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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車記——卡迪拉克與小市民

(2012-02-07 17:35:44) 下一個

買車記——卡迪拉克與小市民

·塗鴉·

一群朋友中,屬我混得不如人。比如開車,別人是寶馬奔馳。開出去威風凜凜,好象高速公路是他家的。我呢,說來慚愧,隻敢占最邊上的道。誰讓咱的車破呢——破車毛病多,出了事好停不是?

第一輛車我是從隔壁吸毒犯手裏買下來的。他要價一千六,說這是早期的卡迪拉克,有收藏價值。那時我剛學會開車,開去兜了一圈。回來後 我指出車的毛病很多,底盤鬆散,排氣管有洞,開起來一大股機油味,顯然是汽缸漏了。總之,這車確實有收藏價值,但是除了收藏價值之外也就沒什麽其它價值 了。

“那你出少錢呢?”毒販子問。

“看在鄰居的份上,我出一百吧,”我開個玩笑,準備走了。其實我倒也不懂車,這套說詞都是從一本教人買車的書上學來的。

“一百?No!”他憤憤地叫,看來他從來沒讓人這麽宰過。“二百,至少二百。”

——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我把這輛車買了下來。

真是卡迪拉克,輕輕一踩,馬上呼地一聲竄出去。我在高速公路上疾馳,豪情滿懷:二百塊算甚麽?豪華車又怎麽樣?上高速公路也隻實現了一項基本人權嗎。

但是我很快意識到基本人權也有它的代價。這寶貝車耗油太大。從公寓到學校,一加侖的汽油就見了底。到飯店刷盤子,來回一開,正好收支 相抵。一個月之後,銀行的老底子就露出來了。偏巧這時姐姐到美國來,我到西雅圖去接了一趟。姐姐學文學,是有浪漫氣質的那種人。她指著一座高山說:嘿,上 去看看。我咬咬牙,把油門轟上去。到了山頂,她把頭發一撩,野戰軍似地跳出去,巡視一圈之後,指著一座更高的山說:走,再到那邊看看!

把姐姐送到她的學校之後,我徹底破產了。

車是不敢開了。我每天吃兩個麵包圈,小口喝涼水。我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憤世嫉俗地看著飄著頭發的美國小妞們開敞蓬車馳過。自己的車則 停在門前,僅供朋友們參觀。朋友們在椅子上坐坐,試試電動窗戶,說,還是鴉能幹,說話就成了豪華階級啦。我說:可不——就是窮慣了,猛不丁的還有點適應不 了。

朋友走了,我蹬著破自行車去買菜,苦是苦點,心情還是舒暢的。

都說社會黑暗,一點也不錯。心情沒舒暢幾天,警察忽然在車上貼了一張二百美元的罰單,說是不許老停著不動。這簡直豈有此理嘛:車一動就產生汙染,還會發生交通事故,好好停那兒,大閨女似地多文靜,幹嘛非要開呢?

但是有啥法子。你有理,警察有槍,你跟他說去。我把吸毒犯叫來,說這車還是你開走吧,不收錢。他笑一笑,說:要想叫我把這車開走,除 非給我五百塊錢。我懷疑耳朵出了毛病,說:哥們,不開玩笑吧?他一本正經地說:不不。美國嗎,都玩私有財產,這種事怎麽好開玩笑?這車其實一直是我的。說 著拿出一張紙頭,說:你看,這不是車契嗎?

車契?這倒沒聽說過。我把紙頭拿來,顛倒看了幾遍,可不真有車契這個玩意。“車主”一欄下,可不就明白寫著“吸毒犯”三個字?我生氣了,說:那麽說上次你是蒙我了?

“可不,”吸毒犯厚顏無恥地笑了,“要不怎麽叫吸毒犯呢,癮上來了甚麽都幹。”又跟我商量:“你看,你把我的車開來開去,很多人都可以作證,要是上了法庭,你準玩完。怎麽樣,五百塊私了了吧?五百不多。咱們還是朋友。”

這牲口,叫我說甚麽呢?

第一次買車上了一當,我是真生氣了。我發誓再也不買車了。不但自己不買,而且也反對別人買。哪位朋友動了這心,我便跟他談談老一代如 何把錢放進鹹菜罐子,埋到床底下,再談談走路對於防治心血管係統疾病的作用,最後的壓軸戲,當然是我的悲慘故事。朋友聽了,發生了很大的觸動,說:啊—— 啊,可也是,保險又貴,要不暫時就別買了吧。

勤儉持家的局麵維持了半年,留學生中某些首先富起來的人終於繃不住勁了。嗡地一聲“買車”,風氣馬上大變。學壞還不容易嗎,“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所有的人都覺得不買車就沒法過了。我看大局控製不住,痛心地說:買吧買吧。許你們買,難道就不許我買嗎?!

