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源:佳依博客
八月的馬裏蘭,也是太陽周期發情的季節,不似火爐,亦如蒸籠。停車場上,你斜靠在駕駛座位上,一麵努力想象著北冰洋南極洲,一麵豎直了耳朵,接收著車載電台的嘈雜頻率,生怕一不留神漏掉了重要信息。猶如一個潛伏於前沿陣地,隨時準備執行衝鋒令的士兵。 車外大蒸籠,車內小蒸籠,你是雙層籠屜裏的一隻四腳大龍蝦,一分鍾一分鍾地變紅、趨熟。渾身上下沐浴在臭汗淋漓,你卻隻敢開車窗而不敢開空調,因為牢記著師傅,一位美國小夥子的諄諄教誨:這八缸美國大車,開一天空調汽油費至少5塊,所以如果沒有乘客,能不開就不開,能省就省了吧。 五美金,相當於全家一天三頓的牛奶麵包加雞蛋。天再熱,沒有熱昏到為了皮膚一時半會的舒適,而不惜犧牲那更為重要的肚子的程度。空調是奢侈品,你沒有享用的權力。汗流不止怎麽辦,權當做免費的桑拿浴。 “Hilton ─ BWI.....25 go, over!” “TTC south ─ downtown Baltimore......36 go, over!” “CompuUSA......” 越聽越泄氣,美差一個個自左耳進右耳出,仿佛看到滾滾鈔票自眼前一張張輕輕飄過,空氣中飄浮著無數肥皂泡氣球,閃爍著彩虹的五顏六色。今天的生意又是奇差。我靠! 靠誰呢?除了你自己。90年代初來美,朋友長輩以過來人的身份,勸你學就業容易的計算機。可你卻一笑置之,視苦口良藥為市儈俗氣。為了實現攻讀人文科學的崇高理想,以國內名牌大學工科的底子,改學英文要求高、市場需求少的大眾傳播。三年頭懸梁錐刺股,死去活來落下一身病,碩士方尖帽終於戴上一根筋腦袋,接著就開始了無業遊民生涯,也算是種豆得豆。 說畢業即失業也不盡然,體力活遍地,多過燈紅酒綠大街上的狗屎。賣苦力也不單純,前提是一要有力氣,二要沒骨氣。可惜你該有的沒有,不該有的有。並且還沒醫療保險,有病活生生硬挺著,拖著蘆葦般的軀體跑遍了巴爾地摩的東西南北郊,中餐館幸運輪盤似的打下來一二十圈,受盡了台灣香港大陸老板的勢利眼、醃臢氣,一怒之下你挺起就要折斷的腰杆,炒掉烏鴉老板另辟蹊徑,踏進當地一家名為 Jimmy's Cab 的出租車公司,如願以償當上了一名美國“的哥”。 正值90年代中期,在大陸,小轎車還是頂尖奢侈品,富人才打的,開的是致富捷徑,的哥比大學教授還牛氣。可這是新大陸,正好倒個個兒,打的的多為窮人 ─ 沒車,公交係統萎縮,出租是一條腿甚至兩條;而作的哥,永遠是窮癟三。 豔陽高照,一波波混合著粉塵和紫外線的氣浪,自柏油路、停車場的表層翻來滾去,灌進車廂直往毛孔裏鑽,磕睡蟲般鑽得人頭暈目眩。你抓過一個可樂瓶,舉起來咕嘟咕嘟,往體內灌幾升熱白開,譬如給汽車加滿油,好繼續跑下去。再往左右太陽穴抹把清涼油,豎起兩隻兔子耳朵,聆聽著車載電台播放的噪音交響曲...... 的哥窮,窮在本行業的製度。這裏一輛象樣點的二手車不過3、4千,咬牙熬兩三個月餐館就置辦得起,可是出租車公司不允許的哥開自己的車,非要用它提供的不可,為的是收繳租金,12個小時大洋70,24個小時120,跟地主老財向佃戶收租沒啥兩樣。另外每日所得還要刨去油錢一二十,剩下的才是稅前收入。 招聘你的公司經理,一位沉靜溫和的中年男子,不知道是出於賞識還是同情,竟然對看上去整個一東亞病夫的你額外開恩,主動提出讓你全天24小時擁有車輛,作息時間自行安排,而隻須繳納半天12個小時的租金。這可是一個高過華盛頓紀念碑的恩惠,讓你感激得差點沒當場給他作揖。