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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文選--中年/女人/男人/朋友

(2009-11-16 23:31:30) 下一個

中年

    鍾表上的時針是在慢慢的移動著的,移動的如此之慢,使你幾乎不感覺到它的移動,人的年紀也是這樣的,一年又一年,總有一天會驀然一驚,已經到了中年,到這時候大概有兩件事使你不能不注意。訃聞不斷的來,有些性急的朋友已經先走一步,很煞風景,同時又會忽然覺得一大批一大批的青年小夥子在眼前出現,從前也不知是在什麽地方藏著的,如今一齊在你眼前搖晃,磕頭碰腦的盡是些昂然闊步滿麵春風的角色,都像是要去吃喜酒的樣子。自己的夥伴一個個的都入蟄了,把世界交給了青年人。所謂“耳畔頻聞故人死,眼前但見少年多,”正是一般人中年的寫照。

    從前雜誌背麵常有“韋廉士紅色補丸”的廣告,畫著一個憔悴的人,弓著身子,手拊在
腰上,旁邊注著“圖中寓意”四字。那寓意對於青年人是相當深奧的。可是這幅圖畫卻常在一般中年人的腦裏湧現,雖然他不一定想吃“紅色補丸”,那點寓意他是明白的了。一根黃鬆的柱子,都有彎曲傾斜的時候,何況是二十六塊碎骨頭拚湊成的一條脊椎?年青人沒有不好照鏡子的,在店鋪的大玻璃窗前照一下都是好的,總覺得大致上還有幾分姿色。這顧影自憐的習慣逐漸消失,以至於有一天偶然攬鏡,突然發現額上刻了橫紋,那線條是顯明而有力,像是吳道子的“菁菜描”,心想那是抬頭紋,可是低頭也還是那樣。再一細看頭頂上的頭發有搬家到腮旁頷下的趨勢,而最令人怵目驚心的是,鬢角上發現幾根白發,這一驚非同小可,平夙一毛不拔的人到這時候也不免要狠心的把它拔去,拔毛連茹,頭發根上還許帶著一顆鮮亮的肉珠。但是沒有用,歲月不饒人!

    一般的女人到了中年,更著急。哪個年青女子不是飽滿豐潤得像一顆牛奶葡萄,一彈就破的樣子?哪個年青女子不是玲瓏矯健得像一隻燕子,跳動得那麽輕靈?到了中年,全變了。曲線都還存在,但滿不是那麽回事,該凹入的部份變成了凸出,該凸出的部份變成了凹入,牛奶葡萄要變成為金絲蜜棗,燕子要變鵪鶉。最暴露在外麵的是一張臉,從“魚尾”起皺紋撒出一麵網,縱橫輻輳,疏而不漏,把臉逐漸織成一幅鐵路線最發達的地圖,臉上的皺紋已經不是熨鬥所能燙得平的,同時也不知怎麽在皺紋之外還常常加上那麽多的蒼蠅屎。所以脂粉不可少。除非糞土之牆,沒有不可圬的道理。在原有的一張臉上再罩上一張臉,本是最簡便的事。不過在上妝之前下妝之後容易令人聯想起聊齋誌異的那一篇《畫皮》而已。女人的肉好像最禁不起地心的吸力,一到中年便一齊鬆懈下來往下堆攤,成堆的肉掛在臉上,掛在腰邊,掛在踝際。聽說有許多西洋女子用趕麵杖似的一根棒子早晚混身亂搓,希望把浮腫的肉壓得結實一點,又有些人幹脆忌食肪忌食澱粉,紮緊褲帶,活生生的把自己“餓”回青春去。