可買什麽車呢?美國車有教訓,這次當然是買日本車了。豐田不錯,可惜車型設計不好。有一次我開一輛豐田麵包,趕上風大了點,車好象飄 了起來,左一忽悠,右一忽悠,令人想起一種叫做“屁簾兒”的風箏。尼桑呢,也不錯,但我不喜歡它的引擎,發動起來安靜得令人懷疑。據說鬼子打中國的時候用 的就是尼桑,引擎安靜,也許是為了“悄悄地進村”吧?不管是為什麽,有曆史汙點的車咱不用。最後我決定買一輛本田小市民。小市民這名字親切,讓人想起北京 那些賣菜的朋友,他們慷慨仗義,把秤杆高高地翹起來,卻在菜裏秘密地潑了大量的水。我是這麽想的:從成分上看,小市民也得算勞動人民,起碼懂得怎麽省油 吧。

買車也不易,便宜車老讓別人搶了。最後我用一盒傷濕止痛膏賄賂了送報的瘸子,讓他一看到好車就打電話。這法子有效,不久他就挖掘出一輛1982年的小市民,開了十一萬英裏,討價卻隻有四百。

早上六點一刻,我已經等在車主的家門口了。別人行動也不慢,五分鍾之內,走馬燈似地來了十個人,其中四個留了下來。第一位長著威尼斯 商人的鷹鉤鼻,神色焦燥。第二個戴一大鼻環,眼光類似秦檜。剩下的倆人一撥,不住地低聲耳語,我猜是在商量應當先幹掉我們三個中的哪一個。

我不動聲色,很明顯,這種場合誰先認慫誰完蛋。

車主出來的時候,威尼斯商人一下子就擠到我前麵。他咳嗽一聲,大義凜然地說:我先來的,我先看車。鼻環倒不慌不忙,用手一指我,說: 明明是這位中國朋友先來的嗎——不過他已經同意把他的位置讓給我了。車主問:到底誰先來的?剩下的兩個人抱起胳膊,說:你看著辦吧。說著把肌肉一塊塊繃出 來,關節攥得叭叭響。車主臉色當時就變了。我看機不可失,把四百塊錢掏出來,朝他懷裏一塞,說:他們都是看車,我可是買車。錢歸你,車歸我,就這麽定了 吧。沒等他反應過來,鑰匙已經到我手裏了。

這次,車契就在車裏。

小市民造成了轟動,朋友看了車,都說:好家夥,占這麽大一便宜,我們批準了嗎?又說,這麽辦吧,今天去抓螃蟹。說話之間,車已經擠得 滿滿當當了。那天月亮好,潮水大,螃蟹又多又肥。我們在海灘上架起鍋,燒一堆營火,煮著螃蟹唱著歌,用汽槍打穿了不少啤酒罐子。回家一看,來回一百邁,隻 用了兩三加侖油。我心服口服,想:凡事都不絕對,日本鬼子壞,可日本人民還是好的。

托日本人民的福,差不多有半年,我那兒天天大張宴席,吃的全是螃蟹和海魚。最後大家也吃膩了,抹抹嘴,說:改節目改節目,老打啤酒罐 多沒勁,現在槍法也練得不錯了,打野雞去!說話又坐滿了一車。可就在這時候,車出毛病了。一擰鑰匙,什麽動靜沒有。又試,還是沒用。有聰明的判斷說:甭 問,準是輪胎沒氣了。可一看,氣挺足的呀。更聰明的就說:傻瓜,都下去!坐這麽多人,當然發不起來啦!

所有的人都下去了,還是發不起來。最後隻好把車推到了修車站,讓一個墨西哥的小胡子端詳了一番。朋友們給他遞煙,哄他說:我們都喜歡 你們墨西哥的玉米餅子,特文化!這車我們知道,沒啥大毛病,弄點油潤滑潤滑就成!小胡子聽了樂不可支,接過煙說:好說好說,明天來取吧。我追問一句:您看 這得多少錢呢?小胡子想了想,說:既然大家都喜歡玉米餅子,我給半價,隻收五十吧。

第二天取車時,小胡子變卦了。他說我的車因為電池沒電,受了極為嚴重的內傷,因此在修理的時候多花了一倍的功夫,工錢也得多一倍。我有些生氣,說:五十塊可是你說的——沒金剛鑽你別攬瓷器活啊。

