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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玉:我畫畫倒不很用功,真用功的是讀書

(2020-04-04 22:24:25) 下一個

 

我從來不以創新為目標,你搞造型藝術吧,那個仰韶文化,陶器的樣子夠新的,你做一個我看看,你能超過它嗎?六千年前的東西,你來一個試試看,沒什麽人能超過的。所以藝術上隻有好壞,沒有新舊。

——黃永玉

一、我的念書過程:留了五次級

我是小學畢業,在我的家鄉,一個非常非常邊遠的、非常野蠻的山裏麵長大的。在那裏念過小學,小學畢業。當然在我的前輩裏麵有非常傑出的人了,比如說有一個叫做熊希齡的老先生,他是我們的街坊,這位先生後來就當了我們中國最早的內閣總理。那麽後麵當然還有沈從文先生了。

 

黃永玉與沈從文

我們那裏的小學校基本上是讀古書為主,不是私塾, 是新學校裏麵古書讀得比較多的一個學校。為什麽呢?因為當時的省長叫何健,這個何健就提倡讀經、讀古文。所以小時候我們就受這種教育受得比較多,同時也受到蔡元培式的那種教育。

在那樣的環境裏新的老師教新的東西,舊學的老師就教我們舊學。那個時候有的人說學舊學不好,四五歲、五六歲孩子讓他學古文,背得出來一點都不理解。 到了現在我才感覺到,不理解不要緊,利用小時候記憶力很強的時候把這個書記住了,我們到了二十歲,到了三十歲,再來反芻吧 ,慢慢地回味,得益匪淺。 所以有一個老先生,就是日本索尼廠的老板對我說過這個話,他說他現在寫的幾部書就談兒童教育。 他是主張三歲讓孩子學微積分,他說完全可以。 他說我們人用不著慢慢地等到十幾、二十歲再來學這些高深學問。我就回顧了我自己那些過去的學習過程,我也感覺到小時候讀點古文、學點詩詞做法,那麽到了二十歲、三十歲再來消化還是很好的,因為到了二十歲、三十歲你沒有機會背這些古書了。

(後來)一個遠房的叔叔把我帶到福建廈門一個集美學校去念書。廈門集美學校那個學校30年代恐怕在全國來講,設備師資都是最好的了。那個時候生活也比較苦,比較艱難,那個親戚也幫不了很大的忙。僅僅是說不要學費呀,給點飯費,那個叔叔津貼我的飯費,沒有錢買肥皂,買襪子也沒有錢。所以一領到教科書以後我馬上就賣掉了,把書賣掉了。上課就沒書了,然後就到圖書館去。那個圖書館非常大,有六層樓,什麽書都有,我也看不懂。那麽挑懂的看,慢慢、慢慢地也看懂了。

圖書館裏的管理員呢,恰好是我的嬸嬸,我的遠房的一個嬸嬸。那個嬸嬸很凶,看了我進去,盡借些不三不四的怪書,她簡直太奇怪了,看我念書也念得不好,英文呀等於零,理化等於零,老是零分,老是零分。所以有時候就不借給我,意思是書沒有讀好,你看這麽多書幹什麽?

在那個時候就在那裏奮鬥吧!經常去看書,有時圖書館關了門了,我就關在裏麵了,走不了,中午飯也吃不了啦。下午再開門我再出去,基本上我的教育是在圖書館裏麵的。所以在前兩年我回到福建看到我的許多同學,有的當研究院的院長,有的當大大夫,有的當將軍,有的當這個那個,很多。到了廈門,他們有二百多人請我吃飯,有個好大好大的地方請我吃飯。人家都奇怪,你怎麽這麽多同學、這麽多同班呢?人家同班有幾十個才二十個,你怎麽有二百個同學呢?我說:“我留級留了五次,五五二十五,就兩百五了。

 

12歲時遠離鳳凰來到集美學校的黃永玉

一些女同學現在都是大大夫,大醫院的院長什麽的,很老實的。“哎呀!你還說得出來,這麽難為情的事情不要說出來了。”我說:“這有什麽要緊的?留級算什麽。”基本上是在圖書館。讀了不到兩年又打架,把人家打壞了,打壞了嘛,我不能開除的,因為我是在戰區。日本人把交通弄斷了,我不能回去,而且我沒有地方可以回去,所以兩個大過,兩個小過,留校察看。

我說:“不要留了,我走了吧!”我就走了,後來到了個做瓷器很有名的師範學校,那個地方叫德化。讀了兩個月的師範學校,那是不要錢的,人家打架我幫忙。我知道壞了,所以我就躲到瓷器工廠,到瓷器工廠做小工。做了一年多不到兩年的小工,在那裏嘛,慢慢地變成一個名人了,因為我會畫畫,畫老虎什麽的啦。那個老板也很當回事,把那個盤子都裝在櫥窗裏麵讓人家看。在那個地方儼然成家了,我還懷疑他可能想把他的女兒嫁給我,後來我就離開了。

離開後到了一個戰地服務團,要走很遠的路到海邊,在泉州。戰地服務團沒有要人家參加的,這個消息傳錯了,然後勉強又等一段時間,後來知道我還會畫點畫,會做點事情,也就不用考試就讓我進去了。到了那裏生活很好了,因為劇本上可以教育我們,在文學上可以培養我們。都是些大師們的劇本,曹禺、老舍這些人的劇本。

