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黨,為國,為了人類!”
一個共產黨員的肖像
一.
電話鈴響了。患有心髒病的知名藝術家李豪亮慢慢走過去,拿起話筒:“喂?”
“爸,是我,李梅。”話筒裏傳來遠在美國的女兒的聲音。
“哦,你好你好!說吧。”李豪亮提高嗓門兒簡單地回答道。雖然他們之間有半年多沒通電話,李豪亮說話仍然帶著很重的官腔。
女兒愣了一下,沉默的兩秒鍾:“沒什麽事,打電話問問你身體怎樣?”
“還好,還好。前兩天又住院了。這幾天又好一些。”
“那就好。”
“嗯,你怎麽樣?在做什麽?”李豪亮琢磨著應該表達一點感情,也關心地問道。
“沒什麽大事,比較忙一點。今年本來計劃回來看看你們,但可能會來不了。”
“嗯,為什麽?”
“生意上不好,再說很多事情也讓我走不開,。。”
“哎呀,沒關係!又沒有什麽事,回來幹什麽嗎?”李豪亮想了想,覺得還有必要把以前的建議再重複一遍,“其實,你把買飛機票的錢寄回來,用處大得多。”
“。。。”
“我現在想要畫幾張大畫,沒空間,一樓光線又不太好,想買一套大一點的房子。”
“你這麽大年紀,還畫什麽大畫,好好休息養老吧!”女兒以關切的口氣勸道。
“咳!這人啊,哪裏隻能想到休息!我看我也沒幾年了,多畫幾張畫,多寫一點東西,覺得更充實一些。”
“還在想要為黨為國作貢獻?”
“我哪裏才隻是為黨和國家作貢獻啊,”女兒的略帶諷刺口吻顯然沒有被父親察覺,李豪亮還一時激動起來,“我是在為整個人類作貢獻!”於是滔滔不絕起來。。。
是的,李豪亮就是這樣一個人,七十幾歲了,還想著事業,想著為黨和國家甚至人類做貢獻!
他出身在農村一個貧農家庭。小時候正值中國兵荒馬亂,民不聊生時期。上下兄弟姐妹十三個(大概是由於沒有任何節育措施)隻存活下來三個,可謂苦大仇深。十幾歲時他一個人流浪到某大城市,在一個商店裏幫工,挨罵受氣,日子就這樣過得很艱苦。全靠後來共產黨解放了中國,他才有了機會讀大學,找到穩定的工作。
李豪亮喜歡畫畫。從十幾歲打工時就開始畫。很久以後李豪亮在一次和朋友的閑聊時談到大師徐悲鴻,說到自己之所以喜歡畫畫,就是看到徐悲鴻畫的馬能賣了那麽多錢。其實那句話是非常真實的。隻是後來腦子被左洗右洗,就變成了之所以選擇從事美術,是因為它是“表現勞動人民的深仇大恨,揭露反動派的醜惡嘴臉的最好工具”。
解放後李豪亮考取了一所美術學院,對這個“工具”有了更係統的掌握,加上政治表現積極,畢業後就順利地留校在團支部工作。李豪亮對工作是一心一意的。可謂黨叫幹啥就幹啥。很快,李豪亮就當上了團支部書記。後來又參加黨校學習,評為先進黨員。最後又在黨的關懷下接了婚。
其實李豪亮本來是不需要結婚的。女人和家庭這種事情根本不是他生活的議事日程中。在李豪亮看來,女人,不過就是滿足自己下半身的需要的一個工具而已。而這個“工具”,也是在黨的關懷下才得到的。當初由於自己一心工作,沒時間談女朋友,也不懂怎麽談,三十幾了,還是個光棍。終於黨組織給他介紹了一個“女同誌”(盡管李豪亮心裏麵把她們叫做“女人”,嘴裏仍然平等地稱她們為“女同誌”)。於是他積極地和黨組織一起,調查了那女人的曆史。最後覺得,這女人雖然不是像自己一樣的出身良好,但似乎還能和自己地主出身的父母分開界限。於是李豪亮就終於結了婚。
這下半身的需要得到了滿足後,李豪亮一時間還是比較幸福,對黨加倍感激。一次在大會上,他懷著激動的心情說道:“沒有共產黨,我李豪亮能結婚嗎?”
這口號式的名言在美院同學和老師中一時間傳為佳話。
就這樣,黨既給了李豪亮滿足上半身的工具,也給了他滿足下半身的工具。作為一個苦大仇深的貧農的後代,到一個大學畢業生最後又當上大學教師,更不必說還是中國共產黨的一員,他覺得自己真是幸福無比。
然而,李豪亮的生活並不完美。
二.
首先是當妻子的也要和他爭著為黨和國家作貢獻。這樣就嚴重影響了這個“工具”的本質事務 --- 在床上的業務。
李豪亮認為,像為黨為國這樣的大事,不是誰都能做的。女人嘛,就是生孩子,養家。李豪亮自己的母親就是這樣的。記得在自己小時候,母親一天到晚忙得都是家務活,還隻能在父親吃完了飯後才上桌吃父親剩下的飯菜。這段故事李豪亮後來常常給自己的妻子和兩個女兒提到,是憶苦思甜的固定節目。由於李豪亮出身在這樣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中,他自己也不自覺的,或者情不自禁地歧視女人。但是黨教導了,“婦女能頂半邊天”!這使李豪亮很無奈,所以他也不能像自己的父親教訓母親一樣,用拳頭和棍棒去教訓這個“工具”。更使他難受的是,有時他還不得不“謙虛”地聽取妻子的意見,配合這個“工具”去充當另一個“工具”。毛主席都親自說過“男女平等”,沒辦法。
但有些事他覺得是堅決要堅持的:就是那些屬於勞動人民的本色之類。比如妻子抱怨他不愛幹淨,每天早上要漱口,過一段時間還要洗澡。對這些要求,李豪亮給予堅決的抵抗:
“你大概從來沒有挑過大糞?”有一次在妻子早自己麻煩時李豪亮問道,口氣中有一股做主人翁的自豪感。
“什麽?”