有多少效果,我不知道。

    別以為人到中年,就算完事。不。譬如登臨,人到中年像是攀躋到了最高峰。回頭看看,一串串的小夥子正在“頭也不回呀汗也不揩”的往上爬。再仔細看看,路上有好多塊絆腳石,曾把自己磕碰得鼻青臉腫,有好多處陷井,使自己做了若幹年的井底蛙。回想從前,自己做過撲爐蛾,惹火焚身,自己做過撞窗戶紙的蒼蠅,一心想奔光明,結果落在粘蒼蠅的膠紙上!這種種景象的觀察,隻有站在最高峰上才有可能。向前看,前麵是下坡路,好走得多。

    施耐庵水滸序雲:“人生三十未娶,不應再娶;四十未仕,不應再仕。”其實“娶”
“仕”都是小事,不娶不仕也罷,隻是這種說法有點中途棄權的意味,西諺雲:“人的生活在四十才開始。”好像四十以前,不過是幾出配戲,好戲都在後麵。我想這與健康有關。吃窩頭米糕長大的人,拖到中年就算不易,生命力已經蒸發殆盡。這樣的人焉能再娶?何必再仕?服“維他賜保命”都嫌來不及了。我看見過一些得天獨厚的男男女女,年青的時候楞頭楞腦的,濃眉大眼,生僵挺硬,像是一些又青又澀的毛桃子,上麵還帶著挺長的一層毛。他們是未經琢磨過的璞石。可是到了中年,他們變得潤澤了,容光煥發,腳底下像是有了彈簧,一看就知道是內容充實的。他們的生活像是在飲窖藏多年的陳釀,濃而芳冽!對於他們,中年沒有悲哀。

    四十開始生活,不算晚,問題在“生活”二字如何詮釋。如果年屆不惑,再學習溜冰踢
踺子放風箏,“偷閑學少年”,那自然有如秋行春令,有點勉強。半老徐娘,留著“劉
海”,躲在茅房裏穿高跟鞋當做踩高蹺般的練習走路,那也是慘事。中年的妙趣,在於相當的認識人生,認識自己,從而作自己所能作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科班的童伶宜於唱全本的大武戲,中年的演員才能擔得起大出的軸子戲,隻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戲的內容。

女人

有人說女人喜歡說謊;假如女人所捏撰的故事都能抽取版稅,便很容易致富。這問題在
什麽叫做說謊。若是運用小小的機智,打破眼前小小的窘僵,獲取精神上小小的勝利,因而犧牲一點點真理,這也可以算是說謊,那麽,女人確是比較的富於說謊的天才。有具體的例證。你沒有陪過女人買東西嗎?尤其是買衣料,她從不幹幹脆脆的說要做什麽衣,要買什麽料,準備出多少錢。她必定要東挑西揀,翻天覆地,同時口中念念有詞,不是嫌這匹料子太薄,就是怪那匹料子花樣太舊,這個不禁洗,那個不禁曬,這個縮頭大,那個門麵窄,批評得人家一文不值。其實,滿不是這麽一回事,她隻是嫌價碼太貴而已!如果價錢便宜,其他的缺點全都不成問題,而且本來不要買的也要購儲起來。一個女人若是因為炭貴而不升炭盆,她必定對人解釋說:“冬天升炭盆最不衛生,到春天容易喉嚨痛!”屋頂滲漏,塌下盆大的灰泥,在未修補之前,女人便會向人這樣解釋:“我預備在這地方安裝電燈。”自己上街買菜的女人,常常隻承認散步和呼吸新鮮空氣是她上市的唯一理由。豔羨汽車的女人常常表示她最厭惡汽油的臭味。坐在中排看戲的女人常常說前排的頭等座位最不舒適。一個女人饋贈別人,必說:“實在買不到什麽好的……,”其實這東西根本不是她買的,是別人送給她的。一個女人表示願意陪你去上街走走,其實是她順便要買東西。總之,女人總歡喜拐彎抹角的,放一個小小的煙幕,無傷大雅,頗占體麵。這也是藝術,王爾德不是說過“藝術即是說謊”麽?這些例證還隻是一些並無版權的謊話而已。

