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工作中,從來沒有中國同事,清一色的老美,近兩年才有個年輕的老印加盟了。
辦公室的關係太近了不行,遠了也不行。中國人往往是與老美關係太疏遠,對工作很不利,自己也不舒服。同族人,有著相似的文化背景,會自來熟,與老美交往就不一樣了,要花點心思。
曾有個朋友,跟同事搞不好關係,總是疑神疑鬼,有一天竟打電話給我,說IT的人偷看她的電子郵箱,故意把她的電腦搞壞了,情緒很激動。我告訴她,你說的這兩件事都不可能發生,是你自己太緊張了。
雖跟上層老美沒什麽接觸,但與周圍的同事搞好關係其實不很難,我曾給朋友兩條建議:一、見麵三句話,別光Hi一聲就走人。二、“糖衣炮彈”,這可是花小錢,絕不同於國內的腐敗。最簡單的如放個玻璃罐在書架子上,裏麵裝些五顏六色的糖果,最能吸引人駐足。老美不管成人還是孩子,整天都離不開吃。誰走過,大多會停下來拿塊糖吃,自然也是個說話的機會了。現代辦公都靠電子郵件,人與人的直接交往越來越少,如不主動找機會交流,一天甚至一周不說話都不奇怪,工作中要合作也別扭。
要想做得更好一點,逢中國年節,發個電子郵件給大家,介紹點傳統,再準備點小吃,即弘揚了中華文化,又“討好”了同事。有一次一個老美偶然到我們組來,吃了我做的豆沙包,直說好吃,以後中國人的聚餐,他都去,成了“假老中”。還有一年春節,我都不記得那天是春節,一打開電子郵箱,有好幾封祝賀我“恭喜發財”的信,那是我曾告訴他們的中國新年的習俗用語。當我升級做了姥姥,從女兒那兒回來後,組裏人買了個蛋糕慶祝,居然插上個嬰兒的圖片和“姥姥”兩個中文字,我好驚訝。因為英文不分祖母還是外祖母都叫Grandma,他們竟然能從網上查出正確的稱呼,滿厲害的嘛。
當然把工作幹好是首要的。幹IT的多半是拚命三郎,不光是喜歡,更是熱愛、著迷。中國人講謙虛謹慎,而美國人都願張揚自己,都要爭第一,工作中矛盾是免不了的。我佩服的是美國的管理製度,很有效地減低了個人性格上的缺欠,會給團隊工作帶來的不利因素。比如有人很不願意與人分享信息及知識,可是有規定,若你參加了某個項目的會議,一定要寫會議紀要,發給組裏每一個人,保證大家都掌握同樣的信息。無論做什麽事也都要有記錄,如果你解決了一個問題,你要寫下具體步奏,以後若發生同樣的情況,別人有資料可循,因此可以提高處理問題的效率,這叫“知識傳遞”。這些規章製度是必須照辦的,你願不願意都要如此。我們管上百台計算機伺服器(Server),從硬件的安裝、操作係統的建立及軟件的使用,都有統一的記錄格式,既便於查找問題,又便於管理。
美國人一般是大大咧咧很隨便的,可幹起活來是絕對認真。C不是很合作的人,但活幹得非常漂亮。我曾跟他一起安裝幾台伺服器,從布線,到標記,均是一絲不苟,連看不見的地板下麵的走線都整整齊齊。我誇他幾句,他回答說“It’s my baby.” 意思是說,他視自己安裝的機器如同自己的孩子。
一次C坐我的車,我們一起去縣裏的辦公室,他忽然想起拉了一件東西在家,於是便開車先到他家。他養了一隻小貓,跟他親得不得了,喵喵叫著不讓他走,他把貓放下又抱起來,反複幾次就是舍不得離開。我催他,他就說,“你看是貓不讓我走。”C大概有40了,沒結婚,也沒有女友,我對他說,“你這麽有愛心,幹嗎不找個妻子?”他說,“我幹嗎要找一個人來告訴我怎麽花錢?”可也是的,他還是個大男孩,喜歡汽車模型,收集了不少,自己做了個不錯的展示櫃,擺在地下室裏。他還自己組裝摩托車,洋洋得意地騎來上班,可沒兩天就發動不起來了。
D和我互相為“替補”(backup),交叉工作比較多,工作中我們很默契,是很好的搭檔。我幹事比較快,而他特別細心,尤其電子郵件存檔做得很好。有時我自己發出去的郵件也找不到了,問他肯定有。找他要郵件的次數多了,他會打趣說“你要付我額外工錢了,你成我的老板了。”我是知道他脾氣好,才敢這麽“欺負”他的。若是動手的事,我自然是一馬當先,他發福的身體有點行動不便。就是裝個軟件,也是我動手,他拿著說明書在旁“監督”,我如不小心跳過某步奏,他定會說“Hold down,slow down.” (打住;且慢)。我們在一起取長補短,工作得很愉快。
D與女友同居二十年了,沒有孩子。我曾問過他,為什麽不結婚,他說:“不結婚,我們兩人都還有結婚的選擇,若結了婚,就隻有離婚的選擇了。”我說,“你這叫什麽邏輯呀?”兩年前,他檢查出了很嚴重的病,就馬上跟女友結婚了,這樣女友成了妻子就可以享受他的福利以及退修後的年金和社安金,可見他很關愛女友,也很有責任感。