“金剛鑽?有金鋼鑽我早享福去了,還在這兒修車幹嗎?一百五,一手交錢,一手交車,”他一點也不含糊。

“什麽?就算加一倍也不能一百五啊,”我急了,眾哥們則七嘴八舌地給他補習算術。

可他也有他的理:“你們不是喜歡墨西哥文化嗎?俺們墨西哥就這麽算。其實一百五也沒修好。乾脆,你放下五百,我給你徹底修修吧,”說 著他把車蓋子打開,指著一個大王八似的東西說,“你看,這就相當於車的心髒,你摸摸——挺涼是不是?”我們幾個人上去一摸,是挺涼——而且還不跳,一時哥 幾個也沒話了。

“心都不跳了,即使搶救過來,也得半身不遂,”他說著,又把車裏一根黑色的管子揪下來,“看吧,這是血,都成啥顏色了?”水碧綠,嘩 嘩地往外流,的確太糝人了。我看他抓住另一根管子又要揪,心想血管都揪斷了,那不更玩完了嗎?趕緊拉住他,說:“別揪別揪,您華陀,我給錢不行嗎?”

“五百?”他滿懷希望地問。

“五百可沒有,還是一百五吧。”

“那可保證不了質量,”他失望了。

“沒關係,我認了,”我交了錢,拉眾人上車。可才開出去半條街,車子一口氣沒接上來,又不動了。回頭一看,那家夥正衝我們樂呢。“說了保證不了質量嘛,”他得意忘形地走過來,“怎麽著,還是留我這吧?八百塊,我擔保你這輩子再也不用修它了。”

漲價漲得這麽快!這次他是真正的激起公憤了。哥們裏有一個特魯的,一把就把他提了起來,說:“找死說話,別他媽笑得跟個娘們兒似 的!”大家哄然一聲說打,有一位把汽槍拿出來了:“鴉,說吧,先滅丫哪個燈泡?”我也急了,說:“我操,你問我,我問誰去?這麽大的事一時哪決定得了?咱 們先回去商量一下,明兒再下手吧。那誰,先把丫放下來。”小胡子雙腳落了地,渾身都發抖。我問:“再問一遍,全修好到底多少錢?”

“九百,”他把頭揚起來,完全士可殺不可辱。我太想當場成全他了,可我也真讓他給驚呆了。要知道他是墨西哥人哪!就是一天到晚,蒼蠅 似地聚在邊界上,為了進美國什麽都幹的老墨。他居然表現出這樣的氣概!我牢牢地耵著他,足有三分鍾沒說話,最後我揮揮手:“好吧,一天之內不能有兩個英雄倒黴,車,我不要了!”

顯然我這話也把他震了。他一楞,不甘示弱地說:“好吧,今天你倒黴,明天輪到我——我開個拖車,幫你把它扔了。”

我一言不發,轉過身,走了。眾哥們送葬似跟著我,他們長久地沉默。“喂,我說,”最後我走累了,在馬路牙子上坐下來,“哥們那兩句話真夠擲地有聲的啊。”

大家交換了一下眼神。

“阿Q,”一個哥們說。

“啊?”我跳起來,可馬上又坐了下去——我發現所有的人都陰沉地看著我。

晚飯是照例的宴會時間,各哥們又帶著饑餓的表情來了。他們習慣性地打開冰箱,發現既沒魚也沒蟹。他們拿冰箱撒氣,把門摔得砰砰響。 “輕點行嗎?我寫作業呢。”我剛說了一句話,馬上遭到七嘴八舌的攻擊。“螃蟹都抓不成了,還寫什麽作業?”“不行,我得有魚——吃慣了。”“這樣可不行, 咱們總得想個辦法呀!”

“打牌吧,”我想了一個辦法。這辦法倒也沒人反對——沒魚沒蟹,那也隻好吃豬了。打牌也上癮,連打兩夜。第三個晚上我宣布:“車已經 修好了。明天就可以去打野雞了。”眾哥們喜出望外,問:“這麽說你還是交了九百塊錢了?”我解釋說修車一分沒花,小胡子已經修好了,明天就會送來的。可在 座的沒有人肯相信。

“這不可能,”直到第二天,他們坐進車裏還是不信。那時我也隻好把致小胡子的信拿給他們看了。

信是這樣的:

修車鋪主小胡子鈞鑒:   在中國文化裏有一句話叫“人不自覺,鬼都害怕”。看看你幹了什麽吧:你把我的車偷走了!今天你還竟敢在大街上開來開去,你以為我不會使照相機嗎?你以為相片上不能有日期嗎?你以為我沒有車契,而愛吃玉米餅子的中國人就不會上法庭做證嗎?

你可以這樣以為,但是你必須在明天上午十時前把車送還給我。

此致 上當的敬禮

也讓人蒙過一回的鴉

□ 寄自美國

 

刊登在 1995 華夏文摘 cm9506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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