    女人善變,多少總有些哈姆雷特式,拿不定主意;問題大者如離婚結婚,問題小者如換衣換鞋,都往往在心中經過一讀二讀三讀,決議之後再複議,複議之後再否決,女人決定一件事之後,還能隨時做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做出那與決定完全相反的事,使人無法追隨。因為變得急速,所以容易給人以“脆弱”的印象。莎士比亞有一名句:“‘脆弱’呀,你的名字叫做‘女人!’”但這脆弱,並不永遠使女人吃虧。越是柔韌的東西越不易摧折。女人不僅在決斷上善變,即便是一個小小的別針位置也常變,午前在領扣上,午後就許移到了頭發上。三張沙發,能擺出若幹陣勢:幾根頭發,能梳出無數花頭,講到服裝,其變化之多,常達到荒謬的程度。外國女人的帽子,可以是一根雞毛,可以是半隻鐵鍋,或是一個畚箕。中國女人的袍子,變化也就夠多,領子高的時候可以使她象一隻長頸鹿,袖子短的時候恨不得使兩腋生風,至於鈕扣盤花,滾邊鑲繡,則更加是變幻莫測。“上帝給她一張臉,她能另造一張出來。”“女人是水做的”,是活水,不是止水。

    女人善哭。從一方麵看,哭常是女人的武器,很少人能抵抗她這淚的洗禮。俗語說:“一哭二睡三上吊”,這一哭確實其勢難當。但從另一方麵看,哭也常是女人的內心的“安全瓣”。女人的忍耐的力量是偉大的,她為了男人,為了小孩,能忍受難堪的委曲。女人對於自己的享受方麵,總是屬於“斯多亞派”的居多。男人不在家時,她能立刻變成為素食主義者,火爐裏能爬出老鼠,開電燈怕費電,再關上又怕費開關。平素既已極端刻苦,一旦精神上再受刺激,便忍無可忍,一腔悲怨天然的化做一把把的鼻涕眼淚,從“安全瓣”中汩汩而出,騰出空虛的心房,再來接受更多的委曲。女人很少破口罵人(罵街便成潑婦,其實甚少,)很少揎袖揮拳,但淚腺就比較發達。善哭的也就常常善笑,迷迷的笑,吃吃的笑,格格的笑,哈哈的笑,笑是常駐在女人臉上的,這笑臉常常成為最有效的護照。女人最像小孩,她能為了一個滑稽的姿態而笑得前仰後合,肚皮痛,淌眼淚,以至於翻筋鬥!哀與樂都像是常川有備,一觸即發。

    女人的嘴,大概是用在說話方麵的時候多。女孩子從小就往往口齒伶俐,就是學外國語也容易琅琅上口,不像嘴裏含著一個大舌頭。等到長大之後,三五成群,說長道短,聲音脆,嗓門高,如蟬噪,如蛙鳴,真當得好幾部鼓吹!等到年事再長,萬一墮入“長舌”型,則東家長,西家短,飛短流長,搬弄多少是非,惹出無數口舌;萬一墮入“噴壺嘴”型,則瑣碎繁雜,絮聒嘮叨,一件事要說多少回,一句話要說多少遍,如噴壺下注,萬流齊發,當者披靡,不可向邇!一個人給他的妻子買一件皮大衣,朋友問他“你是為使她舒適嗎?”
    那人回答說:“不是,為使她少說些話!”

    女人膽小,看見一隻老鼠而當場昏厥,在外國不算是奇聞。中國女人膽小不至如此,但是一聲霹雷使得她拉緊兩個老媽子的手而仍戰栗不止,倒是確有其事。這並不是做作,並不是故意在男人麵前做態,使他有機會挺起胸脯說:“不要怕,有我在!”她是真怕。在黑暗中或荒僻處,沒有人,她怕;萬一有人,她更怕!屠牛宰羊,固然不是女人的事,殺雞宰魚,也不是不費手腳。膽小的緣故,大概主要的是體力不濟。女人的體溫似乎較低一些,有許多女人怕發胖而食無求飽,營養不足,再加上怕臃腫而衣裳單薄,到冬天瑟瑟打戰,襪薄如蟬翼,把小腿凍得作“漿米藕”色,兩隻腳放在被裏一夜也暖不過來,雙手捧熱水袋,從八月捧起,捧到明年五月,還不忍釋手。抵抗饑寒之不暇,焉能望其膽大。