後來我們劇團要解散。在我們劇團到處演出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家人,這家人姓陳,陳先生是瞿秋白的學生,是上海大學畢業的,他的夫人呢是上海美專畢業的。我在劇團的時候常常到他家裏借書,他有很多很多書,從重慶、桂林、上海當年帶回來的很多好書,到了劇團解散以後,這個陳先生覺得這個孩子還是有一些可愛的。“你不要到別處去吧!大夥都走了,你就住在我們家,我給你零用錢,你就看書,在我們家吃飯。”他自費辦了一個劇團。他寫劇本,寫本地戲,叫莆仙戲,寫現代戲。他養了個劇團,讓那些演員們演他的戲。

“你呢,在這裏幫我畫畫海報就可以了。”在他那裏看書吃飯,一起玩。後來我到另外的地方教中學去了,到處教中學,到處投稿,反正就是這樣。過年了就回到他家裏,除夕一定趕到他家裏,他家裏有紅的梅花開得很好的。要是哪一年沒有回去的話,他就寫信說:“花都開了,飯都等著你,以為晩上那頓飯一定趕得來,你看沒有趕回來,你看花都開了。”我這一生碰到很多這樣的好人,不但是他對我好,而且培養了我的感情,拿這麽大方的感情對待我,這一點對我一生來講作用是很大的。也可以這麽說,從十幾歲到現在我都是在感情的灌溉底下成長起來、壯大起來的,或者是到了今天的老年,都是在朋友的感情浸潤之下生活下來的。

以後的時間基本上都是在劇團、在報館、在教學這樣一些單位工作。自已培養自己,一直到我從香港回到北京,那是1953年。1953年開始向中央美術學院拿工資拿到現在。我整個的生活就是這樣的。

 

二、我的學畫過程:曾對弘一法師說“你的字寫得不太好”

那麽畫是怎麽畫起來的呢?畫先是刻木刻。曾經在泉州流浪的時候碰到過弘一法師,那時候我才十六歲,那以後的人就說我是受到弘一法師的影響教育什麽的,完全沒有這個事情,因為中間不到二十幾天,見了他然後到他逝世。而且那個時候也不懂得世界上有個弘一法師,也不知道弘一法師。但是看到他的房間裏有寫給豐子愷的信,有給豐子愷寫的字什麽的,夏丏尊呢,還有很多老先生。

我說:“你還認得他?”

他說:“那豐子愷是我的學生嘛。”

“你吹牛!”我說,“豐子愷是很偉大的,豐子愷怎麽會是你的學生呢?”

我說:“你還會寫字?”

“是呀!你看寫得怎麽樣?”

“寫得不太好。”

“為什麽不好?”

“沒有力量。”

過了幾天,看他給這麽多人寫字,就說:“給我寫一張吧!”

“你不是說寫得不太好嗎?”

我說:“現在看看有點好了。”

 

弘一法師《心經》

十六歲,那時才十六虛歲。後來他逝世了,逝世的時候我去看了他。沒有什麽影響,沒有什麽。但是中間有很多的老先生對我很是有影響。 基本上美術界的少,文學界的多。 當時在上海二十歲,有位先生叫許天虹,不曉得各位知道不知道,翻譯《大衛•科波菲爾》,狄更斯的。許天虹、唐弢、臧克家、樓適夷這些老先生,好成什麽樣子的了。那時我很放肆嘛,二十幾歲剛剛出頭,生活這麽困難。我刻了一張木刻,後來刻了兩張,後來刻了三張拿去給他們,他們先給稿費然後給我推銷,送給雜誌、報紙去推銷。先墊錢,知道這個孩子生活很苦的。後來碰到夏衍先生、徐悲鴻先生。我到美術學院的時候,徐悲鴻先看我的畫,然後再見我的麵,第一句話也是這樣:“哎呀!你怎麽這麽小!”那時候不到三十歲,二十八歲吧!這麽多年了都是這些老先生給予這種照顧關心,自己也有信心。大概有一個特點就是隻會刻刻畫畫寫點東西,刻刻木刻,什麽事都沒幹過,而且窮得挺硬朗。

那麽以後在美術學院工作了就沒有什麽好說的了,一直到現在了。五十三年,1953年到現在。那麽在座的有幾位我的老學生呢,到西安也碰到一大堆老學生,真是顯得老了,頭發都白了,臉上皺紋比我還多,這麽老了,當年呢,也是一起生活過的。那個書教的時間很短,間隙過程中間有一點高興,有一點痛快,大部分時間很痛苦的。先生同學生之間隔了一層很厚的牆。

有次我在人民大會堂開會,出來的時候就在什麽賓館吧,挺遠的,什麽賓館不知道。侯寶林沒有車他就搭我的車,我們兩個人就開著個車子回去,十幾年前了。在路上他就問我:“你最近還上課嗎?”我說:“哪能來上課?不上課了,我說學生呢,我們把他喂大了,吃我的奶喂大了,他咬我的奶頭,把我的奶頭都咬掉了,不用上課了。”侯寶林一聲不響,等到多少秒鍾吧,車子不停地開吧,他說:“怪不得現在都用奶瓶了。”這就是生活,是吧!不要泄氣,人嘛,總是這樣的。但是畢竟我們等到今天的日子了,不容易。

 

三、談談藝術的問題:藝術上隻有好壞,沒有新舊

有人問畢加索說:“你的畫我怎麽看不懂啊!”

畢加索問他:“你聽過鳥叫嗎?”

那個人說:“聽過,好聽呀!”

“你懂嗎?”