最近從他日漸沙啞的聲音,我猜他的身體狀況不佳,他年底就要退休了,我們準備給他開個歡送會 (Open House),可他不願意,他答應跟我們組的人一起出去吃個午餐就算告別了。每天看著他一點點收拾東西,心裏很不是滋味。趁他不在的時候,我把他擺在書架上的證書,獎狀都拍了下來,發給他做個紀念。他與我一牆之隔(該說是一板之隔),我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他讓我挑任何想要的東西。心裏雖感到悲戚,嘴裏還是開玩笑說:“我要大大的禮物”。他從大學畢業就在這兒工作,30多年了,我看得出他那份戀戀之情。他拿著幾本專業書,看來看去不舍得丟掉,我翻了翻,都過時了。IT發展這麽快,書出來就已經落伍了,可我還是拿了他做了較多閱讀記號的一本書,假裝不經意地說,“這本歸我了。”我是想給他一些慰籍。他眼中也確實流溢著一種喜悅,為了這本書的命運,更為了他曾經的付出。
D不是最聰明的,但踏踏實實,各項工作完成得都很好,難能可貴的是對人的真誠。他不動聲色地給人幫助,如同春雨潤物細無聲。他知道我比較粗心大意,碰到我要去縣裏的辦公室,總會提醒我帶好CD、鑰匙、工具(其實就是一把螺絲刀,也不是每次都要用。)……如今他病了,要提前退休了,我感到惋惜。近十年一起共事的點點滴滴都留在了我的記憶中,而我能給他的隻有心中的祝福。
R的情況與D有點相似,她與男友同居18年後分手了,當得知男友得了癌症,她又把他接回來一起住。本來她一直是租房,去年買了一套公寓。她在辦公室裏打電話谘詢買貸款保險,她要的保險是,若她一旦有意外,保險公司能把貸款付清,她的男友就可以擁有這套公寓…… 都說美國人很自我,可我覺得他們的情操還是滿高尚的。
R是比較會搞笑的人,她回複的電郵經常會有漫畫,或者在照片上搞搞換頭術,做點手腳,讓人哭笑不得。在大家都很緊張的時候,她的幽默,也會讓人疏解一下壓力。她生活態度很樂觀,她有糖尿病,桌子下總擺四五罐一加侖的飲用水,(政府單位是沒有免費飲用水的,更沒有免費的咖啡,因為納稅人的錢是不能花在私人消費上的。)但她從不談論自己的病,每天有說有笑。若心煩的時候,她會在自己的隔板外麵掛個呲牙咧嘴的娃娃,這時你最好離開她遠點,否則火就發在你身上了。
一次我請假旅遊的時間比較長,回來上班第一天,看到桌上兩個電腦熒幕上貼滿了各色的小紙片,上麵寫滿了要幹的事。我把小紙片一張張拿下來,開機,哇!熒幕上的字都是反的(Upside down)。我知道這一定是R幹的,她以這樣搞怪的方式歡迎我回來。
我們的“頭兒”算是很難纏的,她跟上上下下的關係都不好。外組的人都知道,如直接找我們組的人幹活,即使就幾分鍾的事,也要先經過她,否則被她知道了,就要“上綱上線”說違反製度了。曾有一個寫程序的不聽邪,一有問題就直接找我,我也是舉手之勞,就解決了。次數多了頭不高興,就對我說,“下次他再找你,讓他報告給服務台(Help Desk)由那兒出工作單 (Work Order),你不能專職為他服務。”我當然隻有照辦了。那人再找我時,我告訴他我們頭的意思,他一聽就火了,一個電郵發給了處裏的老板。老板隨即轉發給了我們的頭,並批示IT內部的人不必走那種程序,要合作。頭一臉不高興地問我,是不是提她了,我說:“當然,否則我怎麽拒絕呢?”她自知理虧,也就不了了之了。
幾年前,女兒要在五月份結婚,我一月就跟她請假,她不準,原因是那時我要參加一個業務培訓。這個培訓是我們組人人都要參加的,時間是從二月排到五月,我就問可不可以跟別人換一下,她還是不同意。看她這麽不開通,我也就不客氣地告訴她,我的工作量比別人都多,我沒有一句怨言,每次培訓我都是最後一個(因別人都是改行的,我是唯一帶職稱進來的),我從沒計較,這次有事就不能通融一下嗎?她沒想到我會“翻老賬”,也覺尷尬,但還是說,你有意見為什麽當初不說?我說,我以為你心裏都清楚,我為你幹了,你也該為我考慮。然後我到秘書那兒詢問請假的規章製度,我沒有一條不符合規定,組裏的人也都願意跟我換培訓的時間,我最終是贏了。從那以後,頭兒對我客氣多了,當然我也是盡力幹好工作,從沒給她找過麻煩。
算是跟頭吵了一架,也並非是提高嗓門對吵,隻是意見相左。在辦公室裏我還從沒聽見有真正吵架的,畢竟有意見可以找工會,也可以要求內部調動。我們組調出的5個人都是跟頭不和,別的組的人員逐漸增多,而我們是隻出不進,工作量越來越大。
頭兒也有可愛之處。一次頭兒的母親住院了,聽她在電話中與兄弟姐妹們商量排班陪母親,她說,我們不能讓母親一人在醫院裏,時時刻刻要有人拉著她的手,陪在她身邊,就像小時候她拉著我們的手一樣…… 哇,這麽有人情味兒,我聽著都很感動,這不是中國傳統的孝道嗎?