想想看呀,每天平白無故就比其他的 哥多出120減70總共50元的淨收入,這下還不發了(無論如何這位出租車公司經理,是你多年來先後遇到的十幾位仁慈美國老板中的一個,飲水思源,永遠難 忘了)。 “Holiday Inn ─ DC......”電台裏傳來調度員冰涼的男低音。 “York and Padonia, 13!”你一把抓過話筒,響亮回應著。 “86 go, over!” 發克!甩下話筒,你破口大罵,斯文掃地:我就在附近,你卻把長途美差派給別人,發克油! 車軲轆轉動起來,你才明白道路是曲折地、賺錢是複雜地、的哥是不容易做的。這裏是大都市的衛星城,無車族不多,遊人稀少,路旁基本上沒有招手客。要的的客人都是直接打電話到公司叫車,公司調度員通過無線電向全體出租車報出客人所在地,屆時正好位於附近的的哥聞訊報上自己所處方位和車號再由大權在握的調度根據近水樓台原則,將差事逐一分派出去。有點跟蘇富比拍賣名畫相似。 公平競爭倒也罷了,問題出在語言,調度員吐出來的都是專業術語,在你聽來就象黑道人物在對暗號:首先是路名說半句、留半句,“12345 Spring”,至於這 Spring 是 Road、Street、Avenue、Boulevard、Drive、Circle 還是 Court,你自己猜謎去吧;Hilton 指希爾頓飯店,ATT指AT&T公司分部,至於其具體地址,作為的哥你理應事先就知道,換句話說,這方圓二三十裏內的大小公司、店家、旅館、學 校、政府部門等等的經緯座標,你都必須了然於胸,最好你就是一本活黃頁。活黃頁還不夠,黃頁裏沒有的你也要有,比如TSU指陶森州立大學,BWI是巴爾地 摩華盛頓國際機場,這英文的acronym 最要命,北京人搞不混北大北航北鋼北外北師大,但是對於老外,這卻是一種語言折磨,反過來,acronym 對老中也一樣。 “Would you please spell the address for me?”(請將地址拚給我好嗎?) 誰理你,調度員耳聽八方嘴通六路,口舌生煙隻想罵人,哪有閑功夫和你玩ABCD,人話都聽不利落,靠邊歇著去吧。競標者有得是,有活還怕派不出去。 你不信這個邪,起早貪黑瘋子似勤學苦練,兩三周後就能當個正式工使了,為此調度還誇過你兩句。可誇歸誇,說到底你仍舊是一介老中,老美即使不歧視,也犯不著待見你。長途美差派給鐵哥們,而賞賜你一些別人剩下的殘羹剩飯。就這樣沒日沒夜拚死拚活,每天除去上繳租金,如能進賬六七十,就恨不得山呼哈裏路亞。 “Safeway ─ Stoney Mill......” “York and Padonia, 13!”條件反射,你再次抓起話筒喊叫,旋即意識到了什麽,立馬泄了勁。 “13 go,over!” “13 go,over!”破英語已經有氣無力。 八缸雪佛萊隨想曲(Caprice)轟鳴起來,你上了路。 “撐死了一邁,這也叫生意,Bullshit!一定又是TMD老黑!” 你又開始罵罵咧咧,一時忘記了自己三等黃皮的身份。不過還行,氣急敗壞時也沒冒出一句“黑鬼”,說明你對非洲兄弟姐妹的偏見還有限。來美數年,沒少和他們打交道: 首任房東,一位中產黑大娘,當地土生土長農奴的後代,不知道你已婚,竟要把自己的寶貝孫女,一位馬大學生模特兒介紹給你,讓你經受了一次小小的感情與理智 的考驗。在她那棟空閑房子安頓下來沒兩天,被一個黑街坊以老婆生病為由騙去20元,一周多的夥食費。在學校機房打工,結識了黑大哥約翰,從他那兒修了一門黑白關係學(1)。