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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一次心理醫生--WXC雙歧杆君

(2009-07-19 12:00:53) 下一個

看了一次心理醫生

 

一直對心理學感興趣,來美國讀書學的是心理谘詢專業(mental health counseling),希望畢業後當名心理醫生或心理谘詢專家,分析人的行為舉止,為人們解除精神上的痛苦。再說這職業也符合我的性格,我這人樂於助人,喜歡跟人聊天。但由於財力不足,不得不中途忍痛割愛,改學有獎學金的、不太好找工作的康複谘詢專業(rehabilitation counseling)。成為心理醫生,化為一個永遠不能實現的夢。為此我常感到遺憾。

 

一日我在家閑得無聊,腦子裏萌發出看看心理醫生的念頭,假裝成病人,跟心理醫生談談話,肯定會有些收獲的,不能肯定的是收獲的大小。最近常聽說有人患抑鬱症,如果我能從心理醫生那裏悄悄學幾招,並結合以前學過的書本知識,以後跟人談心,閑聊中就能幫助人、開導人,說不定還能救人一命。那多好,勝造七級浮屠,花點錢也值得。幾天之後我就把想法付諸實施了,哼著《智取威虎山》裏的“迎來春色換人間”上路,猶如偵察英雄楊子榮打虎上山,裏應外合搗匪巢。“為剿匪先把土匪扮,似尖刀插進威虎山……

 

根據在電話裏約好的時間,我來到亞特蘭大一家心理診所。接待我的是位中年女秘書,東方人,說一口流利的美國英語。填完一些她遞給我的表格後我就坐在等候廳靜候。不大一會兒,我被請進醫生辦公室,耳邊仿佛響起“三爺有令,帶溜子。”

 

醫生看上去約有六十歲,雖然長著座山雕似的鷹鉤鼻子,但笑容還是挺和善的,銀白色的頭發梳得很亮。他跟我熱烈握手,像一見如故的老朋友,同時麵帶職業微笑上上下下仔細大量著我這位病人,試圖從我的外表捕捉一些心理不健康的人所具有的特征或者蛛絲馬跡。他個頭高大,至少有一百九十公分。我不得不仰著頭跟他說話,很不習慣。

 

他請我在他對麵的沙發上坐下。坐穩之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牆壁上的一張畢業文憑和一張資格證書,我情不自禁地抬頭疑視,像座山雕見到了朝思暮想的聯絡圖一樣,但可望而不可即,無人會獻給我,獻給我也沒用,我這輩子是沒指望弄到那兩張紙了。美國這地方看重文憑證書,輕自學成才。貼在牆上的這兩張紙是一種展示,無聲地說服來訪者:此人是這方麵的專家,值得信賴,你找對人了。我特意留心了他碩士畢業文憑上的時間:二零零一年五月,比我還整整晚一年。一個看上去行將退休的老人畢業才三年,他以前是幹什麽的,我暗自問自己。後來又一想,這麽大年紀拿文憑不容易,學的東西記不住多久,我深有體會,不禁對他肅然起敬。

 

靠牆的一個角落有個書櫥,上麵擺著幾本厚厚的參考書,旁邊一本《聖經》格外顯眼。他可能雙管齊下,不但提供心理安慰,還提供精神安慰。一張鑲嵌在鏡框裏的彩色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顯然是醫生和他太太的合影,那東方女人挺麵熟的,小巧的身軀緊緊偎依在丈夫懷裏,像隻羊羔倚靠著駱駝。會不會是中國人?好像在哪裏見過,東方超市,亞洲廣場,中文學校,華人教堂,還是某家中國餐館?等會兒有機會問問看,心理醫生總是盡可能多地從病人那裏了解情況,他也一定會想方設法從我這裏了解情況,以便提供谘詢。我不是真正的病人,是來學習的,應該了解一些我感興趣的事情。

 

