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C:很多美中關係的觀察家都認為,如今是兩國建交以來關係最嚴峻的時候。你同意這個說法嗎?哪些跡象說明了美中關係的現狀?
何瑞恩:是的,我認為的確如此。兩國關係曾有過很多困難時刻,例如在1989年天安門事件後、1996年的台海危機、1998年貝爾格萊德中國大使館轟炸事件,以及2001年的南海撞機事件。然而,這些全都是因某個事件而起的危機。當兩國一同度過那些難關,關係就持續發展。這段時間感覺不一樣,兩國關係承受的壓力更具結構性。這是由於長期以來累積的壓力,而非單一事件,讓兩國關係最終不堪重負。
我認為美中關係目前相當失調。美國和中國正處在一場鬥爭中,這導致合作的領域越來越少,對抗的領域則增多,對緊張關係的管控力也在下降。我們如今有一個明顯的共同威脅,但雙方無法團結對抗。
兩國本已建立了危機時期的模式,而且曾經並肩度過難關。在全球金融危機、2014年伊波拉疫情和其他事件發生時,這個模式都反複出現過。
如今,當合作明顯符合兩國利益時,兩方仍然無法團結一致,這很清楚顯示,兩國關係已經相當磨損。再加上兩國其他越來越廣泛和深刻的壓力點,全局顯得不容樂觀。
我認為美中關係已不再是rivalrous(有競爭性的、敵對性的)關係,而是adversarial(對抗性的、敵手的)狀態。兩者的差別在於,在競爭關係中,你嚐試比對方更具競爭力;而在對抗關係中,你會試圖傷害對方,因為對手遭遇的挫敗能加強你方的實力。
BBC:在中文中,競爭、對抗、敵對的差別似乎並不大,對方都是對手、敵人。而新冠疫情似乎激化了長久積壓的一些情緒,造成了如今劍拔弩張的態勢。
何瑞恩:這的確是各種壓力長久累積的結果,並不是由於covid-19,我認為兩國有這個共識。美國和中國處在一個“一山不能容二虎”的鬥爭當中。兩方都想法設法成為勝者。在這場疫情當中,兩國在打一場輿論戰。為什麽會出現輿論戰?為何兩國認為這符合他們的利益?因為兩方都深信他們必須勝出。
BBC:在過去三個月,你認為在哪些關鍵時刻,華盛頓與北京本該處理得更好,避免我們如今麵臨的危機?
何瑞恩:我認為趙立堅對兩國關係造成了極大的傷害。他所做的事情極不明智。我理解他那番言論麵向的是哪些觀眾,然而,他的言論在美國激起了極大的反感。
同樣的,在美國國會和政府,有許多人深信要向中國展開輿論戰,他們采取了非常激進的方式,將全球疫情與中國的不規範行為、甚至是不良用心掛鉤。
事已至此,兩方都有責任。不幸的是,並沒有太多跡象表明,短期內兩國關係能取得突破或擴大合作麵。我認為我們還需要等一等。
BBC:你曾表示,北京和華盛頓之間本應有台麵下的溝通渠道,為事態降溫。
何瑞恩:是的,我認為如果是不同的美國政府,在一個不同的場景下,在疫情的最初,會有一次雙邊通話,兩國的領導人會指派一位負責人作為政府內的統籌者,協助建立解決問題的渠道,兩國都會有一定的協作和紀律來管控問題。但這顯然沒有發生。我認為我們現在目睹的就是缺乏這番溝通的後果。
BBC:根據美國媒體近期的報道,白宮內的“中國通”、副國家安全顧問博明(Matthew Pottinger,又譯波廷格)認為病毒很可能源自武漢病毒研究所。很多人說,以他為代表的中青世代美國的對華政策製定者、中國觀察家,對華立場較為鷹派。你跟博明年紀相仿,你怎麽看這些觀察?
何瑞恩:那是媒體報道中博明的觀點。我想,如果我在那場對話當中,我會問的問題是,當前的當務之急應是停止病毒的傳播、救下人們的性命,嚐試說服世界病毒從那個實驗室起源,是否能幫助我們達成目標?
