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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空中遭遇傲慢與偏見--WXC雙歧杆君

(2009-07-19 15:40:44) 下一個

我在空中遭遇傲慢與偏見




幾個月前,我從亞特蘭大乘飛機去華盛頓,為一位正在買房的朋友看風水。由於登機前沒來得及帶任何供旅途消遣的讀物,我隻能坐在飛機上發呆。一邊是過道,另一邊坐著一位中年東方男士,在聚精會神地看書。剛上飛機時他用英語客氣地跟我打招呼,問我是不是日本人。我說不是,是中國人。後來他就埋頭看書,再也沒找我搭腔。

 

實在閑得無聊,我瞟了一眼他看的書,方塊字,原來是中文!那他肯定是中國人或華人,至少應該會說中國話。

 

過了一段時間,他大概看書看累了,抬起頭,眼睛離開了書本。我用中文問他在看什麽書,他回答說“《傲慢與偏見》”。從他的口音我猜他是台灣人。為了核實我的猜測,我問他是那裏人。他用英文腔調答道:“ Formosa ”。他的表情略帶幾分矜持,可能是受了《傲慢與偏見》的影響。台灣就台灣嘛,幹嗎要說福摩薩,那是很早以前西方人對台灣的稱呼,現在都二十一世紀了。

 

“你知道Formosa在葡萄牙語裏是什麽意思嗎?”他主動問我,像老師在考問學生,那神態,帶有幾分挑釁。

 

Beautiful”,我脫口而出,二十年前在外語係教過精讀和泛讀,不會被這類問題難住。但如果我沒答出來,那他豈不是弄得我好難堪。我決定主動出擊。

 

“哇,看這麽厚的書,你的國文好厲害呀。”我摹仿台灣人的口氣說。以前有位台灣朋友,一開口就“哇”,弄得我後來跟台灣同胞講話也喜歡“哇”。

 

他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然後告訴我他“好喜歡、好喜歡”看世界名著,而且看書速度很快, 這部小說他已讀了兩遍。

 

本想通過聊天打發時間,可這位先生喜歡世界名著,既然他看書速度很快,那他一定看了不少的名著。跟他聊什麽呢,讀中學時,我倒是想讀世界名著,可那時候名著都是毒草,很難弄到。即使弄到一本,也得偷偷摸摸地看,看完之後有一種內疚感,象做了什麽壞事似的。另外,看了有毒的書,像有意吃了慢性毒藥似的,會在恐懼中等待藥性發作,不知道毒藥究竟會把自己毒成什麽樣子。後來忙於搞文藝宣傳、高考、讀書、工作、找老婆、帶孩子,好不容易把小孩帶大,剛有點閑工夫,準備靜下來讀點閑書,卻又偏偏不安分,跑到美國來了,讀書、打工、東奔西跑,四處漂泊,再也沒有閑工夫看世界名著了。如果跟他聊名著,豈不是用自己的短處去碰他的長處嗎?但我這人生性好奇,想弄清楚他閱讀速度究竟有多快,再說聊他的強項,我可以一邊坐飛機,一邊長知識。於是我先試探性問他讀一本像《傲慢與偏見》這麽厚的書要多長時間。他漫不經心地說,“也就一、兩個小時吧。”

 

“哇,你好厲害,這麽快的速度,世界名著肯定早就被你讀完了。”我斷定此人在我麵前吹牛,而且這牛皮實在是吹上了天。以前我在中國時也喜歡吹牛。不同的是,我隻在熟人麵前吹牛,吹完之後對方會知道的,純粹為了取樂。不象他,吹得這麽認真。我把他手中的書接過來,翻到第一麵,請教他這第一段是什麽意思。他思索了一會兒,說,“這意思很簡單,就是有錢的單身男人想找太太。”我問他還有沒有別的意思,他斬釘截鐵地說沒有,那表情象老師回答學生的提問。

 

自從九一年考上公務員後,我就再也沒做過老師,九七年來美國後,除了當學生就是當最下層的雇員。無論遇到誰我都是那麽客客氣氣,畢恭畢敬。今天,在這萬般無聊的飛機上,我被他當初的傲慢態度刺激了。象是一種條件反射,我也想在這藍天上,在這位陌生人麵前吹一次。心理學上不是說人需要發泄嗎,這麽多年的壓抑,我太需要發泄了,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對象,也沒時間。今天,我要在這位博覽群書的學者麵前回顧一下做老師的感覺。

