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不少人說目今“討論”消失了,中文世界裏討論不起來了。基本上是甲一開口,乙已罵娘,丙轉身就抽刀子去了。就是這樣的節奏。如果給鍵盤俠們都發一個表決器,定人生死,那不知道多少人要立即被綁赴刑場。我一個讀金庸的大概都得死上好幾回。“溝通”是很難的事,為什麽難呢,因為不對等。兩個人先必須知識對等,閱曆對等,境界對等,才談得上溝通。我讀的書可以把你火化好幾遍,那我倆溝通個啥呢?沒法溝通對不對。可這還都不算最關鍵的,除了知識對等、閱曆對等,最關鍵的是兩個人自尊要對等。一個人的自尊就像一間屋子,得有承重牆。生命中有承重牆的人才可以愉快地湊到一起談論開窗子,開大一點,開小一點,都好說。想要光照多就開大一點,倘若怕曬就開小一點,沒有誰突然說媽個巴子的你開窗就是羞辱我。可有的人他生命裏沒有承重牆,他所有的自尊都維係在一塊磚頭上。這時候非但不能聊開窗戶,你聊砂子聊水泥都要小心。哪怕你疑似看了別的磚頭一眼,他都會大大地被激怒,覺得你嚴重地貶損了他的自尊。 比如大家都愛唐詩,西川老師說王維是二流詩人,我並不會覺得被侮辱了;我可能會說杜甫在夔州的一些詩被高估了,西川老師估計也不會生氣。他那麽喜歡《秋興》八首,也不會覺得被侮辱了。但假如有一個人,他自詡杜甫第五十代孫,並以此為人生唯一的光榮,很不得做個牌子直接別在肉上,除此之外他本人一塌糊塗、一無是處。那他聽到我們的話怕就要大大生氣:臥槽你們侮辱杜甫?感覺自己被嚴重傷害了,被貶損了自尊。又比如滿網站上不知道多少人說金庸壞話,講金庸這樣差了、那樣壞了,隨便一搜不知凡幾,我們金庸迷並不到處去吵架。偶爾太扯淡、又碰巧看見了的,我反駁過一兩篇,僅此而已。金庸去世時像有的媒體人等沒少說酸話,我們不過一笑了之;梁惠王特不喜歡金庸,人家出書我也一樣好好去推介、拜讀。我們金庸迷的人生自有承重牆。金庸先生是我們投送熱愛的地方,不是我們寄放尊嚴的地方。一個人愈是沒有值得自誇之處,就愈容易拚命誇耀自己的群團、集體、偶像;一個人愈是毫無可自尊之處,就拚命要把自尊寄放在什麽東西上,時刻感覺自己與有榮焉。他若是進了一個什麽稍稍可以吹噓的單位,那你最好路過時都別忘作揖;他若是宣揚自己愛了什麽東西,那這個東西便絕不可被蚊子踢一腳,否則就是侮辱他了。令狐衝做屌絲時跑到華山後洞,看見一句話:“張乘雲張乘風盡破華山劍法”,當即勃然大怒:“無恥鼠輩,大膽狂妄已極!”拿起刀子就要砍那行字。他為什麽發脾氣呢?因為彼時令狐衝的人生沒有承重牆,一聽人說華山劍法有問題,他就覺得自尊被嚴重貶損了。最近總有這樣的事:你明明沒有惹他們,甚至為他們說話,為他們憂慮,何以反而引起他們的滔天仇恨?何以感覺像有殺父奪妻之仇?就是因為你無意中貶損了他們的自尊了。所以最好的辦法是不要溝通,自尊不對等的雙方就別溝通的。你瞧杜甫寫詩都是給朋友看,給高適看,給衛八處士看,給曹霸看,給李龜年看,李白寫詩也是給朋友看,給汪倫看,給孟浩然看,給李雲看,給岑夫子、丹丘生看,大家基本上自尊對等,才不被罵娘。今天作者卻是寫給八杆子打不著的人看,當然被罵娘了。不如彼此都好好生活。說到底,現在大家最終拚的還是誰的日子好,對不對。你過得很好,他也覺得自己過得很好,大家都好,各好各的,多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