頭兒對工作還是很認真的,雖說她不幹具體的技術工作,但她要排我們的周值班表和月值班表,分配每人管轄的縣,還有隨時隨地的大小項目,看我們每周的工作報告,監督我們的工作……人少工作多責任大,她的壓力也不小。
F不是我們組的,但工作中都有交往。他剛剛退休,他的人緣之好,是沒人能比的。他是當頭兒的,可也是唯一一個仍然幹技術活的人。他對人熱心坦誠,有事找到他,於公於私他都盡力相助。一般的頭兒隻做管理,技術早就跟不上了,在IT行業一旦不動手幹,很快就相形見絀。F從沒放棄具體的技術工作,保持著高水平。我們已經在樓裏開了集體的歡送會,人們又自發組織了更正式的聚餐告別會。發起人組織大家每人寫一篇文章回憶與F一起工作的事情,匯集起來編輯成書做成CD送給他。並收集了他兒時的照片,工作照及我們所有人的照片,印刷成精美的畫冊。我們處裏有50多人,到會的竟有80多人,許多早就退休的、調走的人都來了。30多年前,當初麵試他,雇用他,曾是他的第一個頭兒,已經80多歲了,由家人陪著,風塵仆仆地從外州趕來了。他介紹了F年輕時的故事,也包括他做的“蠢事”,博得滿堂掌聲和歡笑。大家對F依依不舍,他也很感謝大家的厚愛,場麵極熱烈,令人感動。
最後說說兩年前加盟的印度小夥,年近30歲,滿手戴著金銀珠寶。過去隻聽說印度女人視金如命,還不知男人也如此喜歡珠光寶氣。我們沒有正式的工作培訓,大多靠言傳身帶,幫他了解係統。一次帶他去備用係統處熟悉情況,連帶做些其它的事,才發現他做事很不認真,也很不出力。還不到下班時間,而且工作也沒完,他就要走。我很驚訝,因為我們隻要外出,是不記時間的,從來是以完成任務為準,常常是午飯都免了……我突然想起一位中學好友曾對我形容國內的醫院是“美國的設備印度的兵”,當初我並不理解其含義,現在恍然大悟,知道什麽是印度的兵了。我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態度是會逐漸改變的。
他雖然工作不是很賣力氣,但為人不錯。若一起加班晚了,他總是主動問我,車停在哪了,如果我的車停得比較遠,他就開車帶我到我的停車位,而且還說,等你開走了,我再走。他這麽年輕,卻能這麽周到,該說是很有教養的。
順便提一句,幹網絡的女的不多,又常常要在別人下班後才能關機維護,往往走出辦公樓已是繁星點點的夜晚,此時男士們的風度就顯得各不相同了。有的跑得比兔子還快,別說出樓了,出了辦公室就沒影了;有的會客氣地說一句,你沒事吧,我先走了;有的直接問,要我等你嗎?我當然會謝謝人家的關照,說不必了。也有一位從沒說過一句話,但他一定在走廊的電梯前等你,一起乘電梯下來,在停車場,也一定是等我的車開了他才走,我知道他的好意,卻連說聲謝謝的機會都沒有。
人的思維是離不開生存環境的,人雖然是相對獨立的個體,但也脫離不了社會的屬性,老中老美都一樣。我信奉人不必完美,不必傑出,但必須真誠。無論走到哪裏,以誠相待周圍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你就會得到信賴,也不乏朋友,人生會變得更美好,社會也必然更加和諧。
11/19/2008 寫於NJ
12/31/2017 改於 San Francisc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