 

我潤了潤嗓子,微笑著對他說,“不那麽簡單吧,你再接著看看第二段。”他皺著眉頭看完第二段,然後抬起頭,不加思索地說,“沒錯,就是那個意思,有錢的單身男人都想找老婆。”

 

“沒錢的單身男人難道就不想找老婆嗎?”我問道。

 

“那你說什麽意思?”他反問我。

 

“這部小說的第一句話意味深長,它的意思貫穿整部小說。有錢的單身漢想找太太隻是表麵意思,真正意思是,女人都想嫁給有錢的單身男人,但作者沒有明說,你讀完小說就自然明白了,就知道什麽是傲慢與偏見。”

 

他用手扶了扶眼鏡,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對,對,有道理。”漸漸地,他似乎終於明白過來,臉上露出了尷尬的笑容。

 

過了一會兒,他主動與我攀談:“這位先生,你一定讀了不少世界名著吧?”

 

這叫我怎麽回答,說來話長,我隻好坦率地說現在沒時間讀那麽厚的書。

 

他緊追不舍,“你以前也沒時間嗎,比方說,學生時代?”

 

大學時代,我隻是把不少世界名著的內容提要流覽過一遍,對作者生平、故事梗概及時代背景有一大概了解,以便日後在人前班門弄斧,僅此而已。中學時代,我倒是正兒八經地看了不少革命小說,象《沸騰的群山》,《牛田洋》,《金光大道》,《豔陽天》,《征途》等,都是憑學生證從圖書館借回家來讀的,我如果告訴他那些書名,他肯定不知道。中學時代給我留下的最深印象是學工、學農、學軍和批判資產階級,於是我回答他說,我那個時候沒有名著看,主要的時間用在勞動上。

 

“勞動?怎麽勞動?女生也要跟你們男生一樣勞動嗎?”他似乎對勞動有興趣。

 

我實在不願意給他解釋那些遙遠的事情,再說他沒有那個背景知識。現在他提到男生女生,我乘機轉移話題,問他為什麽台灣人稱女同學為女生、稱男同學為男生。他眨了眨眼睛,說不知道,然後又笑著說,可能是因為女的生的叫女生,男的生的叫男生。說完又笑了起來,好像講了一個笑話似的。

 

我覺得他的解釋不怎麽好笑,缺乏常識,有損台灣同胞的形象,更有損知識分子的形象。我這人平時跟陌生人打交道還是挺注意禮貌的,但今天是個例外。待他笑聲停止後,我擺擺頭,問他是否知道英文copper 這個單詞的意思,沒等他回答,我繼續說, copper 原是銅的意思,警察的製服上有銅鈕扣,後來用copper 代指警察,以局部代整體,根據這個詞的來源方式,你現在應該知道為什麽台灣人喜歡說男生女生吧?”我想起了啟發式教學法,仿佛找到了二十年前在大學當老師的感覺。

 

他又習慣性地扶了扶眼鏡,思索了一會兒,最後擺擺頭說不知道。看來這人不善於聯想,我不得不提示他:“生,可以是生殖器的簡稱,這回你該明白了吧?”

 

“哦,用男性生殖器代指男生,用女性生殖器代指女生,也是局部代整體。有意思,有意思,”他終於明白了,接著哈哈大笑起來。剛才的矜持蕩然無存。

 

其實語言這東西,很多是習慣用法,約定俗成,隻要語言的表達者和接受者認可並領會就行,我想“男生女生”也不例外,跟生殖器不一定會有聯係。沒想到我臨時胡謅的東西竟能引起他的開懷大笑。笑聲停止後,他又想起剛才勞動的話題,問我那時候是怎麽勞動的。

 

來美國這麽多年,我還從未有機會這樣放肆地瞎扯,今天遇到這麽個談話對象,那就趁熱打鐵吧,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跟他說說以前勞動的事。在中學時代,學農給我的印象最深,因為學工就在學校附近的某個工廠,同學們住自己家裏,早出晚歸。學軍基本上都在學校操場上進行,或到離學校不遠的江西省軍區觀看解放軍戰士操練、扔手榴彈和拚刺刀。至於批判資產階級,主要就是在教室裏學習、討論、讀報紙、寫批判稿,我現在印象已經不是很深。學農要離開父母,到鄉下去住,一去就是一個月。我特別不習慣,幹農活覺得特別苦,所以印象特別深刻。就跟他談談“汗滴禾下土”,讓他也知道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吧。