頭輛二手車,一千五從黑人手裏買的,送外賣的一把好手,為你當牛作馬四年半。自從當上了這的哥,更是仿佛掉進了井裏: 拉著三個黑男女當街販毒;夜半載個黑小夥去荒郊野外;進城給便衣黑警察半道截下,作掏槍狀,聲色俱厲命令你趴在車門上接受搜身。這還都是小菜幾碟,和那最驚險的一幕相比:你剛剛拉上一個路旁招車的黑大漢,正想著今兒運氣不錯,居然碰到了招手客,卻隻見後視鏡裏警燈亂閃,慌忙不迭趕緊靠邊、熄火,那乘客自後 門下車,幾個警察擁上來,沒兩句話就給銬著走了。一時間,你從三伏天掉進了冰窟窿,周身的血液凝凍:當時這家夥要是狗急跳牆掏出什麽家夥,往我脖子上這麽一架(駕駛座和後座之間沒有隔離層),我還不立馬搖身一變,成了警匪片裏的配角了,這類角色好象沒一個有好結果的。說老實話,活到這份上我也不戀棧這條命了,可我還有老婆孩子,我這麽早去見上帝她們可怎麽辦,想到這你流出了幾滴淚。 自 Cranbrook 路左轉,隨想曲滾過一公寓小區,環境清幽,綠樹成蔭,幢幢三層紅磚樓掩映其間,一波乳蜜湧上你心頭:這裏是你的家,你簡樸而溫馨的家,家裏有你的妻子和女兒。她們曆盡簽證磨難,剛剛來美與你團圓。去國時女兒才六個月,胖嘟嘟的隻會笑不會叫爸爸。離別後你為這肉團團拋灑過多少淚,轉眼她已三歲半,玉雕粉琢,一刻不停,朋友說是從迪斯尼卡通片上跑下來的小人精;妻子則美麗賢慧依舊。為了她倆你賣身為奴亦無怨,更不要說做這的哥。 隨想曲刮進購物中心,於連鎖超市 Safeway 前嘎然而止,一眼望見前麵兩大一小三個黑女人站在那兒東張西望,身旁地上堆著一二十隻食品袋:沒的說,這就是主顧了。仨人共乘出租和一人同價,短途比公共汽車還便宜,老黑夠精! 一腳蹬開沉重的老爺車門,你無精打采下去,那個胖胖的女人早已迎上來,一臉討好地笑:“嗨,你好司機,是我們叫的出租。” 你待理不理悶聲迸出OK倆字母,算是打過招呼,走上去一聲不吭,拎起地上的口袋就往後車箱裏扔:的哥必須提供此類服務,公司章程你敢怨不敢不執行。 見的哥老弟動作挺大,顯然正沒好氣,女人們有些不知所措了:剛打照麵沒得罪他呀,這是咋說哩。笑容僵硬在臉上,開始格外陪起小心:“謝謝你,還是我們自己來吧,謝謝!......” “謝謝是不花錢的小費。15%又沒指望了,TNND!”你心下咒罵著。拉開後車門,看著女人們躬身縮脖,魚貫將自己塞進去,兩個大的夾著個小的象根巨大的 熱狗,把長條後座擠了個飽滿。“砰”地一聲關上門,你慢騰騰鑽進駕駛室,按下裏程表,啟動發動機。至於空調,免了吧,俺都清蒸了老半天了還不活蹦亂跳的。車窗開著,熱不死人,怎麽著也比赤道幾內亞涼快。 隨想曲重新奏起來,你麵色陰鬱把著方向盤:等了老半天就這一樁牛屎生意,一二裏地的路,下一樁又不知道幾個鍾頭去了,今天真是倒了八輩子邪黴! 世界各地的的哥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討厭短程生意:費時間,沒賺頭,甚至倒貼汽油錢,比如碰到雨雪天,街道名、門牌號不清等情況。這裏出租車起價兩塊五,每英裏六毛,一英裏將近兩公裏,在市區繁華大街上走這麽長的路,保不準都能撿到不止六毛的硬幣。這美金“的”來得不容易。 按照社會習俗,乘客應多付車資的15%作為小費,算是對的哥服務的犒勞。可問題是民俗是死的,人是活的,如今這世道蔑視民俗的大活人太多,其中有一文不名 、的窮鬼,也有腦滿腸肥的闊佬,而老黑老印和老中更是三支著名的打鐵族(2),一個比一個更鐵公雞。或怪他們窮,或怪他們缺教養。