他先跟我閑聊,問我是哪裏人,我告訴他我是中國人之後,他說他妻子也是中國人。教科書上說醫生應當首先與病人建立一種友好的、相互信任的關係,以便病人毫無保留地把心裏話掏出來。看來他在跟我套近呼,以前在國內我常以老鄉、校友、同姓等名義跟人拉關係,隻要曾在江西生活過、工作過、戰鬥過、學習過、下放過或勞改過的我都認作老鄉,隻要跟我同姓的我就說幾年前曾是一家人。他告訴我他曾到過中國,會說一些中國話,並說了幾句沒有聲調的普通話給我聽,我強忍著沒笑出聲來,誇他中文講得好,他反過來誇我英文好,帶倫敦音,這倒是句實在話,因為我們那時候用的都是英國的語音教材,像“林格風英語教程”,“Essential English, “新概念英語”等。接著他說我是第一位光顧他診所的中國病人。我說作家寫的第一本書叫處女作,既然我是第一個中國病人,那應該稱作他的中國處女病人,太太的老鄉加處女病人應該在收費上有所優惠。他笑著說可以考慮。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據我所知,咱們大陸來的中國人一般不看心理醫生,有事跟家人或知心朋友談。我明知故問,問他為什麽沒有中國人光顧他的診所,他說這可能是文化上的差異,還有語言上的障礙,不過他充滿信心,認為亞特蘭大地區的華人越來越多,隨著華人不斷溶入美國社會並接受西方文化,信心理谘詢的華人定會越來越多,因此,心理谘詢的華人市場前景遠大。

 

過了一會兒後,他擺出言歸正傳的架式,掃了一眼我剛才填的表格後,抬頭問道:“今天什麽把你帶到這裏來?”他這是婉轉地問我有什麽毛病。我琢磨著如何告訴他,心裏有些顧慮,怕他把談話內容告訴他妻子,他妻子萬一說給周圍的中國人聽,一傳十,十傳百,那就會影響我的聲譽,誰還會找一個心理不健康的人教太極拳,再說教太極拳的人居然會有心理毛病,學它還有何用?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補充說,“我們之間的對話都是保密的,除了上帝之外隻有你我兩人知道,沒有經過你的允許,我不會把談話內容告訴任何人,你可以敞開心扉,暢所欲言,把一切情況都告訴我。”教科書上都這麽說的,我曾經學過,他在騙外行。但我既然來了,就得像個病人,我說我問題太多,不好意思說。他說人人都會生病,有的患心髒病,有的患糖尿病,有的患艾滋病,患精神方麵的疾病同患那些病一樣,很正常,沒什麽不好意思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朗誦台詞似地說,“作為一個外來移民,我整日為生活奔忙,生活的壓力使我感到疲憊不堪,我整天無精打采,萎靡不振,情緒低落,心煩意亂,覺得生活很艱難,且毫無意義,毫無目的,挫折一個接一個,這使我憂慮重重,憂心忡忡,常感到空虛、孤獨和絕望,因此我常想自殺。”我一口氣列舉了抑鬱症的許多症狀,看他怎樣為我提供心理谘詢。谘詢理論有諸多流派,看他用哪種。

 

他認真地記錄,寫完之後抬起頭來注意地看著我的眼睛。我與他目光相對,特意不把目光移開,還特意不眨眼,長時間地盯著他的眼睛。雙方都不讓步,就這麽互相緊盯者。

 

他終於讓步了,把身子往椅子背上靠了靠,使勁眨了眨雙眼,又翻了翻白眼,然後開始說話:“其實每個人都覺得生活艱難,都有感覺壓力大的時候,正因為如此,它才是挑戰,才有刺激,才令人興奮。你應當有勇氣向生活挑戰,有勇氣向生活的意義挑戰,決不要向挫折投降、向困難投降。如果什麽事都那麽一帆風順,生活豈不是太枯燥乏味嗎?”