這個說明什麽呢?藝術是有層次的。層次是什麽呢?是懂到不懂。有的畫是畫給畫家看的,有的畫是畫給懂畫的人看的,真是這樣的。因為懂不是最高的標準,懂還有很多層次,很多講究。因為我這個人不是正式學院畢業出來受過很好教育的人。說我就是打野食吧!見到什麽撿到什麽就吃的那種人,不是像經過嚴格訓練、很好的老師教育培養出來的。所以我的胃口就比較好,也不大容易害病,吃什麽都不會害病,也不會胃痛。因為沒有教育嘛,所以什麽東西隻要是好的,我都容易接納。說藝術這個東西我想大概是這樣。

 

黃永玉,《貓頭鷹》

很多年前不是講什麽創新呢,講這個東西,有次開會我就問黃胄:“什麽叫創新你懂不懂?”

黃胄說:“我也不太清楚。”

後來我問華君武:“你懂不懂什麽叫創新?你是領導。”

他說:“我講了這話,我也不太清楚,我也不懂。”

比如說原來有個好的東西,隻所謂創新就是不要過去那個東西,自己建立一個新的東西,叫做創新。那就包括摧毀那個舊東西了。我們那個家鄉有個城市叫懷化,現在是個交通樞紐,大城市了。來了一幫青年,畫油畫、畫國畫、畫抽象畫的,畫得很好,在北京開了一個展覽會,相當好了,它不是普通的好了。但是到了前言呢,在美術館前言上寫:我們這一群年輕人要摧毀那個舊的藝術,建立個什麽新的東西,怎麽怎麽,勢不兩立。過了幾天這幫人到我家裏來了,我說:

“你們這幫鄉下人嘛,你畫畫得好可以畫得更好,再畫得更好嘛!你為什麽要摧毀人家呢?人家又同你不認識,那個東西你摧毀它幹什麽,你又摧不毀。 你畫你的畫,畫一輩子的畫吧!你還多了個任務,多了個還要摧毀別人的任務,你哪裏有空呢?哪裏有力氣?你自已努力都來不及,比如說你要摧毀我,我就要抵抗你了。

開玩笑,他們也笑了。要建立一個什麽“替天行道”舉起大旗幹點啥,我說你把你的畫畫好吧。我說一個人窮一生之力如果把畫畫好已經不容易了。你還摧毀別人,你哪裏有空啊?沈從文先生也講過一句話嘛,他說:“一輩子寫小說的人寫得好沒什麽了不起,應該的嘛,一輩子從事小說創作寫得好有什麽奇怪的,寫不好就奇怪了。你一輩子寫小說,寫得不好就太奇怪了!”

畫畫也是這樣,就是畫畫,恐怕沒有別的辦法好想。在香港的時候年輕的畫家找我談這個問題,想弄名、弄錢弄這些東西,北京、中國也是這樣:想出名,往上爬、鑽門路、跑政治路線,另外就拚命地弄錢。我說你拚命弄錢的時候,拚命往上爬的時候,就影響你畫畫了,你的畫也畫不好,花很多心思在別的上麵嘛,怎麽能畫好呢?還有你想弄錢了,為了錢畫畫你錢也弄不多, 你認真去畫畫,不想這些事情。你這麽長年累月下去,錢來的時候擋也擋不住,真是這樣。 這樣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不見效的這句話,你長期考慮考慮你就知道這是真話了。

 

黃永玉,《大吉圖》

畫畫嘛,總有一個問題嘛,一個是自己快樂,畫得得意,自己快樂,周圍的朋友高興。太高興了,還有點錢。為了錢而錢,掙不到錢,那個因為你畫得不好嘛,所以這個事情同別的事情一樣。有的人說我今天不畫這種寫實的明天畫抽象畫了。抽象畫畫得這麽容易,說畫就畫的?哪裏這麽簡單呢?也要學,也得從頭學起,必須從頭學起,應非常嚴格、非常認真地學習的,不是這麽簡單的了。

我就想到一個什麽問題呢,想到這個畫的曆史、畫的發展。說創新,你今天不創新明天就創了?我以前就講過個例子,我說那是比較閉塞的時候,我們某一個人從國外通過一種渠道得到一本外國的畫冊,把門關起來,畫、畫、畫,一個月、兩個月拿去給周圍的朋友看,有啥意義?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你是創新呀!這可不得了了,大家都有了外國的書,說:“唉!你學它的,再這個就也沒有什麽新的好講的了。”

我從來不以創新為目標,你搞造型藝術吧,那個仰韶文化,陶器的樣子夠新的,你做一個我看看,你能超過它嗎?六千年前的東西,你來一個試試看,沒什麽人能超過的。所以藝術上隻有好壞,沒有新舊。我老是在想這一類的問題,一種藝術的新的形式的出現,不是你想幹就幹的事情的。比如說工業革命以後,產業革命以後,社會的力量擴大了,鋼鐵出現了,這個蒸汽動力各個方麵出現了,電出現了,水泥出現了。於是呢,大城市出現了,高樓大廈出現了,那垂直的線越來越多,高得不能想象。橫線、垂直線、光、各種弧線、公路的弧線,人的美感起了變化,那麽人家看到畫信服了,相信了,真有這麽一回事。因為他們生存在這個地方,在這個環境裏麵,他們信服了,就不像開始的時候嘛!但是長期的閉塞、關在鴿子籠裏頭的生活,他們要求解放,他們要求精神上的解放,出現幻想,出現一些東西。不能滿足這些方格子、垂直線弧線了,又出現了另外一些畫派,巴黎畫派那一批人,都是這麽一下子、一下子出現的。畢加索這些立體派的出現,都是因為前麵的原因才有了眼前的結果。都是因為以前的原因產生以後的結果,都是這樣出現的,並不是說事情都是一下子出現的。