 

我問他是否聽說過“雙搶”,他說沒有,我隻好先解釋搶收搶種,割禾插秧等農活。他聚精會神地聽,象個用功的學生在聽老師講課。

 

“話說一九七四年夏天,我們南昌十中高一五班全體同學來到羊子洲農場參加學農勞動,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改造思想。三伏天天氣熱得出奇,那太陽可真毒啊。”太陽真毒是讀小學時一位同學說的,為此他受到批判,說他含沙射影攻擊毛主席,這事我印象很深。“白天熱得簡直無法幹活,貧下中農,也就是工人階級在農村的最可靠的同盟軍,通過長期的生產實踐,摸索總結出與天奮鬥的寶貴經驗:白天睡覺,晚上幹活。我們班的任務是割禾,既光榮又艱巨。晚上八點多鍾,天上布滿星,月亮亮晶晶,生產隊裏開大會,把我們來歡迎

 

“歡迎你們來搶稻子。”他插話道。

 

“歡迎我們來‘雙搶’。”我對農村生活的親身體驗和了解,僅限於小學、中學和大學時代的學農勞動。一說到農村,我就會想到舊社會,想到憶苦思甜,不留神就把那幾句歌詞說出來了。“晚上十點多鍾,也就是青少年們平時正想睡覺的時候,歡迎會結束不久,就聽得一聲集合令,浩浩蕩蕩我們登路程。”那地方被贛江圍著,四周是水,使人聯想起《沙家浜》中的蘆葦蕩。“全班同學在農場大隊長的親自帶領下,手拿鐮刀,肩披毛巾,腰挎水壺,頭戴草帽,邁著矯健的步伐奔向那一望無際的稻田。月照征途風送爽,穿過了沉睡的村莊,……”

 

“怎麽晚上還戴草帽?”他打斷我的話。

 

一不留神把白天常戴的友誼牌草帽移到晚上來了,“月亮反射太陽光,皮膚一旦被月光曬黑,膚色很難還原。”我給自己打了個圓場,繼續說道,“來到稻田旁,同學們一字排開,貓著腰,你追我趕爭上遊,不一會兒工夫,一大片沉甸甸的稻子在我們身後倒下。又是一個豐收年啊”

 

“連續幹了三天之後,我實在堅持不住了。第四天晚上,還是十點多鍾,本該跟隨大隊人馬出發,我卻睡意過濃,不小心睡著了。等我一覺醒來,發現周圍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我摸索到廚房,試圖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鐮刀,可我什麽也看不見,迷糊之中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一件可能是鐮刀的工具,後來我抖擻起精神,摸黑沿著一條崎嶇不平的羊腸小道疾跑,奮不顧身地趕到稻田,在什麽也看不清楚的情況下,奮起直追。我要把睡覺耽誤的時間補回來,我拚命地割啊,趕啊。待到東方露出魚肚白時,我終於趕上了同學們,與他們在稻田的另一邊勝利會師。這時我終於可以舒口氣,有時間看一眼我的割禾工具。我的天啊,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原來我是用撥火棍當鐮刀。”

 

Wowthat’s amazing! 你好厲害!”他情不自禁地叫道,眼神裏充滿敬佩。

 

好久沒有這樣胡侃,爽啊,所有的煩惱都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一聊天,時間就過得快。飛機已經開始下降,可他仍處在興奮當中,“那麽辛苦的勞動,經你這麽一說,還蠻有意思的。”他感歎道。

 

“那勞動確實辛苦,可三十年過去,再來回顧那艱苦的生活,仿佛在看一幅幅朦朧的油畫,別有一番情趣,那都是自己的作品,或作品中有我,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感到很親切。往日如歌啊。”我說。

 