(甭說別人,你自己頭次去紐約打的也沒付足小費不是?) 沒兩分鍾,隨想曲變線,拐進距購物中心三五個街區的一條小路,隨著身後胖女人小心翼翼的指點,你在一幢公寓樓前停下。按停裏程表:三塊四毛八分美金,氣又是不打一處來。 下車,拉開後箱蓋,你一口袋一口袋往外拎,隨手胡亂撂在地上,一陣屈辱感衝上腦門:我這不是給人當“催巴兒”(3)麽! 女人們七手八腳爬出來,一個個象是剛剛被人從河裏撈上來,一臉苦相,滿頭大汗,手拿紙巾沒頭沒腦地抹:夠嬌氣,忘本了你們呀! 卸車完畢,你回身對著胖女人:“三塊四毛八!” “多...多少?” 裝傻怎麽著?“三塊四毛八!”你提高了喉嚨音響。 胖女人慌忙不迭,自身上掏出個皮夾子,抽出兩三張皺巴巴的紙幣,細細數了數,再鄭重地遞交給你。你隨手接過:錯不了,幾個小錢還數個沒完。鄙夷地翻了翻眼皮,卻見她繼續在皮夾子裏掏著,這回是一小把硬幣,她開始一個硬幣一個硬幣細致地數起來,看樣子是要湊足那四毛八分的零頭。 磨磨蹭蹭,懂不懂時間就是金錢!你一肚皮的晦氣、怨氣加怒氣忽地膨脹,麵孔上結起半寸厚的冰霜,方圓十步內能凍死人,肢體語言更是寫滿了不耐與厭煩。女人們讀懂了這語言,瘦女人大氣不出,小女孩縮在她身旁,瞪大了驚懼的眼睛看你;胖女人更是誠惶誠恐,數硬幣的兩隻手都打起了哆嗦...... 終於,硬幣清點完畢,胖女人鬆了口氣,伸手遞過來,態度變得不卑不亢。你仍是隨手接下,轉身離去前,習慣性地往手裏這麽一看,頓時吃了一驚: 咋回事?除了幾枚硬幣,手心裏平躺著4張一元麵值的紙幣,清晰鮮明,是4張,不是你以為的3張...... “這?......”事情發生得突然,你腦袋瓜一時轉不過彎來,不覺困惑地攤開托著紙幣硬幣的手,抬頭向胖女人:“怎麽...多了?” 胖女人一下子來了勁,半天的忍氣吞聲180度逆轉,臉上卸下討好的笑容,代之以老實人的氣憤。她大聲道:“這一塊錢是給你的小費!” 小費?!─ 不用再說,你立馬明白了。麵色一時轉不過來,倒驢不倒架,“拜拜”一聲,扭頭便走。 車子上了路,你的大腦開始左右開弓,狠著勁抽你的嘴巴子,一直抽到通紅滾燙:可恥呀,你這混球,勢利眼,掉進錢眼裏了,怎麽能這樣盛氣淩人對待女人和孩子!瞧她都手發抖、聲音發顫了,多可憐啊!她們窮,卻是貧窮的好人,你這樣對待她們還沒忘記給你小費,窮得有骨氣,不象你,窮得人格變了形,狗眼看人低。 她們不是下三爛,下三爛是你自己!你怎麽墮落到了這步田地,羞恥呀!...... 不行,事情不能這麽算完!─ 一個U字轉彎,你折回了原路。 於那座公寓前停住,你跳下車,三步並兩步往門洞裏衝。記得好象是在二樓,具體哪一家不清楚,那就挨個敲吧,反正隻有四家。 敲到第四家,門開了:啊,是那胖女人。一時間有種親切感。 胖女人一臉狐疑、警覺:這小子居然殺上門來了。“怎麽著?”語氣不乏敵意。 你伸出手去,結結巴巴:“這...是那一塊錢...多出來的......” 胖女人好聰明呀,立刻猜出了你的來意,麵色隨之多雲轉晴,笑開了花:“那是你的小費啊!” 你生硬地將錢塞進她手裏,滿麵羞愧:“不,我不配!” 言畢,你再次扭頭便走。 隨想曲開始歡笑,你扭開收音機,放一串莫紮特飛舞著升上空中。車窗外,陽光一片燦爛。 注解: (1)約翰是一位人權鬥士。 (2)打鐵:俗語,指不付小費。 (3)催巴兒:北京方言,聽差仆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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