所以創新呢,某個時代的人有提供一點點表現上的功能就了不得了,很了不得。還有,一個人呢,永遠隻是代表一個人,沒有“老子天下第一”的了,不可能的。尤其是硬求別人自己上來更不可能了。我也說過,藝術活動同別的一樣,像踢足球一樣,我們一輩子畫幾張好畫,一輩子踢進幾個好球、漂亮球。在什麽地方進了幾個球,像貝利一樣進了一千個球根本是不容易了。踢球好了不要踢人,你朝著人家腿去踢,那就傷了人了。一個人進球別人就受傷也是犯規的。藝術活動往往像文化活動的一個環節,大家合起來使這個時代燦爛,而不是一個人燦爛的,因為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獨釣寒江雪”,那個時代過去了,一本小說,幾首詩,幾本書大家不停地學,不停地學,倒過來都會背了,有什麽用呢,整個時代的燦爛,漢唐這麽一個燦爛。

 

黃永玉

藝術呢,我現在想的一個問題就是個人的看法了,就是主題這個東西。那個曆史畫,或者有一定的情節的畫,那麽你沒有主題不去認真研究它,你怎麽畫出來?當然需要對主題進行研究,對人物的刻畫,認真去分析、去收集材料。我講一般的畫,講我自己畫畫。包括看書,包括接觸文化, 我都是從感覺出發,我不是從主題出發。

在畫畫裏麵我就講首先是那個感覺。我有次在美術學院聽報告,天氣很熱,裏頭坐滿了人,我就在門口坐在那個台階旁邊的一個石凳子上。裏麵講什麽我也不注意聽,反正是過了這個時間大家回家就是了。我眼睛看著那個門,那個門是用綠漆漆的,綠漆漆的那個斑斑駁駁的顏色,已經不是綠了,綠灰,裏麵還有很多層次。我起來就回家了。回家我畫了一張荷花,拿感覺畫了一張荷花。 誰是主題你說,荷花是主題嗎?是那點感覺是主題,我借那個荷花把它表現出來而已。

 

黃永玉,《荷花》

現在為什麽在社會上常常感覺到畫的畫一樣呢?你用什麽方式來畫,細的也好,粗的也好,什麽也好,屬於現代派也好,或者古典派也好,怎麽一個樣?就是給那個題目卡住了。比如我現在畫這個花,花是主題,這個可把我們害了。大家都用學校課堂作業的方法把它畫出來,個個一樣。我們看這個花的時候,今天處理的時候僅僅看它形體是它的主題,明天我們說同樣的一個花我們畫它的質感,另外一個主題是畫它的調子,用這種方式或者畫它的縱深關係,畫它的動感、畫它的虛實,拿這個做主題,就千變萬化。或者說我隻用一種顏色黑白顏色畫各種色彩。

我對攝影家講過,你把彩色片拍得有單色效果,黑白片拍成彩色片效果。我說你不要讓那個主題限製了你。畫風景也是這樣,一坐下來對著風景開始畫,忙這個那個,然後筆法、色彩就上去了,一下子全出來了。你想一想嘛,我準備怎麽處理它,我這一仗怎麽打法。縱深關係是運動還是對比,還是怎麽怎麽樣。哪怕是下著雨,那個街上雨水、潮濕是主題,不是那個街是主題。那麽你原來的本領就能使出來了。永遠不能停在課堂作業上,至於主題畫你也可以這樣考慮嘛。曆史畫,你除了把這個事情原始材料表達出來外,你可以賦予它藝術上的處理嘛。這樣你的作品就燦爛了,就多種多樣了。尤其是你能表現你的修養,你有多少修養你都能夠使出來。

像傅抱石的畫就把抽象同具體協調得非常合適。傅抱石畫一張畫,先畫大山水,恐怕現在沒有的,我是在解放前看見的。一丈多高的大中堂,呼嚕嘩啦、亂七八糟的什麽都不是。它裏頭夾了這麽小的一棵大樹,夾在某一個地方。把泉水稍微引一引,大樹底下有一個更小的房子,還有特別小的兩個人,再回頭看看亂七八糟的是山水是霧什麽什麽的。把抽象和具體協調得合適,層次關係協調好,這是傅抱石的功勞。就這麽一點功勞就推進他了,有了這麽一點功勞,這是我認為的。很微妙的關係,他在宣紙上把它表達出來,過去沒這樣的。

我在米蘭一個美術學院看到一張達•芬奇的畫,就這麽一張頭像,我有機會這麽近地去看他,我可真佩服他了。他把那個女孩子的皮膚的透明感,紮一針就流血的那種感覺畫出來了。眼圈下睫毛從上眼簾到眼珠,眼薄膜上再下來到下眼簾有個影子,你仔細看看,感覺那個影子一般看很正常,看不出什麽,那個影子都出來了。周圍這麽大一張東西,你能畫得這麽精確這麽妙。除了你畫細以外,更多有更深的悟性,去理解它,體會到它你才能畫得出來。體會到了還不算,還有這個手藝畫出來。所以,這個畫家從任何角度都可以得到自信,都可以得到勇氣。

 