    女人的聰明,有許多不可及處,一根棉線,一下子就能穿入針孔,然後一下子就能在線的盡頭處打上一個結子,然後扯直了線在牙齒上砰砰兩聲,針尖在頭發上擦抹兩下,便能開始解決許多在人生中並不算小的苦惱,例如縫上襯衣的扣子,補上襪子的破洞之類。至於幾根篾棍,一上一下的編出多少樣物事,更是令人叫絕。有學問的女人,創辟“沙龍”,對任何問題能繼續談論至半小時以上,不但不令人入睡,而且令人疑心她是內行。


男人

    男人令人首先感到的印象是髒!當然,男人當中亦不乏刷洗幹淨潔身自好的,甚至還有油頭粉麵衣冠楚楚的,但大體講來,男人消耗肥皂和水的數量要比較少些。某一男校,對於學生洗澡是強迫的,入浴簽名,每周計核,對於不曾入浴的初步懲罰是宣布姓名,最後的斷然處置是定期強迫入浴,並派員監視,然而日久玩生,簽名簿中尚不無浮冒情事。有些男人,西裝褲盡管挺直,他的耳後脖根,土壤肥沃,常常宜於種麥!襪子手絹不知隨時洗滌,常常日積月累,到處塞藏,等到無可使用時,再從那一堆汙垢存貨當中揀選比較幹淨的去應急。有些男人的手絹,拿出來硬像是土灰麵製的百果糕,黑糊糊黏成一團,而且內容豐富。男人的一雙腳,多半好像是天然的具有泡菜黴幹菜再加糖蒜的味道,所謂“濯足萬裏流”是有道理的,小小的一盆水確是無濟於事,然而多少男人卻連這一盆水都吝而不用,怕傷元氣。兩腳既然如此之髒,偏偏有些“逐臭之夫”喜於腳上藏垢納汙之處往複挖掘,然後嗅其手指,引以為樂!多少男人洗臉都是專洗本部,邊疆一概不理,洗臉完畢,手背可以不濕,有的男人是在結婚後才開始刷牙。“捫虱而談”的是男人。還有更甚於此者,曾有人當眾搔背,結果是從袖口裏麵摔出一隻老鼠!除了不可挽救的髒相之外,男人的髒大概是由於懶。

    對了!男人懶。他可以懶洋洋坐在旋椅上,五官四肢,連同他的腦筋(假如有),一概停止活動,像呆鳥一般;“不聞夫博奕者乎……”那段話是專對男人說的。他若是上街買東西,很少時候能令他的妻子滿意,他總是不肯多問幾家,怕跑腿,怕費話,怕講價錢。什麽事他都嫌麻煩,除了指使別人替他做的事之外,他像殘廢人一樣,對於什麽事都願坐享其成,而名之曰“室家之樂”。他提前養老,至少提前三二十年。

    緊毗連著“懶”的是“饞”。男人大概有好胃口的居多。他的嘴,用在吃的方麵的時候
多,他吃飯時總要在菜碟裏發現至少一吋見方半吋厚的肉,才能算是沒有吃素。幾天不見肉,他就喊“嘴裏要淡出鳥兒來!”若真個三月不知肉味,怕不要淡出毒蛇猛獸來!有一個人半年沒有吃雞,看見了雞毛帚就流涎三尺。一餐盛饌之後,他的人生觀都能改變,對於什麽都樂觀起來。一個男人在吃一頓好飯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硬是在感謝上天待人不薄;他飯後銜著一根牙簽,紅光滿麵,硬是覺得可以驕人。主中饋的是女人,修食譜的是男人。

