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的那天,我本是一位桀驁不馴的酷男子。
我穿了個剛蓋住屁股的大背心,光著屁溜子,一臉不羈的拿著把大手槍時而橫行霸道,時而像一位行俠仗義的牛仔一樣,百無聊賴的在大雜院裏招貓遞狗犯著欠。我爸舉著個銀黑相間的方匣子衝我招手。
那匣子看起來是個好玩意,我趕忙放下端著的人民警察傲嬌勁兒衝了過去,衝到跟前時我甚至絕情的把心愛的大手槍扔到地上,伸出雙手打算擁抱那個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新玩具,但我爸把匣子舉到一個我剛剛夠不到的高度,然後跟我說:“去把槍撿起來!”
我一愣,但轉念一想,這可能是拿到匣子必要條件,他是在教育我做人要喜新不厭舊,於是轉身乖乖的撿了起來。
“站到那邊去!”我爸用下巴指著院子邊上幾株自己種的花。
我猶豫了一下。
匣子在向我閃光,我於是聽話的走了過去站住。
我這個時候認為這匣子也許是需要一定距離互相扔著玩的,越來越有意思了。
“把槍放在腰那!”我爸比劃了一下。
“爸,我沒有腰。”我上次說我撞到腰,我媽這麽說過。
我爸瞪了我一眼。
為了把這個玩具拿到手,我非常有眼力價兒的沒有繼續折他麵兒,但我沒有穿褲衩,所以隻能把槍放在了屁股高的位置。
“看著我。”我爸又命令到。
我其實一直在看著他,因為他已經把那匣子舉起來擋在臉前麵,像開槍前瞄準一樣,閉上了一隻眼睛,抻著鼻子,連帶著嘴巴不自然的張著,他馬步紮的穩當,屁股顯得非常茁實,正麵看起來像一隻強壯的牛蛙。
我爸這古怪的姿勢讓我更對匣子的玩法有了巨大的興趣。我下意識側起了身體,並雙腿微微呈X形,並用大手槍擋住我的要害。
我此時已經認定這東西必一件厲害的武器,我側身夾雞,以免受到更大的傷害,心說我是個很有鬥爭經驗的人,別跟我玩這套。
我表情嚴峻,作出了戰鬥的準備,手指摳在扳機上,隨時可以抽槍開火,如黑貓警長一般瀟灑的連開四槍“請看下集”,啪啪啪啪。
空氣中彌漫著凝重的氣氛,風中也似乎充滿了槍火的氣息,我緊張的竟然有一絲便意。
然後我就聽到我爸說:“笑!”
我當時腦子一懵,以為聽錯了什麽,那便意瞬間轉化為一個屁崩了出來。
“笑”這件事情,在我看來一定是要有原因的,比如誰給我講個笑話,比如死氣白咧拿塊糖塞我嘴裏,最不濟得咯吱我一下生理上走個過場兒——我實在不知道在這種狀況下我為什麽要笑。
“快笑啊!”我爸更大聲的催促說,“快!”
我是善解人意的,可以理解他讓我“快”的心情,因為我發現他紮著馬步的雙腿已微微抖動。
但我還是不能理解我為什麽笑,以及我應該怎麽笑。
最終我爸在顫抖中,手裏那個小匣子裏發出了一聲清脆的哢噠聲。
他站直了身體埋怨我:“膠卷挺貴的,你怎麽不笑呢?”拿著匣子回了屋,並沒有射擊,也沒有扔過來。
我很失望,感覺被擺布了一番結果被欺騙了。
這不是我人生裏的第一張照片,但卻是我有自主記憶裏的第一次拍照。這不是一次愉快的經曆,幾乎奠定了我對照相的根深蒂固的排斥。
這次不愉快的經曆留下的是這麽一張一臉懵逼照片,還沒有穿褲子。
充滿憤怒的光腚西部牛仔
這次事件之後——至少我認為是在這次之後,我在鏡頭麵前,常常感到巨大的壓力,幾乎喪失了笑的能力。但似乎當年照相不變的真理就是笑,我在被逼迫下,根本就不可能笑的出來,於是我就愈發的討厭照相。
有一次我被帶到照相館裏,從頭到腳換了一身像廚子一樣的衣服,強製畫了誇張的烈焰紅唇,然後被放到一條魚身上,那位攝影師開始用盡辦法讓我展現笑容。我不懂一個心理多麽扭曲的人,才會在穿著一身廚子衣服、嘴唇紅的跟吃了死耗子一樣、坐在一條禿尾巴魚身上、還要被倆燈照出一身臭汗這麽詭異的場景下笑的出來。我心中既然不能明白,本著不知為不知的實誠,本著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精神,我全程冷漠臉,死活沒露出半點笑容,非常有氣節的在一場思考中、一頓數落裏照完了照片。
憂國憂民的騎魚少年
盡管我將自己的氣節表達的淋漓盡致,但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我發現不管是誰,滋要是拿著照相機對著我,全都妄圖讓我賣笑——我大多數時候沒給了他們麵子,但如果給我爸惹急了眼,我也會適時展現出一些曲線救國的策略,你讓我笑,我就放飛自我,咧開嘴、縱起鼻、五官乾坤大挪移——讓你知道什麽叫強扭的瓜不甜,強逼的笑賽鬼,不發威你當我小甜甜。如此幾次之後,便再也沒有被要求笑了,我深深為自己的智慧和勇氣而驕傲。
放飛自我的瘋癲孩子
從幼小到青春期,我能找到的每一張照片裏,幾乎都是一臉尷尬。有時這樣尷尬,有時那樣尷尬,有時尷尬裏帶些憤慨,有時尷尬中夾雜無奈,在尷尬的表現上,我是一位出色的演員,修養極高。說來也怪,不管當時表情多麽自然,隻要看到相機對著我,馬上就僵住。有的照片裏,可以看出我確實努力想笑,但不了解的人都會以為我照相之前先挨了頓抽。
到了青春期,我對照相的排斥就不僅僅是逼良為笑的原因了,我發現我淪為了爹媽黑審美的犧牲品,犧牲也就犧牲了,還要以照片為載體留下黑材料,成為我一生的汙點。
我剛上初一的五一前某一天,我爸我媽說等放假帶我去河北涿州影視城玩,那裏拍攝影過視大劇三國演義,我當年正是剛讀完這部書的時候,能得以實地感受和遊玩,自然是十分高興。
在期待中過這一周都相當開心,直到出發的早上我穿上我媽給我找出來的一身衣服來。
這一身衣服怎麽形容呢?