四、講講讀書:我讀書是故意不認真的

講讀書是講畫家的讀書,這個畫家的讀書是沒有受過正式訓練的畫家的讀書。我就是一個代表了,也沒有受過正式訓練,愛看一些雜書的人。

我這一輩子,如果說用功,畫畫倒不是很用功了,畫畫嘛,頂多說勤勞就是了,使盡力氣就是了。真的用功是讀書。不是用功,是有興趣,有極濃厚的興趣,從小就喜歡看書。大概我這人沒有墮落的話可能因為讀書,因為那個舊社會是這麽複雜,逃難的時候我背著幾十斤書放在包包裏逃,日本人在後麵追,實在跑不動,馬上就要追到了,一本本地也不敢看,把那個書往後扔,一本一本地扔,還是背著書跑。養成看書的習慣,每天都要讀書,每天都要看。

 

黃永玉 ,《讀書破萬卷》

但是看書呢,如果不是念書的人,讀書有一個特點,一個方法,就是不要太深的研究,就像陶淵明講的“不求甚解”。不要太求甚解,太求甚解,我們不是專家,我們並不是研究一種東西。看書是一種快樂,然後才是知識,才是本錢。所以一般來講我看很多書,看得很快。看完就算了,記住書裏麵有哪些很精彩的感覺在裏頭,記住它。書當然不借給人家,借給人家就找不到了。把它放到那裏,如果以後碰到什麽事了,把那個書從那個地方找出來就是了。

畫畫人的知識不是專門知識,他要麵鋪得很廣的知識。有的事情你需要認真地去學習一下,比如說植物學、動物學。有的牽扯到規律問題,岩石學、地質學你要研究一下,因為畫石頭、畫動物、畫花呀,要認真學。有的東西你看過就算了。曆史什麽的看看就是了,曆史年代、一些代表性的人物、有趣的人物、幾個大戰爭、大政治變化記住。其他專門記那些有趣的事情、生動的事情,把麵盡量鋪廣。然後就養成習慣了,發生興趣了。那就不得開交了,研究之後從那裏頭得到很多快樂,畫畫有時候就能用上它。比如說在處理人物上、畫麵上那個情致、格調,你就可以多方麵的就不至於那麽單一了,這個明顯看出不是老師教出來的了,是書教出來的。這個尤其對我們沒有機會進正式學校的朋友來講的,我這個可能是有用的了。其是給我們很大的自信,我們如果能夠有幸碰到一個聰明的人,我們同他談一次話就感到非常地快樂。書本本都是聰明的,讀一本就碰到一個聰明的,讀一萬本碰到一萬個聰明人,你說你多合算。

有時候我說,舊詩我會作的,平仄、押韻我都會。就是讀的書太少,有係統地讀的書太少,用不上,作詩也沒有什麽典,沒有意思了,用同樣的典也沒有意思了。每次興趣一來,舊詩作完了還挺費心的。作完了一看看不好,還不如作白話詩好呢,所以白話詩寫一點東西,雜文呢,這個比較好。看別人的舊詩也是一樣的。口味也很刁的,自己作起來就不很容易,也感覺到舊詩要作得好也不容易。我看看包括那些非常有學問的先生們,哎呀!缺乏人味都是書,看起來挺難懂的,光見學問不見人性。

 

黃永玉

所以,我自己讀書我是故意不認真的,讀得快樂就行了,不一定記住很多很多的事。有可能人家說大腦貯藏有限,容量有限了。我很善於擺脫的。從生理學上講,大腦皮層有一種抑製功能,產生抵消規律。什麽可以得到,比如我們學習過,我們天天學的理論,其實早都知道了,在小組會上大家都互相監督,不能不學。那個地方同樣的個問題,事情也就安靜下來了,沒有學但也不急躁,那就是有一種抵消的規律。看的東西看得太多,同樣的東西重複得太多了,它自己會給你抵消掉,它有選擇性的,但可以不必去理它了。好像裝著在認真地學,學著在抵消,這種例子你在生活中常常可以看得見的。囉嗦的人同你講話老是不停地講也不放你走,聽吧,腦子就等於沒有聽,一樣的。所以創作一種在畫上看的見解,一種別人沒有說過最好是這樣的見解,沒有說過的見解。不是畫法上有什麽創新,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有的在畫法上有創新,搞那些東西,兜了一大圈,結果還得回來,還得老老實實地去畫畫。大概在見解或者什麽地方有種發現,人家看見就高興了,感覺到能夠欣賞。

本文摘自

 

《黃永玉全集·文學篇·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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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相愛已經十萬年”,96歲黃永玉送別愛妻張梅溪

 

 

黃永玉先生的太太張梅溪先生去世了,享年98歲。黃先生為妻子寫了訃告,這個時代,能夠得夫如此送妻最後一程,令人感佩。訃告文字是沉鬱的,帶著克製的哀傷,真心希望黃先生節哀,《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我們還期盼著繼續看下去。

“我們是洪荒時代在太空互相尋找的星星,我們相愛已經十萬年。”黃永玉曾為張梅溪寫下這麽一句津津樂道的情詩。

張梅溪,1927年出生於廣東新會,1942年到江西信豐民眾教育館工作,認識黃永玉並和他結婚,從此“隻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今天湘聲君帶您重溫這段愛情佳話。

湘西流浪小夥打動將軍之女

1942 年,19 歲的黃永玉到了江西信豐。他去那裏的目的本來是躲避戰亂,沒想到卻得到了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戀愛。