 

“我喜歡一帆風順,我們中國人都喜歡祝願別人萬事如意。”我故意說我們中國人,看他怎麽處理文化差異給心理谘詢帶來的困難。“那隻是一種祝願,是一種虛擬語氣,實際生活中是不可能的。你們中國人還喜歡喊這個萬歲,那個萬歲,其實一切都是暫時的,什麽都不能萬歲。”

 

我點了點頭,沒有作聲。這些話我都會說,用不著花錢花時間到這來聽他說。他稍微停頓了片刻,繼續說道,“生活中諸事不順容易使人產生憂慮並不奇怪,許多心理健康的人都有憂慮,這並沒有什麽不正常,憂慮其實是人類的一個基本特點,它是成長的動力,潛在而又強大,沒有人能避免它。雖然我們並不歡迎憂慮,但它卻是我們為成長和發展而付出的代價。我們都是自由的,有權作出各種選擇,當沒有明確的準則,不知結局如何時,我們就容易產生憂慮。自由和憂慮就像一個硬幣的兩個麵,當我們自由地探索未知領域或世界時,我們失去安全感。避免憂慮的唯一方法是:不冒險。那就是說,投降,放棄選擇的自由。許多人沒有達到他們應該達到的人生高度,就是因為他們的怯懦,他們甚至還沒來得及意識到自己的潛在能力,就逃跑了,就被憂慮包圍並擊倒了。存在的憂慮,說到底,是自由選擇帶來的,有人把它叫做自由的暈眩。”

 

他看了看剛才的記錄,停頓片刻後繼續說,“至於生活的意義,那就看你怎麽看待,生活本身並沒有什麽積極意義,全在於你去創造,去發現,去尋找。當我們在一個常常是毫無意義的,甚至是荒謬的世界上奮鬥時,我們向價值挑戰,向我們從未挑戰過的價值挑戰,我們會發現自己新的一麵。我們試圖調解新我和舊我之間的矛盾和差異,這樣一來,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創造了我們的意義。”

 

這些話聽上去似乎有些空洞,我需要他具體的幫助,指導我如何尋找發現生命的意義。“怎樣才能找到生命的意義?”我迫不及待地問。

 

“條條道路通羅馬。”他繼續道。“許多途徑可以幫助我們找到生命的意義,通過工作,通過愛,通過幫助別人,甚至通過受苦受難。”

 

我說我沒有工作,沒有愛,沒有能力幫助別人,倒是常常厚著臉皮找別人幫忙,唯一擁有的就是受苦受難。“通過受苦受難能找到生活的意義?”我裝著滿腹狐疑的樣子問。

“對,通過受苦受難。它是成長的根源,如果我們有勇氣經曆苦難,我們就能從中找到意義。我們在苦難麵前所采取的正確立場可以將苦難轉變為成就。經曆了痛苦和絕望,並理解它們給我們帶來的意義,我們就能把生活中消極的一麵或多麵轉變成勝利。”

 

我默不作聲,全神貫注地等待他的下文。但是,他卻突然轉移話題,問我什麽時候開始產生的自殺念頭。我說二十多天前。他瞪著眼睛看著我,極力隱藏內心的驚訝,仿佛在打量一個患上絕症又不想讓對方知道的人。他定了定神,然後問我打算怎樣自殺。

 

教科書上說如果心理醫生得知病人想自殺,應該直接了當地詢問病人想以何種方式結束生命,以便采取有效措施來阻止病人自殺。我壓根兒就沒想自殺,為了應付他的刨根問底,我把七年前初到美國後由於走投無路而萌發的自殺念頭挪過來,說我想去舊金山,從高高的金門大橋上縱身一越,身體還未觸到水麵,人已失去知覺,隨後毫無痛苦地溶化在如畫的景色中。

 

“你打算什麽時候去?”他用平靜的語氣問道。為避免今後可能發生的無休止的電話打擾,我說明天一大早就出發。“怎麽去?”他追問。“開我那輛破車子去,一路上想開就開,想停就停,開開停停,停停開開,我要飽覽美國的大好河山,要把那壯麗景色徹底看個夠。”“你為什麽要去那個地方?”他嘴裏突然迸出一句中文,笑著問。

 

