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最缺乏理性,這個說法早已近乎於共識(至少筆者同意這個觀點)。那麽,什麽是理性呢?筆者自己曾經嚐試著自己的答案,也零星地地讀過一些哲學家們的解釋,而最近在讀了劉曉波的“論理性精神”之後,更有心扉洞開之感。
這是一本近兩萬字左右的學術論文,邏輯嚴密,語言精練,讀起來非常流暢。文章開篇就“理性”一詞作出了他自己的定義:“。。。理性是人對自身的生命存在狀態(及運動)的自覺意識”(435)。這句話,看似簡單,卻反映了劉對理性的獨特理解:理性和感性的不可分割性,以及理性對感性的“附屬”性質。在劉的眼裏,理性不可能單獨存在,而必須是建立在“感性的動力係統”-即生命本身之上。所以無生命,便無理性。或者說,無感性,便無理性。
接下來劉開始就“理性”一詞在人類思想史上的變遷作出相對詳盡的分析。劉認為在思想史上,“理性”一詞是“動態的”,在不同的思想家哲學家中有不同的定義,比如柏拉圖的“理性洞見”,不同於亞裏斯多德的“邏輯理性”;神學中的“神之理性”,不同於人本主義的“人之理性”。而就在一個哲學家中,理性的含義也是可以變化的,比如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的理性就不同於他在“實踐理性批判”中的理性(前者是在認識論的意義上,後者是從道德宗教的意義上)。
然後劉開始相對 “理性”一詞在西方哲學史上的不同層麵作出各個仔細的分析。首先是橫向的, 即(個人理解)理性在思想的各個領域中的不同含義。這主要被分類為三個方麵:本體論意義上的,認識論意義上的和倫理學意義上的。
本體論是關於世界的本源問題的考察與研究,比如“人是什麽”,“宇宙是什麽”,等等。在本體論的意義上,理性是和人與世界的本源相關,比如在柏拉圖和黑格爾的學說中,“理性”其實就是人和世界的本質,是高於現象界的終極存在。 在認識論的意義上,理性被看成一種認識外界,獲得知識的能力。並且,人的這個“認識能力”,不僅能認識外界,還能認識“人”自身。所以,理性在認識論上的最高意義是“人的自我意識”。在倫理學意義上,理性體現為一種道德,或者說行為的自我約束能力。這種理性存在於每個社會中,以宗教,法律等體現出來,使社會達成和諧。
在分析了這三種意義上的理性之後,劉總結了理性的雙重性質(存在於以上所有三種意義中):“他律性”和“自律性”。他律性,是把理性看成一種存在於個體之外的“權力”,個體接受這個權力的控製。比如王權,社會群體,宗教,國家,等等概念,都是超出個人的,並且是個人必須服從的意誌。而理性的自律性,是把理性能力歸於“內在於每個個體的天賦,是每個人生而具有的人性構成因素”(p441)。 在這種理性精神下,“一切決定的作出必須經過每個人自己的判斷,選擇才能實施,並對其後果負責,決不推諉於他物。。。也就是:我思考,我決定,我行為,我負責。”(p442)
在“橫向地”分析了理性的三種意義之後,劉又“縱向地”從(西方)哲學史的角度,分析了理性的一個進化過程。這個過程包括:思辨理性,實證理性,實踐理性和證偽理性。這一部分的分析基本上是對西方哲學史的“高濃度”概括,從古典哲學(思辨理性),到近代的實證主義哲學(實證理性),從中世紀的神學(實踐理性),到現代哲學中的科學哲學(證偽理性)。
在劉的筆下,思辨理性的產生追溯到古希臘:畢達哥拉斯的數學方法,巴門尼德,柏拉圖的形而上學的本體論,亞裏斯多德的形式邏輯和形而上的本體論相結合,共同開創了西方思辨理性的傳統。這個傳統到了笛卡爾那裏更成了一個以純粹邏輯演繹為手段的自明真理觀。劉曉波對思辨理性的總結可以歸於:“本體論上的絕對超現實的形而上學和方法論上的完整,嚴密的邏輯形式。” (p446)
實證理性是對思辨理性的反叛。相對於一切都是脫離現實,不需要現實檢驗的“本體”或“真理”,實證理性認為真理隻有在實踐中才能得到。實證理性反對超現實的假設,認為一切認識的來源都在於經驗,所以在方法上提出了“假設,歸納,實驗”的方法。實證理性的產生是隨著科學的發展,以及人本主義的思潮的興起而成熟的。在劉的眼裏,實證理性的可貴不僅僅在於其尊重現實的精神,還在於其“總是提出富於創造性的假設”的精神,和不服從權威的獨立精神。
實踐理性其實就是倫理學意義上的理性。它是把“理性”看成一種完美的性質,超越了人性的存在,所以是“上帝”,是“至善”。在這個意義上,實踐理性和思辨理性一樣,是超驗的,而與之相異的,是它不是以“真”為目的,而是以“善”為目的,所以實踐理性不需要邏輯的方法,更不需要“實證”的方法。如果說“實證理性用事實的力量征服人,思辨理性以邏輯的力量征服人,而實踐理性則以‘善’取勝,以‘情’感人,。。”(p452)。 劉認為,西方的宗教信仰實質上是超於一切的,所以也是超越權威的,這“培養了西方人的超世俗的絕對精神境界(無限與永恒)的追求,培養了他們非常可貴的自省(懺悔)意識的追求。”(p455)