初相識,張梅溪是將軍之女,相貌出眾、氣質不凡,從小在家庭熏陶下,她受到良好教育,酷愛文學藝術,而當時十八九歲的黃永玉是刻木刻的流浪小夥。當時許多人都在追求張梅溪,為了打敗競爭對手,贏得芳心,黃永玉選擇定點吹奏小號,向她展開了攻勢。終於兩人成為了情侶。

黃太太是很美很美的,我第一次看見她的照片,就驚為天人,明眸善睞,連臥蠶都那麽可愛。
 

後來看張朗朗的《大雅寶舊事》,發現不是我一個人這樣想:

 

第一次見到黃媽媽真不覺得她像中國人,至少不是那個年代的中國人。她穿著一條杏黃色的布拉吉,肩膀上似乎隻掛著兩根帶子,裙子上麵橫七豎八地抹了些不規則的咖啡道子。五十年代的北京就沒見有人這麽穿過,甚至沒人見過這種花樣的裙子。 她頭發紮成一個馬尾巴,顯得相當清爽,跟著旋律搖來擺去,拉一個酒紅色的手風琴。北京哪兒見過這個景致?純粹和外國電影差不離了。

 

沙貝他們家的王大娘後來說,這黃太太哪兒哪兒都漂亮,就是她這胳膊、腿兒也忒細了。她哪兒知道人家香港人,覺著越瘦越美。香港人那會兒也不知道,老北京的一美是“胖丫頭”。

他們的戀情遭到了張梅溪父親的反對,家人苦口婆心地勸她不能跟一個“流浪漢”結婚。為此,張梅溪偷偷從家裏跑了出來,與黃永玉在小旅館裏舉行了一個簡單卻很有意思的婚禮。

多年後,黃永玉說起追求起張梅溪的事,仍掩飾不住一臉的得意。

 

張梅溪人生中最大的決定,便是嫁給黃永玉:

我沒到二十歲,在江西信豐民眾教育館做藝術工作的時候,當年的女朋友,我這個人沒什麽女朋友,隻有這一個女朋友,這個女朋友就是我現在的太太——黃永玉

 

十八歲的梅溪出身軍官家庭,追求者不少,為什麽選那個窮得叮當響的窮小子?她顯然無法預知將來,用世俗的眼光看,當時的黃永玉絕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張小姐的追求者中,最為顯眼的是一位真·白馬王子,這位青年長得帥,知道張小姐喜歡馬,便牽著馬帶張小姐去郊遊。黃永玉叫苦不迭,別說白馬,自己連自行車一個輪子都沒有。這讓我想起當年呂恩老師講的一則逸聞,趙丹追求秦怡的時候,見秦怡家門口停著豪車,便知是來接她的公子哥兒,於是帶著哭腔對呂恩說:“看呀,有車來接她了呀!”

 

他們的第一麵都是有些哭笑不得的,平時大大咧咧的黃永玉緊張得老半天才蹦出來一句話來:“我有一百斤糧票,你要嗎?(這種表白有點類似現在的“你願意埋在我家祖墳嗎?”)

 

呂恩說,你在這裏著急,為什麽不用實際行動打動她?你不努力,怎麽知道能不能成功?這句話便是黃永玉的最佳注腳。黃永玉的招數,是趙丹在《天涯歌女》裏用過的——他在福州倉前山百貨店買了一把法國小號,每天等張梅溪來上班,遠遠的就開始吹小號,“冀得自我士氣之鼓舞”。

 

我有一把法國號,老遠看到她我便吹號,像是歡迎她似的,看見她慢慢走來,她也老遠便看見我,知道我在這裏——黃永玉,CCTV訪問

 

小號水平如何,我們已經不得而知。顯然,吹號的少年打動了少女的心扉。那時候的愛情,像是舊時攤子上做出來的棉花糖,一絲絲卷出來,輕盈如一朵雲,初看不出甜,須得入口,才覺出蜜一般,立刻化了,入你的心裏。一日,黃永玉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發去見梅溪,梅溪說,去理發吧。黃永玉一摸口袋,隻有八毛錢,要麽去理發,可是自己還想要買一塊木刻板。

 

為難踟躇之間,少女笑盈盈地說,兩樣都做吧,你去理發,我送你木刻板。

 

理完發出來,梅溪捧著木刻板等著黃永玉,很多年之後,黃永玉還記得這個畫麵,他說:“這是個很好的女孩子。”

 

我覺得他這個人一輩子都很勤勞,我有時不想他搞這麽多——張梅溪,CCTV訪問

消息傳到梅溪家人那裏,家人聯合反對,不允許她和黃永玉見麵,他們甚至用了恐嚇,告訴梅溪如果接受了黃永玉的愛,未來的日子便是“在街上討飯,他吹號,你唱歌。”

黃永玉感到很沮喪,一個人去了贛西。不久,他接到了電話,是梅溪打來的——她從家裏跑出來,賣了金鏈子,坐了拉貨的黃運車,來贛州找他。

 

少年多麽驚喜啊,當晚就借了朋友的自行車騎行60公裏,“八千裏路雲和月”,少年的心裏滿是愛意。離贛州還剩10公裏路時,天太黑沒辦法騎車,他找了個雞毛店住下來,夜裏沒有被子,就把散落的雞毛蓋在身上。

 

一身雞毛見到梅溪的時候,兩個人笑了,哈哈哈哈。

 

笑著笑著,又哭了。

 

“如果有一個人愛你,你怎麽辦?”

“那要看是誰了。”

“那個人是我呢?”