我完全沒有八九點鍾太陽的氣質,最美不過夕陽紅,溫馨又從容;
如果不看臉,我是一位剛剛借助改革開放春風、進城考察的、沉穩的年輕農村養豬專業戶;
看臉的話,我是一個未老先衰、一臉生無可戀的、充滿煩惱的、成熟中年落魄知識分子。
穿著這麽一身衣服逛影視城,我就再朝氣蓬勃不起來了。
更令人發指的是,在例行留影時,我爸竟然還抱怨我:“你說說,大老遠帶你出來玩,也不帶笑一下的!”
我聽後內心十分苦澀,心中暗自流淚。
爸爸,同行的同齡孩子中沒有一個主動過來跟我這個養豬專業戶交流經驗,您看到了嗎?
媽媽,今年剛上初一的我,剛剛被一個您同事家上小學的孩子叫叔叔來著,您聽到了嗎?
您們現在問我為什麽不笑?我他媽向天長嘯:“我,為什麽不笑?”
那棕色的西服反問我:“為什麽?為什麽?”
那土黃的西褲回答我:“你說呢?你說呢?”
那黑色的皮鞋調侃我:“看這裏!看這裏!”
這身極品裝備的嘲笑聲在1994年五月一日河北涿州的天空中回蕩著,恰似一江春水澆一頭。
在我欲哭無淚時,我爸無情的按下了快門。
年輕有為的養豬專業戶
同年的照片裏多次有此種風格的的服裝。比如如下這張是同年的8月拍攝於北京某公園。
米蘭時裝周上年輕有為的養豬專業戶
這套服飾整體上風格跟五一那張比較統一,還是原來的配方,還是熟悉的味道:
三個褶的西褲和的金光閃閃皮帶扣兒,表明了這位青年在身份上的不一般,他掌握了絕密的養豬技術;
他褲腰帶係的靠近胸口的位置說明他在養豬界的地位,而且有大長腿的效果,在18年前就預示了長腿嘔爸會火,極具前瞻性;
身上的大虎頭T恤則充分的表達了他稱霸養豬業的雄心;
配上一雙閑適的接地氣的片兒懶,說明該青年追求低調,深入人民群眾,並且工作、生活兩不誤的心態。
這身著裝堪稱未老先衰的典範,低調中隱藏鋒芒,勢必在參加次年米蘭時裝周的青年才俊和成功人士中引起巨大的反響,引領青少年新一波的時尚潮流。
回回兒看到這些張比我現在還顯老的照片,我胸口都熱血翻湧。看著電視裏同樣是初中生的tfboys和照片裏比人家還小兩歲的農村豬業青年才俊,我滿含熱淚,感歎人家把握了青春,我為養豬事業犧牲了青春。我媽則舉著照片驚呼:“看,你小時候奪精神啊!”我白眼還沒翻過來,我閨女一把照片搶走,邊跑邊喊:“這叔叔是誰?”
