵的積水順著隴海路倒流回隧道南出口的方向,迅速積累上升。渾濁的積水逐漸沒到車子底盤,水流衝擊車輛,帶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響聲。江勇拉著手刹,心裏有點害怕,覺得手刹已經有點不管用了,一直用腳踩著刹車。幾個有經驗的司機開始組織大家在車道上擠一擠,讓後麵的車輛都往前靠一靠,盡量遠離地勢低的地方。
距離南出口上坡的幾十米處,吳強的小車被雨水衝得被迫調頭,他們試圖控製車輛,開了沒多遠,車就熄火了。車裏的三個男人慌了,開始輪番給110和119打電話,手機信號微弱,有時是占線,電話始終沒有接通。
直到後來脫險,吳強才在新聞中得知,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這座城市,此刻因為暴雨,正在麵臨眾多生死考驗。斷電、斷水,人們被困在地鐵上、公司、家,街道交通被阻斷。他對這一切毫無準備,生活在鄭州這樣的水資源並不豐富的中原地區,甚至他買了全險的車,唯獨沒有買涉水險。
這時是下午5點左右,地麵水流開始發出嘩嘩地,如河流湧過的聲音。吳強的南向,江勇已經駛過隴海高架,到了另一段京廣北路隧道,他同樣被堵住,察覺到不對勁,跟副駕駛上的同伴說,“我下去看一下到底什麽情況。”
一下車,水已經沒到江勇的膝蓋位置。他往隧道出口方向瞟了一眼,“我後麵那個車就已經起來了,被(水)漂起來了。”他當即做出決定,讓同伴下車,兩人棄車逃生。
水流十分急促。江勇說,他大約150斤重,但當時已經被水流衝擊得有點站不住了。他和同伴手挽著手,互相攙扶著往道路中間的綠化帶轉移。
接下來的事情幾乎發生在一瞬間。江勇走到綠化帶大約花了2、3分鍾,車子已經被衝跑了,“我有種衝動想上去把它開出來去救它,但是看看四周還是放棄了。”
耳朵突然捕捉到一個致命的信號——“水流的聲音一直就是嘩嘩嘩,然後瞬間沒有聲音了,很安靜,這個時候我才知道水滿了,趕快撤。”江勇後來回憶隻記得自己扯著嗓子喊,“拚命地喊前麵的人趕快往上走。很快,大概就是在5分鍾之內,隧道就灌滿了。”
江勇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隧道,“已經是汪洋一片。”京廣北路隧道幾個紅色大字都被淹了一小半。他看到一位男士,應該是剛從車裏逃生,正努力地遊著泳往隧道外劃。
江勇獲救的時候,渾濁的水流正衝擊著吳強的小車,水位上漲得很快,車不受控地漂起來了,沿著隧道的方向退回兩百多米。隧道裏的燈滅了,陷入一片漆黑,隧道外是鋪天蓋地的暴雨,天地一片迷蒙,澆得人眼前什麽都看不清,信號時斷時續,向外求助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吳強的記憶裏,此時隧道裏的水已經漲到了一米六七的高度,封閉的汽車車廂也開始滲水。那一刻,吳強心裏冒出一個恐怖的念頭——死亡到跟前了。他腦子裏一片空白,唯一盤旋的想法是,“我孩子那麽小,才六歲,還沒上一年級呢,他怎麽辦呢?”