“好。”

這是他的表白,這是她的回答。

他是她的初戀,她也是。

黃永玉曾在《音樂外行劄記》中記錄了他的愛情經曆:“抗戰最後的那幾個月逃難,我把小號失落了。去年,我在九龍曾福琴行用了近萬元重新買回一把。麵對著我50年前的女朋友說:‘想聽什麽?’如今,嘴不行了,剛安裝假牙,加上老邁的年齡。且沒有按期練習,看起來要吹一首從頭到尾的曲子不會是三兩天的事了。”

50年前,一把小號打動芳心,見證愛情;50年後,重新買小號吹給同一個女朋友聽。歲月悄然過,哪怕齒落發白,隻想博你一笑。

“洪荒時代互相尋找的星星”

1948年夫妻倆來到香港,那時黃永玉在畫壇上還沒有名氣,整天幹著木刻,愛情的滋潤使黃永玉勤奮耕耘,他的藝術靈感也隨之奔湧而出,他的木刻畫在香港漸漸有了名氣,很多人爭相購買。

他在上海闖蕩,她便在香港教書。

 

他跟著張正宇到台灣,結果被誤認為是共產黨,差點被抓起來槍斃,跑到香港,她辭去在灣仔德明中學教書的工作,跟他一起住在偏僻的九華徑。他們住在樓適夷一板之隔,他刻木刻畫速寫,她寫點散文投稿,這樣的日子,是想得到的清苦。

那時我們很貧窮,我們的家很小很小,但有一個窗,窗外麵很多木瓜樹,也可看到一口水井,當時他買了一幅窗簾回來,買了一幅很漂亮的窗簾回來,拍了一張很美麗的照片,他說,這是我們破落美麗的天堂——張梅溪

他接到表叔沈從文的信,決定從香港回北京,她默默收拾行李。1953年3月,28歲的黃永玉和張梅溪帶著七個月大的兒子黑蠻從香港來到北京,他成為中央美院最年輕的教授。一搬進大雅寶胡同,黃永玉和張梅溪就給全院的孩子們表演了手風琴合唱: 

 

黃叔叔無論想出來什麽驚天動地的招兒,黃媽媽總是毫無保留地大力支持。這和我們院兒過去的規矩派頭兒,全然不同,全不沾邊 ——《大雅寶舊事》

這段日子裏,黃永玉在張梅溪的悉心照料下,生活的安定,他創作的木刻《春潮》《阿詩瑪》轟動了中國畫壇。

黃永玉與張梅溪的愛情滋養了一個文藝之家。黃永玉以及兒子黃黑蠻、女兒黃黑妮都愛作畫,張梅溪喜歡著書。

黃黑妮曾在張梅溪的著書《林中小屋》的序言中提到了黃永玉和張梅溪共同度過的那段“特別時期”。

她寫道,“我的媽媽張梅溪,人生得漂亮,喜歡穿好看的衣服,對人熱情仗義。……大半個世紀以來,她洗衣做飯,騎著自行車招呼好幾家親友。特別是非常時期,她一直堅信爸爸是好人。沒有她,爸爸也絕不會到這個份兒上。”

張梅溪是這本書的作者。

黃永玉與萬曼兩家人在葡萄藤下合影 

梅溪的廚藝特別棒,“二流堂堂主”唐瑜曾經選出來“京城四大女名廚”,張梅溪便是其中之一(另外三位是張光宇夫人湯素貞、戴浩夫人蘇曼意和胡考夫人張敏玉)

 

《二流堂紀事》裏說,“二流堂分子”忽然靈光一現打算開飯館,大家提議請張梅溪主廚,黃宗江“搜集了一堆餐單,以及日本的杯盤供參考;黃胄保證可以供應煙台海鮮;黃永玉則說房屋四壁的畫他全包了;戴浩說可以取得郊區某大菜圃的新鮮蔬菜供應;掌勺的更有四位夫人可以當顧問。可以說萬事俱備,不缺東風。”說得如此熱鬧,飯店終於還是沒開成,夏衍說:“唐瑜開店,一定吃光虧光,你們別受他累。”

 

我印象深刻的還有黃叔叔家爐子上的豬肘子燉白菜,是清燉,肘子完整,白菜是整顆的,豎著用刀切成四長條……現在知道這是廣東做法,但在當時實在稀奇,我常常趴在窗外,隔著玻璃,看著煤火上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的砂鍋內白色的濃湯和軟軟的肘子,饞得直流口水。不知過了多久,黃媽媽會給我們每人一條燉得爛爛的白菜,那個香!——李小可,文化家園

在大雅寶宿舍孩子們的心目中,“黃媽媽”不僅做飯好吃,對孩子們有一種難得的尊重。張仃的兒子張大偉不愛說話,成天自己搬個小板凳在黃永玉家窗下聽梅溪放唱片。

黃媽媽看見後大為吃驚,問:你聽得懂嗎?