    男人多半自私。他的人生觀中有一基本認識,即宇宙一切均是為了他的舒適而安排下來的。除了在做事賺錢的時候不得不忍氣吞聲的向人奴膝婢顏外,他總是要做出一副老爺相。他的家便是他的國度,他在家裏稱王。他除了為嫌錢而吃苦努力外,他是一個“伊比鳩派”,他要享受。他高興的時候,孩子可以騎在他的頸上,他引頸受騎,他可以像狗似的滿地爬;他不高興時,他看著誰都不順眼,在外麵受了悶氣,回到家裏來加倍的發作。他不知道女人的苦處。女人對於他的殷勤委曲,在他看來,就如同犬守戶雞司晨一樣的稀鬆平常,都是自然現象。他說他愛女人,其實他不是愛,是享受女人。他不問他給了別人多少,但是他要在別人身上盡量榨取。他覺得他對女人最大的恩惠,便是把賺來的錢全部或部分拿回家來,但是當他把一卷卷的鈔票從衣袋裏掏出來的時候,他的臉上的表情是驕傲的成分多,親愛的成分少,好像是在說:“看我!你行麽?我這樣待你,你多幸運!”他若是感覺到這家不複是他的樂園,他便有多樣的藉口不回到家裏來。他到處雲遊,他另辟樂園。他有聚餐會,他有酒會,他有橋會,他有書會畫會棋會,他有夜會,最不濟的還有個茶館。他的享樂的方法太多。假如輪回之說不假,下世僥幸依然投胎為人,很少男人情願下世做女人的。他總覺得這一世生為男身,而享受未足,下一世要繼續努力。

    “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原是人的通病,但是言談的內容,卻男女有別。女人談的往
往是“我們家的小妹又病了!”“你們家每月開銷多少?”之類。男人的是另一套,普通的
方式,男人的談話,最後不談到女人身上便不會散場。這一個題目對男人最有興味。如果有一個桃色案他們唯恐其和解得太快。他們好議論人家的陰私,好批評別人的妻子的性格相貌。“長舌男”是到處有的,不知為什麽這名詞尚不甚流行。

朋友

朋友居五倫之末,其實朋友是極重要的一倫。所謂友誼實即人與人之間的一種良好的關
係,其中包括了解、欣賞、信任、容忍、犧牲……諸多美德。如果以友誼作基礎,則其他的各種關係如父子夫婦兄弟之類均可圓滿地建立起來。當然父子兄弟是無可選擇的永久關係,夫婦雖有選擇餘地,但一經結合便以不再仳離為原則,而朋友則是有聚有散可合可分的。不過,說穿了,父子夫婦兄弟都是朋友關係,不過形式性質稍有不同罷了。嚴格地講,凡是充分具備一個好朋友的人,他一定也是一個好父親、好兒子、好丈夫、好妻子、好哥哥、好弟弟。反過來亦然。

    我們的古聖先賢對於交友一端是甚為注重的。《論語》裏麵關於交友的話很多。在西方亦是如此。羅馬的西塞羅有一篇著名的《論友誼》。法國的蒙田、英國的培根、美國的愛默生,都有論友誼的文章。我覺得近代的作家在這個題目上似乎不大肯費筆墨了。這是不是叔季之世友誼沒落的象征呢?我不敢說。