一定要堅持,車裏的三個男人互相鼓勵著。隻能留一個算一個,他們決定自救。打開了唯一通往外界的天窗,會遊泳的弟弟首先爬到車頂,試圖先遊出去。倒灌的逆流又急又多,拍得人無法前進,他被水堵住了,隻能先遊到一側緊緊扒住東邊的橋架上的一根電纜線。
吳強原本也準備遊出去,但這樣五十多歲不會遊泳的司機就成為了那個落單的人,他執意要和司機一起,他們一起工作7年了。“你先走”,司機催促他。“你一個人在裏麵咋弄?我陪你”,吳強不肯,最後兩個人一起爬到車頂。
十分鍾,倒灌進隧道的水已經迅速漲到了人脖子的高度,前後的麵包車和小轎車沉下去了,卻始終不見人出來。爬到車頂的吳強,眼前除了兩三輛漂在水麵上的車,逐漸被水流帶著從南往北漂,其他什麽都看不見了。司機蹲在車頂,他蹲在引擎蓋上,抓住擋風玻璃上的雨刮器。奧迪A8像一座小小的孤島,在渾濁的水中,一會兒漂到東邊,一會兒漂到西邊,搖搖欲墜。
水在上漲,車在滲水下沉,離開車頂就是死路一條。他們隻有一個機會——等待車漂到靠近橋架的時候,迅速攀到橋架一側,沿著爬出去,或者等待救援。
吳強正在迎接最後的決戰——抽掉腰間的皮帶,準備脫掉累贅的褲子,萬一掉到水裏,遊起來更方便。還沒來得及脫褲子,這兩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就抓住了珍貴的機會,攀到東側的橋架,等他們扒穩,腳下的奧迪A8似乎完成了它的使命,載著遺留的項目材料沉入水底。
“已經顧不上(車輛)損失什麽的了,當時就想,活著吧。”巨大的消耗讓三個人精疲力竭,吳強拿著手機繼續報警,弟弟拚命地呼喊“救命”,望上去高架的周邊圍著一些打雨傘、穿雨衣的陌生人,隔著巨大的雨幕,看不清他們的神情,隻有手機對著三個孤零零的身影在拍視頻。
報警電話終於通了,吳強描述了一下大致的位置,“趕緊救命,我們有三條人命”,一個對話來回的時間,水壓迫到吳強的脖子處,他喘不上氣來,等待救援人員明顯已經來不及了。雖然距離隧道口隻有五米遠,他一點體力也沒有了,四肢失去知覺,全靠本能扒住橋架。這個當過兵、從江蘇來鄭州打拚了二十多年的中年人精疲力竭,迎來了一天中最絕望的時刻。
隻能指望自己了。弟弟首先順著上漲的水遊到平台上,還嗆了幾口水,然後伸手拉不會遊泳的司機,吳強在下方托著他翻上去,手機不小心掉進了水裏;再靠岸上的兩個人趴著地麵,把吳強硬拉上去。此刻,隧道裏已經看不到其他人了,不到三分鍾,三個驚魂未定的人眼睜睜看著整個隧道被雨水完全灌滿。
事後,據財新報道,負責救援的工作人員介紹,京廣北路隧道內積水最深處達13米左右。
“我大概是最後一個逃離的”,吳強看著被吞沒的隧道口,有些慶幸撿回一條命。他們被收容在離隧道不遠的一棟小樓的五層,那是一個無眠的夜晚,吳強一直坐著發呆。淩晨三點他似乎還聽到窗外有人在喊救命,從窗戶外看下去,停在馬路中間的豐田普拉多,將近兩米高的車看不到車頂,隻有鏟車在雨裏忙著找人救人。
那時江勇和同伴在一處幾乎沒什麽積水的酒店裏。這是他在高架上走了幾個小時,能找到的最好的地方。當晚,酒店到處是避難的人,房間早滿人了,連走廊、樓梯口都是疲倦又驚恐未定的人群。江勇和同伴縮在一樓的樓梯上,將就過了一晚,但一直沒合眼,時刻擔心著水流又再嘩嘩地湧上來。
第二天早上,吳強光著腳、披著當雨衣的塑料桌布,蹚水走了三四公裏回家,才在備用手機上看到各地的戰友們問候的消息,回過神來的吳強覺得有些荒謬,“很丟人,我在鄭州這麽一個缺水的城市,在大街上差點被淹死,是不是一件可笑的事情?”
城市裏的積水逐漸退去,吳強渾身疼,弟弟喝了髒水上吐下瀉的,在醫院輸液,隻有司機隔了兩天回到隧道查看了一下,隧道裏的水大概還有五六米深,救援隊在忙碌著,黑色奧迪A8依舊不見蹤影。
7月22日,隨著十多台泵機投入抽水和清淤作業,兩天前那個下午逐漸浮出水麵,車輛的殘骸混著泥堆疊在一起,殘留在車裏的遺體被發現,周圍有車主和家屬等待著。江勇找到了“小二”,它頭朝下掛在隧道南出口,已經全毀了,到處是泥漬和濕漉漉的水痕。他鑽進車裏取回了駕駛證等物品,看著“小二”有點傷感,“畢竟車子是男人的第二個家。”
江勇開始憂心接下來的生活。而一位母親還在尋找著當天騎著電動車,在隧道中失聯的兩個男孩。市民擁在隧道兩邊,有路過的人聽到了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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