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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愛可以重來(1)

(2007-03-28 16:10:48) 下一個
  考大學那年。是風雨飄搖的1988。那會兒還要經過預考,你上了規定的預考分數線才有資格參加正式高考。因為預考卷子是由各個學校自己擬定的,通常會比正考程度難。五月中旬出預考分數線。班主任林某別出心裁,發給大家的是一條像工資單一樣的紙條,沒有總數目,你得自己加。他則把預考分數線大大地寫在黑板正中央。

  曼子(不是化名,我們倆住前後樓,一直這麽叫她)的預考分數到現在還是個謎。

  跟大家嘰嘰喳喳了一通後,我沒有等父母單位的班車,也忘記了叫上曼子(我們經常一起回家的),自己騎車回家了,時間還早,但看得見遠處的天邊泛烏,像是要來雨。
  吃好飯,天邊開始有滾滾的雷聲,壓抑著前進。天光好像一下子就黑了半截。
  曼子媽媽這個時候敲開了我家的門。我不喜歡她,她是個數學老師,一天到晚壓著曼子做各種各樣的習題,她就坐在邊上織毛衣,一副監工的樣子。我有好幾次約曼子打羽毛球,一探頭就被她嗆一句“我們家曼子可沒你聰明,找別人玩去吧。”而曼子在厚厚一疊輔導書後的眼睛常常是無神的。

  她說:找不著曼子了,她常去的同學家裏都找遍了。
  我說:我走的時候,沒注意她在哪兒。
  她說:你們平時不是挺好的嗎?都一起回家的,怎麽今天沒一塊兒走?
  我的聲音小了很多:我今天忘了。
  她走了。一句話留在身後:還好朋友呢,關鍵時刻就忘了。
  曼子媽媽的表情挺可怕。
  我有點嚇壞了。

  天完全黑了,雷聲陣陣,曼子失蹤的消息在廠裏的大喇叭裏反複播出,派出所跟廠裏保衛科的人出外 尋找也有些時間了。平時就特別敏感的媽媽突然驚恐地哭了,她說,曼子可能沒了。
  晚上九點,跟大部隊出去找曼子的爸爸回家了一趟,穿著黑色雨衣的他冷得嘴都紫了。爸爸在醫院是曼子爸爸的副手,都少言寡語的他們平時配合挺好,我跟曼子同年同月同日生,又在同一個班上讀書,每年生日我們總在操場上有我們自己的小小慶祝:有時候是我從廠裏花壇偷摘的一枝薔薇花,有時候是媽媽煮給我的花雞蛋(預先在生雞蛋上用彩筆畫了好些花兒),曼子說她們北方人家裏過生日不搞這些小玩意,隻是在家吃一頓好的。她有一次突然帶給我一支圖案漂亮的筆,是她爸爸出差帶回來的。我拿回家沒玩上多久,就被爸媽做通思想工作第二天還給了曼子。

 爸爸說,鐵路公路農村都發出了通告,要有什麽消息會得到通知的。

 時間不知道是怎麽捱過去的,第一個消息傳來的時候我跟媽媽排排坐在沙發上,呼吸都快要停止了。是一個農民趕夜路回家,穿過鐵道線的時候發現了一個人躺在鐵道一側。男人們都趕去了,又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爸爸進屋,聲音很大的說:弄錯了,不是曼子,是一個農民的女兒,穿鐵路的時候被撞了。

曼子,你在哪兒啊?

 很快第二個消息傳來了。還是在鐵道上,還是一個女孩兒,但這次,她 是 曼 子。

曼子是在去往河北方向的火車道上被發現的。那是去她小時候長大的奶奶家的方向。曼子衣兜裏隻有五分錢。曼子是被後方來車撞到腦垂體當即就死亡的,身體同時摔在側溝裏,沒有別的傷口。曼子剛過18周歲生日。沒有發現她的預考分數單。老師查過她的各科分數,說,曼子沒有上預考分數線。曼子是自殺。
  
剛滿18周歲的我參加的第一個遺體告別,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曼子的。她躺在那裏,過於規矩了,就像她平時的舉止,總是穿著衣襟過長的衣服,總是把好吃好玩的留給弟弟,我們玩的時候,她不是做題就是做家務,還不忘在窗戶裏跟我們揮揮手。她躺在那裏,臉上塗抹著她平生的第一個妝容:白色的臉,紅色的腮,油紅色的唇,墨黑的眉,掩蓋了她所有的無奈跟無助。

第二年,曼子的家人遷走了。大家很奇怪的發現,曼子爸爸的述職報告裏的推薦人,不是跟他平素配合很好的父親。父親好幾天下班回家都臉陰陰的,也不大搭理我。我委屈。弟弟還小,媽媽顧及丈夫的情緒,沒有人開解我。
班主任林某,受到了處分,他在校長室裏特意提到了我,說什麽“平時一副很關心的樣子,關鍵時刻就隻顧自己。”
那是一個在乎別人說什麽的年代。
我委屈。無處訴。難道去跟曼子說嗎?她還會像以前那樣說:“你呀,就是太在乎別人說什麽了”嗎?

曼子,你走了快二十年了,我有個問題想問你:如果那天下學我沒有忘記來叫上你一起回家,你會跟我一起回你的家嗎?
曼子,又快過我們倆的生日了,祝你在那邊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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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celks 回複 悄悄話 這不是你的錯,是命運。她在她媽媽的壓力下,無法麵對家人,而選擇了不歸路。沒有多少愛可以重來,你要珍惜你目前擁有的,但你失去時,你才會覺得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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