在最後一節對證偽理性的闡述中,劉沒有直接解釋這個理性的定義,而是從曆史的角度,從西方的懷疑主義傳統,再延伸到證偽理論的出現。劉認為,盡管西方有著懷疑主義的傳統,但以往的懷疑,都具有一種“樂觀主義色彩”,即,都承認一個超現實的或者現實中的“真理”的存在,而自從愛因斯坦和兩次世界大戰之後,人對“終極”(或“真理”)的樂觀信任徹底崩潰,人終於認識到,無論是思辨的終極,還是信仰的神的終極,都是自己塑造出來的虛幻。證偽理性,就是這樣一種態度:“。。。粉碎所有人造的神話 。”(P456)
所以,在劉的筆下,證偽理性首先和以往的各種理性完全不一樣的,就是不在“本體論”的意義上塑造任何理性可依賴的終極形式,不管是“理念”,還是“神”,還是“現實”或“科學”。所以在這裏人是一無所依。其次,從方法論的意義上,證偽理性結合西方的思辨傳統,提出全新的邏輯方式:猜想 – 反駁。任何一種理念,都不會是絕對的,都有被“證偽”的可能性,而人,更應該主動“把任何既定的理論不是作為真理而是作為需要繼續解答的問題來研究”(458)。所以在此,證偽理性既是一種否定一切的態度,又是一種包容一切的態度。前者體現在對“終極”的否定上,後者體現在對“問題”的包容上。 “作為問題,證偽理性不拒絕任何理論,哪怕是巫術,迷信;而作為絕對真理,證偽理性拒絕一切理論,哪怕是最偉大的劃時代的科學發現。”(p 458)
也正因為證偽理性把一切都看成“問題”,證偽理性,這個表麵上反叛一切的理論,才成為了其實是最“寬容”的哲學。因為,既然能夠把一切看成問題,“錯誤”,這個以往哲學家們最忌諱回避的,在證偽理性中就成了“正常”的事,成了真正的“成功之母”。
證偽理性,作為一種懷疑一切又包容一切的理性態度,似乎是最大程度地影響了劉自己的思想。我認為劉的“形而上學的迷霧”全書都是在這樣一種懷疑精神下寫出的。而在“論理性精神”一文中,更是如此。這篇論文中,我認為最精華,最令人啟發的,就是在證偽理性這一節的結尾一段:
“人所犯的一切錯誤中最大的錯誤就是避免犯錯誤;人的一切愚蠢舉動中最致命的愚蠢是相信終極真理;人的一切無能之中最致命的無能就是建造權威。沒有超人的全能權威。上帝不是,科學不是,真理也不是。這就是證偽理性給與人類的啟示。”(p460)
雖說這一段文字是受啟發於證偽哲學理論,但我更認為是劉曉波自己的思想。對終極的否定,對權威的反叛,對錯誤的包容,這,實在是理性的最高境界!
最後,劉對中國文化的缺乏理性的這個現象作了最為精辟的分析。他簡練地分析理性的幾個基本屬性:1。“理性是人的感性生命充分迸發的基礎上人對自身獨特性和局限性的認識”;2。理性是懷疑,批判,否定的精神;3。“理性是不屈從於任何權威的精神,一切都要經過自我的思考和批判”;4。“理性是正式並尊重現實的精神”;5。“理性是超越精神。它既要超越自然,社會(功利,政治權力),又要超越人自身”(p461)。而“中國古代文化不具有上述精神,所以無理性可言”(p462)
不但在文章的最後劉對中國文化之缺乏理性有這樣精辟的分析,在文章的各個部分,劉都在分析了各種理性屬性之後“方便”地對照和批判了中國文化中的理性之缺乏,以及當代中國知識分子在馬列主義思想下,在(傳統的)對權威屈從的態度下對理性的曲解。“中國當代哲學對理性的理解與其說是馬克思主義的,不如說是貼上馬克思名字標簽的,傳統文化所遺傳下來的權威理性。”(p437)
劉曉波在文章中對西方哲學思想各流派幾乎是信手拈來,可見他對西方哲學的熟悉程度。然而我認為對曆史的熟悉本身並不是最令人驚歎的才能,真正令我佩服的,還更是那些融匯貫通與整篇文中之中的他自己成熟而獨立的思想(讀“形而上學的迷霧”也是一樣的感受)。也正因為劉的思想的極其成熟,劉的寫作風格才如此充滿激情,語言隨心所欲而不拘一格。
劉曉波能對專製做出挑戰,證明他是個勇敢的人;而在30歲出頭就有如此成熟的哲學思想,更說明他的智慧超群的人;而正因為有如此成熟的思想,劉才更是一個包容的人,才夠能說出:“我沒有敵人”這樣的話。
然而這樣一個包容的人,他的祖國和民族,卻並沒有不包容他。
注:文章所有的引用均出自於“形而上學的迷霧”一書(上海人民出版社)。“論理性精神”附載與此書中。
2011/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