他平靜地隻說了兩個字:好聽。

她連忙說:進來聽吧。

 

 ——《大雅寶舊事》

聽唱片,寫童話,帶大一雙兒女,日子一天天過下去,她以為這就是永恒。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很快山雨欲來風滿樓。

 

先是“四清”,黃永玉寫了《罐齋雜技》,裏麵有一句“拉磨的驢子:咱這種日行千裏可也不易呀!”這很快被批判為諷刺“大躍進”。

 

而後便是“貓頭鷹”事件。當時黃永玉和吳冠中等去重慶寫生,聽見人說“北京現在批黑畫了,有個人畫了個貓頭鷹,結果出大事了。”他不以為然:“畫個貓頭魔有什麽了不起呢?我也畫過。”——當時還不知道,那個“有個人”,就是他。

 

在他的心裏,沒有什麽比畫畫更重要。白天挨批鬥,晚上回家半夜三更還要畫。孩子們睡了,梅溪拉上窗簾,在窗邊守著,幫他放風。一有風吹草動,她便立刻幫他把東西收起來,停止畫畫。

作家聶紺弩寫過一首詩,名字叫《永玉家》,描述黃永玉、張梅溪一家人在那段特殊到無法寫出名稱的時間中的生活:

夫作插畫妻著書,

父刻木刻子構圖。

四歲女兒閑不住, 

畫個黑貓妙矣呼。 

此是鳳凰黃永玉, 

一家四口鬥室居。 

…… 

君家不樂誰家樂, 

一體渾然盤走珠。 

這首詩寫於1961年,在那段風雨飄搖的歲月裏,黃永玉一家人被趕進一間狹小的房子裏,屋裏光線很差。張梅溪的身體本來就弱,加上這一打擊就病倒了。焦急的黃永玉就在牆上畫了一個2米多寬的大窗子,窗外是絢麗的花草,還有明亮的太陽,頓時滿屋生輝。

 

因為畫黑畫被關“牛棚”,全家人被趕到一間鬥室,是真的鬥室,連窗子也沒有。她不講話,他知道她內心的煎熬,於是在牆上畫了一個兩米多寬的大窗子,窗外開滿鮮花。

 

44歲生日,黃永玉被兩個人拿皮帶抽:“他們說隻要我求饒,就不再打下去,我心裏說‘喊一聲疼,討一聲饒,老子就是狗娘養’!”兩個人打到沒有力氣,黃永玉起身:“一共是224下。”

 

回到家,她見他血肉模糊,白襯衫已經脫不下來,粘稠的血肉粘在一起。她終於忍不住,哭起來:

 

她說,就算當初我叫你別回來,你也不肯的。

——黃永玉,《楊瀾訪談錄》

黃永玉去農場改造,一去三年,他知道她內心焦慮,於是寫了一首情詩,這便是著名的“老婆呀!不要哭”:

真喜歡這首詩,充滿了質樸的寬慰,蘊藏著的是一對夫婦患難中的慰藉:

一輩子隻談過一次戀愛

中年是滿足的季節啊

讓我們欣慰於心靈的樸素和善良

我吻你

吻你稚弱的但滿是裂痕的手

吻你靜穆而勇敢的心

吻你的永遠的美麗

因為你

世上將流傳我和孩子們幸福的故事

 

——黃永玉《老婆呀,不要哭》

究竟是什麽使得黃永玉能夠如此樂觀?他給出了答案,是信念,是智慧。他最常對梅溪的一句話便是:“要相信這些遲早都會過去的。”是的,遲早都會過去的。

 

滄桑歲月,一轉眼,吹小號的少年牽手買刻板的少女,已經大半個世紀過去了:

 

去年,我在九龍曾福琴行用了近萬元重新買回一把。麵對著我50年前的女朋友說:‘想聽什麽?’如今,嘴不行了,剛安裝假牙,加上老邁的年齡。且沒有按期練習,看起來要吹一首從頭到尾的曲子不會是三兩天的事了。

 

 ——《雅人樂話》黃永玉

 

70年代末,黃永玉以60高齡破格考了駕照,考試時,考官問他:“某某零件壞了怎麽辦。”“壞了就換一個。”他在日本買了跑車,說要載老婆出去兜風。

 

梅溪喜歡養動物,他跑到通州建了個大房子,屋子大,養老婆的動物也方便,光是狗就養了十幾條,最大的一隻200多斤。除了名犬,還養過馬,養過鹿,養過熊。梅溪想養什麽就養什麽。

 

《見字如麵》裏讀了那首他寫給曹禺的信,他說,自己寫的最好的詩還是情詩,光歌頌老婆的詩就能出一本《黃永玉誇老婆集》。

 

那封信裏,還有一句話打動人心:“心在樹上,你摘便是。

聰明人到了最後,便是這樣坦蕩,所以他才開得起這樣的玩笑: 

我的感情生活非常糟糕,我最後一次進入一個女人的身體是參觀自由女神像。

 

畫畫寫個詩,也要@張梅溪: 

小屋三間,坐也由我,睡也由我;

老婆一個,左看是她,右看是她。

這是赤裸裸的秀恩愛啊! 

難怪那時候黃霑失戀,黃永玉安慰他“你要懂得失戀後的詩意!”黃霑一聽,火冒三丈:“放狗屁!失戀得都想上吊了,還有什麽詩意!”

 

其實更有利的反擊是,黃永玉,你一輩子隻談了一次戀愛,懂得毛線失戀!

 

2020年5月8日,98歲的張梅溪走了。“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隻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表叔沈從文的這句話,用在張梅溪和黃永玉身上,再恰當不過。

 

她這一生,經曆過坎坷,遭遇過挫折,可是回首往事,歲月凝結的,多半仍舊是甜蜜。這源自她最初的那個選擇,無關金錢,無關權勢,當年家人恐嚇梅溪,要是嫁給黃永玉,未來便要“在街上討飯”,但她仍舊做出了那個選擇,那需要多麽大的智慧,那需要多麽大的勇氣。

 

所以她值得。

黃永玉《老婆呀,不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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