好,在這種時刻他還能笑著說這麽複雜的中文,那我就不客氣了。“那地方是千山之祖,萬水之源,風景秀麗,雄偉壯觀,山巒起伏,群峰連綿,蒼鬆翠竹,古樹參天,珍禽異獸,布滿深山,急流瀑布,彩虹飛泉,江山多嬌,氣象萬千。”我一口氣把中學時代說的相聲台詞給背出來了。他莫名其妙地看著我,連連擺頭說聽不懂,用英文問我剛才說了些什麽。

 

我一時沒想起相聲台詞用英文怎麽表達,就說是想起以前的一段中文笑話。他竟然相信了我的話,還要我多聽笑話、多講笑話,說這對調劑我的情緒有極大的積極作用,並推薦我去當地圖書館借閱一些笑話集。

 

最後他叫我注意飲食營養,加強體育鍛煉,多曬曬太陽,經常跟人聊聊天,別忘了放聲大笑,永遠保持樂觀向上的生活態度。他還說我若對信仰有興趣,星期天有空不妨去教堂坐坐,與教會的兄弟姐妹們談談心對我改善情緒有幫助。我實話告訴他我來美國後讀到的第一本書就是《聖經》,那本書一直跟著我在美國四處漂泊,現在還在我家衛生間,每天蹲馬桶我都要讀好幾段。聽到這話他先是一笑,然後眼睛一亮,說,“上帝給了你生命,這是他給你的禮物,你可要好好珍惜;你把自己打造成什麽樣的人,將是你給上帝的回禮。”我說,“好,我一定盡量給上帝一份回禮,決不辜負他老人家的殷切期望。”他懷疑地看著我,說從未見過像我這樣的病人。看來他還是頗有眼力的。

 

他還說了一些話,可惜我沒記住,後悔沒帶筆記本,像論述孤獨那段話,隻隱隱約約記得他說人最終都是孤獨的,我們隻有獨立站穩並從自身找到力量,才能真正站到別人身旁,才能與人建立相互幫助的、富有營養的關係。

 

不管怎樣,此行不虛,下一步是把“情報”送出去。回家的路上,我高高興興地哼著“幾天來摸敵情收獲不小……”唱罷一曲又來一曲“來日方長顯身手,甘灑熱血寫春秋。”一邊唱一邊琢磨著誰將有幸成為我日後的“處女病人”。

 

第二天上午,匆匆吃完早飯我準備出門辦事,卻找不到汽車鑰匙。每次回到家我都習慣性地把鑰匙放在壁爐台上,不會有第二個地方。奇怪,找了半天沒找著,後來我突然醒悟過來,準是那心理醫生給我老婆打過電話,暗中報告了我昨天虛構的情況。老婆信以為真,悄悄把鑰匙偷走,徹底杜絕了我開車去舊金山的路。

 

我為什麽偏偏要說開車去自殺?說用手槍或吞安眠藥自殺多好,家裏根本沒有這兩樣東西,妻子想藏也藏不成。住在這荒山野嶺似的地方,沒有汽車寸步難行,別說是去千裏之外的舊金山跳水,就連去附近的商店買手槍或安眠藥都辦不到。而身心健康的我,一旦與世隔絕,可就真有可能患上精神抑鬱症。

 

急情之下,我想起當初買這輛二手車時,車主給了我兩把鑰匙。問題總算解決了。我從抽屜底下找到那把備用鑰匙,開著車高高興興出門了,心想如果我這次自殺成功,應該算是我老婆的失職。

 

來到附近的加油站加油,昨天下午回來就該加油的,我當時激動,沒心思。把信用卡插進去後才發現該信用卡作廢了。奇怪,昨天在心理醫生那裏付款,用的就是信用卡。怎麽今天不能用了?

 

肯定又是老婆幹的。真不知她還幹了些什麽。咳,老婆太不了解我,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這生命人隻有一次,連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同誌都知道,我這麽貪生怕死的人還會不知道嗎?他的這段名言我曾背誦過給她聽,她怎麽當耳邊風?咳,我為什麽事先不告訴老婆一聲。現在可好,他們裏應外合來對付我這位智取情報者,弄得我身無分文,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還是像欒平欒副官學習吧,趕緊回去打電話,坦白交代,爭取寬大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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