隨著年齡越來越大,跟父母出去的機會漸少,這種照片到了高中就沒有了。但我麵對相機仍舊是不能擺脫無盡的尷尬,照相者兩秒內不按下快門,我表情就歪到姥姥家,一直到成年後還有這個毛病。
於是到了適婚年齡,別人恐婚,我恐婚紗照。
麵對普通人的相機我尚且壓力山大,這有著一輩子紀念意義的照片著實讓我抓耳撓腮。我擔心這要是照出來我一臉尷尬,讓人一看覺得你結個婚是受了多大委屈,可就真他媽尷尬了。
照相前的那些日子,我每次想起這些,這種生怕照壞的心情都讓我寢食難安,是真走了心。為此我特意上網用關鍵字“怎麽笑才好看”進行了搜索,像個一心想投身青樓賣笑事業的奇男子一般,努力學習專業知識。
照相當天,我已準備多日,口訣爛熟於心,心中自然有數,那句話怎麽說來的?成功是給有準備的人的。
我在準備拍照化妝更衣時,輕鬆的跟拍攝團隊打成一片,聊天說笑——都是年輕人,熟絡起來會讓我更輕鬆的展露笑容。連攝影師小夥也說:“您看您二位的形象,您性格又這麽開朗,一會一定能照的又快又好,完事我得跟店裏推薦讓咱這套上展示牆當廣告!”我聽了這話心中又添了一份信心。
終於到了拍照的時候,攝影師舉起相機,我倆擺好姿勢。
我心中默念完美笑容秘籍並一步步的照著做:
1、舌頭頂著上顎前牙齒的背麵,這樣可以讓嘴部和臉下部更好看;
2、放鬆麵部肌肉,嘴角微微用力上揚,感覺整個臉部的肌肉,五官,眼角,唇角,都被一股力量向後拉;
3、下巴微微前挑,但不要伸脖子;
4、露出八顆牙齒。
我逐個做完後,感覺自己真的和平時不一樣了,自然的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我心說人還得多看多學,相信科學,一切皆有學問。我衝著鏡頭露出我完美的笑容,然後攝影師說:“您是剛才暈車了嗎?要不坐那休息會?”
一瞬間我如胸口碎石,氣血翻騰,元氣大傷,辛辛苦苦大半年,一朝回到解放前,再他媽也不會笑了。
拍到了下午,大家都累了,拍到一組照片是我愛人躺在地下、我拿著一束花兒充滿寵溺的看著她。
我為了拍好這組照片,盡力充滿愛和溫柔的笑著。
“可以再幸福一點,哥!”攝影師引導我。
我於是表現的更加幸福了一點。
“哥,嘴不要張開,含著笑就好。”攝影師很專業。
我於是把嘴抿上了一些,增加了些含蓄。
攝影師瞄了一會突然放下相機說:“哥,咱不笑了。”
“沒事,我不累。”我心裏很挺感動,他舉個相機挺沉的還老想著關心我。
“哥,真的,不笑也挺酷,咱不笑了。”
要說攝影師心眼是真好。
“真沒事,謝謝你,不用考慮我,咱們抓緊!”
我心裏感動,心說越是心眼好我越不能辜負人家。
“哥,你嘴角一直在抽兒,您要這樣咱今天天黑都拍不完了,嫂子跟地上躺半小時了。”攝影師差點哭出來。
這套婚紗照到現在我不忍卒視,張張都是一副被逼婚的樣子。
有一張是我湊過去要親吻她迎上來的臉,她麵若桃花,一臉幸福;我嘴是歪的,不情不願;
有一張照片是我倆一人拿著一個毛絨玩具相視而笑,本應是say you say me你儂我儂,但我臉上清楚的寫著“媽的智障”;
一張我倆坐在長椅上頭互相倚靠的照片,表現我倆憧憬美好未來,讓我演繹成了一個《青年男子不幸半身不遂,漂亮妻子不離不棄康複治療》的知音故事;
而那張我費了千辛萬苦拍出來本應舉著花寵溺看著地上躺著的她的照片裏,我笑的極度猥瑣,儼然一個的臭流氓盯著躺在地下的姑娘,拿來做《花季少女醉倒街頭,邪惡色狼伸出魔爪》的法製刊物的封麵再合適不過了;
最牛逼的一張是我拉著她在希望的田野上幸福的奔跑的場景,活生生讓我拍成了一出無良渣男逃婚、老婆在後麵奮力追擊的狗血劇,一位生動的高喊著“媽的你不要纏著我!”和“臥槽差一點就被抓住了!”等台詞的男主角呼之欲出。
後來我選片時正好碰見我那位攝影師從外麵回來,我本有心問問他打算用哪張當廣告畫,他看見我,突然掏出手機、接起電話、身體旋轉180度、快步向外走去,假動作一氣嗬成,堪稱足球界經典。
而此套驚悚婚紗照也早已被鎖進櫃子,打算等孩子不聽話時拿出來嚇唬他們。
我給自己的毛病起了個名字,叫照相不耐受,一直到現在,我仍舊不能擺脫照相的陰影,相機朝我一舉,我馬上就一副不舉的神態,我內心極度羨慕會笑的人,在鏡頭前對五官的掌控恐怕是我最大的障礙之一了。
截止此時,我自己的照片極少,但從我個人經曆中,我卻總結出一套拍攝孩子的方法:我從來不讓孩子“看鏡頭”,“笑一笑”,坑蒙拐騙威逼利誘的反倒能不時拍出像樣的照片,我也絲毫不吝惜快門——當然當年也怪不得別人,畢竟瞄來瞄去不拍下去是因為膠卷是消耗品,下手需慎重——現在數碼格式可勁拍,幾百張裏選個十張八張的很容易,多高明不敢說,起碼長大後翻回老照片不會像我一樣有想撕的衝動。
來源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