“對,對,對,往日如歌,你這個詞用得好。”說完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亞特蘭大某大學副教授,PhD。看著他的名片,我想起往事,八七年我成為學校當時最年輕的講師,正躊躇滿誌,暗中準備向下一個目標努力,爭取發表幾篇論文。據說隻要有裁縫的剪刀加漿糊的工夫就行,同行、前輩們都是這麽幹的,且有蔚然成風之勢。後來一個出國援外的機會,讓我發現外麵的世界比校園裏精彩得多。相比之下,教師生活太單調、枯燥,而且長期做下去,容易使人變得視野狹窄。於是我想方設法調離教育部門。工夫不負有心人,最後我如願以償,這輩子也就與教授無緣。如果一直呆在學校,我現在應該是受人尊敬的教授了,用不著像現在這樣,為衣食住行發愁。

 

“先生,請問你在哪裏發財?”他打斷我的沉思。

 

來美國六年多,我曾經做過幾次發財的夢,在夢中我發了財,成為百萬富翁,可惜最終還是醒了。夢醒時分,我痛苦地意識到,夢中的我與現實中的我反差太大。自去年下崗以來,我還沒找到正式工作。我回答他說,“我在夢中發財。”

 

“哇,美國夢。你這個大陸人還是蠻有意思的嘛,不象我在教堂遇到的那幾個人,很粗魯啊。”他終於說出了實話。從他當初的傲慢態度,我就感覺出他對大陸人的偏見。

 

飛機下降使我感到耳內疼痛,我忍著痛問他那幾個大陸人怎麽回事。他說有一次牧師布道,談到台灣獨立,有幾個大陸人當場“暴跳如雷”,後來再也不去他們教堂,還帶走了一大批大陸人。

 

“教授先生,用你們台灣人常說的話,那叫‘強烈反彈’。你們那位牧師我也聽說過。《馬太福音》裏耶酥有一句話,‘你的錢財在哪裏,你的心就在哪裏。’那位牧師,應該不會忘記神的話語,如果他不想把自己的飯碗砸了,如果他想繼續侍奉神,他就應該懂得尊重他的教會會員,他也應該知道一個事實:大陸人越來越多,上教堂的大陸人也越來越多,相對來說,台灣人卻越來越少。”星期天我常去華人教堂,知道一些這方麵的情況。

 

飛機已經平穩著陸。剛才在空中,全是瞎砍,現在,腳踏實地,即將分手,我覺得有必要抓緊時間跟他說幾句實實在在的正經話:“海峽兩岸的中國人缺乏交流和溝通,許多台灣人對大陸的認識和了解,還停留在六、七十年代的水平,也就是我以前勞動的那個年代。但現在已是二十一世紀了,大陸改革開放,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也應該理解絕大多數中國人民要求統一祖國的強烈願望,應該想到鬧分裂將會給中華民族、給子孫後代帶來什麽嚴重後果,考量這麽重大的問題,不應帶有個人情緒。這麽多年來,台灣都在搞銀彈外交,都在狂購軍火。兩岸一旦統一,中國顯然會更強大,這是一些外人不願看到的,也是他們所擔心的。所以他們總想維持目前這樣一個現狀,讓兩岸人民相爭、相鬥。鷸蚌相爭,漁人得利的道理,聰明的炎黃子孫心裏都明白,但真正要處理好台灣問題卻不容易。其實還有其它問題在等著我們,像釣魚島、南沙群島問題等。我們應該從海峽兩岸人民的長遠利益來考慮,真正做出使祖國更強大,使兩岸人民生活更幸福的事情。” 說完,我把印有“太極教練”和“風水大師”頭銜的名片遞給他。

 

“哇,你是太極拳教練,還是風水大師。打太極拳可以健身安神,我近來睡眠不是很好,正想拜師學太極拳,等老了再學就不容易,我也很相信風水,自從前年搬進新房後,家裏諸多事情不順,可能是風水不好,我一直想找位風水大師看看,可是他們要價太高。”

 

飛機停穩,艙門洞開,我與他話別:“謝謝你給了我機會,讓我在異鄉打開了封存多年的記憶,來美國後這還是第一次,真難得。在你旁邊坐了幾個小時,聊了許久,這也是緣分,今天咱們算是認識了。等哪天祖國統一,我一定上門教你太極拳,也幫你看風水,費用全免。”

 

“那要等到什麽時候?”他似乎顯得信心不足。

 

“其實,隻要我們大家共同努力,這一天的到來,就會比預想的快。咱們後會有期。”說完,我緊緊握住他的雙手,然後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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