    古之所謂“刎頸交”,陳義過高,非常人所能企及。如Damon與Pythias,
David與Jonathan,怕也隻是傳說中的美談吧。就是把友誼的標準降低一些,真正能稱得起朋友的還是很難得。試想一想,如有銀錢經手的事,你信得過的朋友能有幾人?在你蹭蹬失意或疾病患難之中還肯登門拜訪乃至雪中送炭的朋友又有幾人?你出門在外之際對於你的妻室弱媳肯加照顧而又不照顧得太多者又有幾人?再退一步,平素投桃報李,莫逆於心,能維持長久於不墜者,又有幾人?總角之交,如無特別利害關係以為維係,恐怕很難在若幹年後不變成為路人。富蘭克林說:“有三個朋友是最忠實可靠的——老妻,老狗和現款。”妙的是這三個朋友都不是朋友。倒是亞裏斯多德的一句話最幹脆:“我的朋友們啊!世界上根本沒有朋友。”這句話近於憤世嫉俗,事實上世界上還是有朋友的,不過雖然無需打著燈籠去找,卻是像沙裏淘金而且還需要長時間地洗煉。一旦真鑄成了友誼,便會金石同堅,永不退轉。

    大抵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臭味相投,方能永以為好。交朋友也講究門當戶對,縱不像九品中正那麽嚴格,也自然有個界線。“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裘馬自輕肥”,於“自輕肥”之餘還能對著往日的舊遊而不把眼睛移到眉毛上邊去麽?漢光武容許嚴子陵把他的大腿壓在自己的肚子上,固然是雅量可風,但是嚴子陵之毅然決然地歸隱於富春山,則尤為知趣。朱洪武寫信給他的一位朋友說:“朱元璋作了皇帝,朱元璋還是朱元璋……”話自管說得很漂亮,看看他後來之誅戮功臣,也就不免令人心悸。人的身心構造原是一樣的,但是一入宦途,可能發生突變。孔子說,無友不如己者。我想一來隻是指品學而言,二來隻是說不要結交比自己壞的,並沒有說一定要我們去高攀。友誼需要兩造,假如雙方都想結交比自己好的,那就永遠交不起來。

    好像是王爾德說過,“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之間是不可能有友誼存在的。”就一般而
論,這話是對的,因為如有深厚的友誼,那友誼容易變質,如果不是心心相印,那又算不得是友誼。過猶不及,那分際是很難把握的。忘年交倒是可能的。彌衡年未二十,孔融年已五十,便相交友,這樣的例子史不絕書。但似乎以同性為限。並且以我所知,忘年交之形成固有賴於興趣之相近與互相之器賞,但年長的一方麵多少需要保持一點童心,年幼的一方麵多少需要顯著幾分老成。老氣橫秋則令人望而生畏,輕薄儇佻則人且避之若浼。單身的人容易交朋友,因為他的情感無所寄托,漂泊流離之中最需要一個一傾積愫的對象,可是等他有紅袖添香稚子候門的時候,心境就不同了。

    “君子之交淡若水”,因為淡所以不膩,才能持久。“與朋友交,久而敬之。”敬就是
保持距離,也就是防止過分的親昵。不過“狎而敬之”是很難的。最要注意的是,友誼不可透支,總要保留幾分。MarkTwain說:“神聖的友誼之情,其性質是如此的甜蜜、穩定、忠實、持久。可以終身不渝,如果不開口向你借錢。”這真是慨而言之。朋友本有通財之誼,但這是何等微妙的一件事!世上最難望的事是借出去的錢,一般人為最倒黴的事幼莫過於還錢。一牽涉到錢,恩怨便很難清算得清楚,多少成長中的友誼都被這阿堵物所戕害!

    規勸乃是朋友中間應有之義,但是談何容易。名利場中,沆瀣一氣,自己都難以明辨是非,哪有餘力規勸別人?而在對方則又良藥苦口忠言逆耳,誰又願意別人批他的逆鱗?規勸不可當著第三者的麵前行之,以免傷他的顏麵,不可在他情緒不寧時行之,以免逢彼之怒。
孔子說:“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我總以為勸善規過是友誼的消極的作用。友誼之樂是積極的。隻有神仙和野獸才喜歡孤獨,人是要朋友的。“假如一個人獨自升天,看見宇宙的大觀,群星的美麗,他並不能感到快樂,他必要找到一個人向他述說他所見的奇景,他才能快樂。”共享快樂,比共受患難,應該是更正常的友誼中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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