不同人也許會得出不同的結論,但我希望看到的是,美國和中國明天達成共識,支持聯合國帶領的調查小組,在疫情危機過後調查covid-19的起因和後果。兩國可同意調查起源,然後把議題先放在一邊,先度過這個危機,讓科學家和專家來理清真相。但我對這個可能性不抱太大希望。不過,比起缺乏事實的互相指責,這是處理病毒起源爭端、走出危機的更明智方法。
對於美國年輕的中國觀察者更鷹派的判斷,我其實不太信服。如果隻能在對華鷹派和鴿派之間選一個,很多年輕人會選擇鷹派而不是鴿派。但如果可在一個長維度上選取,或許會發現不同年紀的觀察者會有非常多元的取向。華盛頓的鷹派人士的密度高一些。
BBC:與上述觀察形成鏡麵對照的是,中國年輕一代的外交官對美國語氣更為強硬。一般的中國民眾,似乎對美國也越來越沒有好感。這對中美關係的未來意味著什麽?
何瑞恩:我對此感到憂慮。這不僅僅是年輕一代更鷹派的問題,而是兩國的民族主義都在抬頭,背後一部分的原因是領導力的缺失。在過去幾年,中美關係其實並沒有發生變革行的變化,的確有一些事件將關係下沉至建交以來的最低點,不過,在奧巴馬和習近平分別領導美、中兩國時,兩國關係也很複雜困難。不過,當時有領袖人物,關係的氣氛很不一樣。
如今,兩國都利用美中關係滿足其國內政治需要。當奧巴馬擔任總統時,當時華盛頓的看法是,美中關係太重要了,不能將它變成政治足球。奧巴馬政府或有一、兩次為政治目的利用了中國議題,但總的來說,目標是將美中關係從政治焦點話題的熱度中抽離出來,因為它對兩國、乃至世界的未來如此重要。
當我第一天在白宮上班時,我就被告知,要把重點放在政策,而不是政治。如果你做好你的工作,好的政策就會產生好的政治。那是當時我們的思維模式。我認為如今的方針與當年截然不同,現在政治很大程度上操縱了政策。不僅僅是美國一方,在中國也出現了類似的情況。
BBC:科學家可能要在一年甚至更久之後,才會研發出疫苗。這期間,美國大選是中美關係的一大變數,特朗普已經瞄準大選中的對手、前副總統拜登的中國往績發起攻擊。這將如何衝擊中美關係?
何瑞恩:我認為類似的攻擊會更進一步激化。特朗普總統會試圖把他的對華方針、以及他對拜登對華看法的解讀區隔開來,他有這樣做的政治動機。在特朗普手下,也有很多人想將全世界人民在疫情中遭受的苦難怪罪在中國頭上,因為中國在疫情暴發初期存在疏忽大意。
這期間,中美關係會麵臨持續的下行壓力。唯一的疑問是,下跌的角度會有多陡峭?我認為,那很大程度上要看北京決定如何回應美國的對華表態,我認為這股批評聲浪會非常嚴酷。我希望北京能放長雙眼,敞開溝通的大門。盡管在短期內,兩國間的情勢也許會非常緊張。要知道,疫情危機很可能在11月大選後還有餘波,如果兩國關係在那之前下降得太多,那就太令人遺憾了。
BBC:如果前副總統拜登當選,美中關係會有哪些變化?與奧巴馬執政時期相比會是怎麽樣?
何瑞恩:大概沒有人會認為副總統拜登當選的話,這四年發生的事情就會被遺忘,中美關係就能回到2016年。世界格局、美中關係都已變化,美國的政策也會變化。我相信拜登如果當選,他會比2016年時對華更為強硬,這會以各種方式顯現。在經濟方麵,美國將更注重成效,改善本國就業和工資。拜登會感覺需要向他的支持者作出交代。
而日前北京大學王緝思教授撰寫的文章,大概頗能代表來自北京的觀察。不論是特朗普或是拜登當選,對中國各有利弊。特朗普對華強硬,但他的政策不是特別有效,也無法動員其他國家,隻是美國的單邊行動。而拜登可能不那麽鷹派,但他的政府會更有效、更能動員多國向中國施壓。
BBC:新冠疫情為美中關係帶來諸多動蕩,但同時又提醒兩國,他們互相依存,並需繼續共存。你認為疫情對美中關係意味著什麽?是一個新章節的開始嗎?
何瑞恩:我認為我們在預期新冠疫情的意義時,需要保持謙遜的態度。在後新冠時期,美國和中國會被世界其他國家評判,關於兩國疫情應對、保護國民和複蘇經濟的有效性。同時,我們正身在危機的迷霧中。如果你回到2008年金融危機、或是911事件後,回顧當時關於世界將如何變化的預期,它們都顯得不那麽有先見之明。我認為這一次也不會是例外。我時不時會讀到一些關於世界將如何翻天覆地變化的大思想性文章,我總有這麽一個疑問:你怎麽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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