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龜去來兮: 你們就繼續砍吧

(2005-03-10 08:13:45) 下一個
<五> 你們就繼續砍吧 慕容雪村有一本書,叫《天堂向左,深圳向右》,剛看的時候覺得寫得臭,可看過大半本的時候,才發覺是本好書。 其中在第三十章中,寫到陳啟明的兒子丟了,有這樣一段: “為了找兒子,陳啟明在報紙、電視和電台都登了尋人啟事,懸賞十萬,後來又增到二十萬,過了一年多,還是蹤影全無,陳啟明一狠心把賞格加五十萬。重賞之下,必有好事之徒,那時不斷有人打電話過來,提供各種虛無縹緲的消息,陳啟明為此花了不少錢,從廣州到西安,從上海到四川,腿都跑細了,也沒找到兒子的一根頭發。找到最後,陳啟明自己都絕望了,想起兒子用胖乎乎的小胳膊摟著他,嘴裏不停地叫爸爸,心裏就像刀紮一樣。每次失望而歸,搖搖欲墜地走進空蕩蕩的家,他總會想起當年的情景:黃芸芸一臉討好的笑,兒子乍伸著小手,顛顛地撲進他懷裏,一邊叫爸爸一邊咯咯地笑。而僅僅過了一年,一切都已經萬劫不複,老婆瘋了,兒子丟了,陳啟明問自己:我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麽?那時他有很多錢。因為“伊能淨”商標的事,肖然給了他200萬,他投資的影樓和建材生意也開始賺錢,賬戶一天比一天充實,但這又能說明什麽?賺錢是個好事,但賺來的錢留給誰花?他的生活已經是一塌糊塗,一個人吃,一個人睡,家裏亂糟糟的,髒衣服扔得到處都是,每天吃外賣,一屋子泡沫塑料,空氣中飄著一股餿飯的味道,實在看不過眼時,他會打掃一下,但打掃到一半就會停下來,渾身力氣全失,心想:我這又是為了什麽?我還需要幹淨麽?那就繼續找吧。不停地找,絕望地找,毫無意義地找。肖然勸過他,劉元勸過他,最後連黃仁發都勸他別找了。陳啟明表麵上答應,轉過身去卻依然如故,除了找兒子,他還能幹些什麽?兒子畢竟不是他們的,在這繁華而淒涼的城市,有無數東西可以分享,但生活,誰又可以幫著分擔哪怕一丁點?2001年底,湖南益陽破獲了一個專門拐賣嬰兒的犯罪團夥,共救出57個被拐賣的孩子,他們分布在廣東各地,有的被挖去雙眼,有的被抽掉腳筋,然後躺在繁華路口和香火茂盛的寺廟門口乞討,討到的錢全部上繳,完不成任務就沒有飯吃,有時還要挨打。陳啟明聞訊趕去時,黃振宗已經不認識他了,他歪著小腦袋,又黑又瘦,身上破破爛爛的,像隻餓了很久的小猴兒,陳啟明抱起他,感覺萬箭穿心,聽見他像念經一樣地嚷嚷:“老板老板發善心,可憐可憐苦命人。”還沒念完,陳啟明就哭了起來,渾身劇烈地顫抖,眼淚叭嗒叭嗒地落到兒子身上。” 這本書中,這一段留給我的印象是最深的,因為從我十多年前到深圳起,身邊就總是有這樣街頭行乞的孩子。 在火車站的最多,會一直跟著,一個或者兩個,一邊跟一邊念念有詞,不外是“姐姐姐姐行行好”,“姐姐姐姐給口飯吃”之類的。 當年無名還很年輕,常被小朋友稱作姐姐,覺得很親切,而且是可以為公平正義理想等等一切美好的東西付出生命的年紀,我就從口袋裏掏錢出來,塞給那個執著的孩子。 後果相信很多朋友都是知道的,而且讀的時候正在冷笑呢。 當下,從身邊的各個角落,突然殺出二、三十個五、六歲的孩子,小狼一般撲向“姐姐”,我本能的反應就是抱頭鼠竄。整個場麵驚心動魄,簡直就像一個策劃好的外景表演,導演從全深圳搜集了年齡和體型都差不多的小小孩,給他們脫了衣服和鞋子,隻留破爛的褲頭,身上臉上塗滿爐灰,帶著有點憂鬱又有點幸災樂禍的表情,演繹深圳版的“編輯部的故事”之黑非洲賑災。 後來,通過朋友,通過報紙,通過書,通過謠傳,所有的途徑都告訴我,導演是有的,不過是人販子而已。 這事兒人人皆知,但沒人能管? 再問就是,管誰呢?人販子良心泯滅,孩子們也都逐漸冷了血。他們在一個殘酷的世界中搏擊著,隻不過是為了能生存,能活著,其它的他們已經沒有能力在乎,也沒有理由在乎。直到他們長大了,就變成高大的不完全的肢體,臥在同樣的街道上。 有一次帶孩子出去買東西,就經過這樣一個成年人,四肢沒有了,骨瘦如柴,膝蓋骨雖然有皮包著,但因為下麵空蕩,所以給人的感覺是骨頭恐怖地裸露著。 女兒在他麵前停下了。 “媽媽,他在幹什麽?”她從前也問過這個問題,在美國的高速公路出口,看見抽著煙穿著皮衣拿著漂亮招牌討錢的壯漢的時候。 “寶貝兒,他沒有東西吃,管大家要吃的。” “他為什麽沒有吃的?是因為他不好好學習嗎?” 我含糊地點了下頭,不敢正麵回答她。可是她並不滿意,又問下去: “不對吧。他沒有腿了,怎麽去買吃的?” “有可能是因為這個,沒辦法賺錢,所以沒辦法用錢買吃的。” “可是他為什麽會沒有腿呢?是因為他淘氣嗎?我是不是淘氣也會變成這樣啊?”她一定要問下去,沒發現我都快哭出來了。 我應該告訴她,孩子,就算一個人不淘氣,他很乖,很懂事,也不一定就不會變成這樣。可是,她會繼續問我,為什麽呢? 再回過頭看慕容雪村那個源於真人真事的故事,我又犯了老毛病,開始往自己身上想了。 深圳屬彈丸之地,卻居住著一天比一天多的人,熙熙攘攘。孩子隨時都有丟掉的危險,包括我的、你的、我朋友的、你朋友的。 到有一天,不論是誰的,總之是我認識的一個孩子,就這麽丟了,被剁掉胳膊腿了,被仍在人民橋的過街天橋上了,被我看見了,被我認出來了,我站在他麵前,我說什麽?我要是還能呼吸還能言語的話,我想說,把他們的四肢斬斷扔掉的人那,你們把我的也斬了吧,把我的手腳扔進垃圾桶裏去,讓我也橫在天橋之上,請你們不要停手,這樣砍下去,讓我們為你們賺越來越多的錢,讓你們能奢華宴樂。我實在是很好奇,你們究竟有沒有流淚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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