“我是農民出生,什麽髒的東西都見過,一樣很健康。要那麽幹淨來幹什麽?”
“你這是不講理!”覺得自己頂著半邊天的妻子憤憤不平地要和他講理。
“講理,你講啊,你把那個為什麽要這麽幹淨的理由將出來啊?”
妻子的智力似乎的確要遜一籌,一時間還真找不到理由和他辨,急了:“看看這房間又髒又亂,和廁所一樣。你能在廁所裏睡覺麽?”
“有什麽不能?”李豪亮不急不火,“要是這房子塌下來,我就能抱起鋪蓋去廁所住。”
妻子很無賴。氣得不知再說什麽。
是的,對於李豪亮來說,這個勞動人民的本色,就全在於一個“髒”字。對於不漱口習慣,李豪亮也能講出“科學”的理論來。那就是由於不漱口,在牙齒間堆積的廢物長期之後就會結成如化石一般的堅硬物質,使牙齒不再鬆動,對牙齒起保護作用。不信麽?李豪亮還真有一口好牙,老了後一身是病,就是牙齒沒問題,不但沒問題,還一樣吃自己喜歡的堅硬食物。當然,對說話時覆蓋方圓1。5米的口臭,李豪亮是察覺不到的。對別人的反應,李豪亮也從來不注意,也不在乎。藝術家嘛,全在於“個性”二字。
李夫婦倆結婚沒多久就為很多事吵吵鬧鬧。大概原因雖多,主要還是兩人對事情的看法的角度不一樣。比如那年李豪亮的母親在農村去世了,妻子曾建議他回去一趟,但李豪亮卻斬釘截鐵地回到道:“當地自有政府照顧!”
“你這是不孝,知道嗎?”妻子辯駁道。
“不孝?為黨為國努力工作,就是最大的孝!”
妻子一時間也無言以對。
由於李豪亮百分之兩百地保持勞動人民的衛生習慣,地主出身的妻子很多時候拒絕在床上當他的“工具”。這使李豪亮很覺得惱火:
“別以為你以前是地主,就能怎麽了?!現在的時代是勞動人民當家作主,你就得讓我把你壓在下麵!”
於是李豪亮幹脆就采取強製行動。在平息了自己的下半身的衝動之後,李豪亮通常就呼呼大睡,第二天精神抖擻地投入為黨為國的工作之中。而妻子卻一夜未眠。
漸漸地,除了在工作上麵和李豪亮合作以外,妻子開始長時間地不和李豪亮在床上“合作”。多年後還不止一次地提出過離婚。當然,李豪亮是絕對不會離婚的。“那太丟人了!”李豪亮大聲嚷嚷說道,“老子就是死,也不離婚!”
於是夫妻倆就這樣硬拉扯在一起,三天兩頭吵鬧。李豪亮不時怒火中燒,壓抑在心頭的怒火又不能發泄出來,漸漸地覺得非常的不幸。好多時候他都想痛打自己的“工具”一番,但無奈解放後“工具”們都有共產黨的保護,所以他從來不敢對妻子動一根毫毛。
直到多年後,他終於找到了“合法”的出氣對象:自己的兩個女兒。
三.
這其實是李豪亮一生中的第二件不如意的事:生了兩個女兒:李林和李梅。
李豪亮是這樣認為的,養孩子首先不是自己的事情,其次女兒根本不值得養。所以兩個女兒剛生下來後,他都建議把她們送人,或者和別人交換兒子。當然,雖然他有這樣的想法,但也隻是說說而已,並沒有強迫妻子扔掉兩個女兒了事。從這個角度看,他還是一個有良心的父親。按傳統的標準,這也是李家兩個女兒的福氣,能夠不缺腿不缺胳膊地在自己親生父母身邊長大成人嘛。
妻子生孩子住院時要李豪亮去陪陪她,李豪亮覺得簡直不可理解,堅決不去。在估計妻子生了以後,李豪亮在才抽了一點時間去了醫院看是兒是女。當得知是女兒後,連看都沒看新生女兒一眼,立刻扭頭就走了,很為浪費了自己的寶貴時間而後悔。
“那個農村婦女可真是!”後來李豪亮帶著羨慕的口氣讚歎著鄉下婦女的“樸實美”,“生孩子的時候,她們自己去馬棚裏生,生完了自己把孩子抱起來放在床上弄好,又接著燒火煮飯,等男人回來了,孩子在一邊娃娃的哭,這邊晚飯也準備好了。那個能幹的!咳!”他長歎一口氣,總結道:“那裏像現在城市的女的,還要去什麽醫院!”
是的,李豪亮很惋惜自己的妻子不具備那樣的樸實美以及原始美。人是越來越遠離自然啊!李豪亮在心裏感歎道。
兩個女兒年齡相差兩歲多。孩子生下來自然有拖累,但李豪亮是堅決不願意為任何私事而連累自己的工作的,妻子的態度也是一樣的堅決,所以兩個女兒生下來都基本上都是請人代看了。直到兩個女兒先後都差不多5歲左右夫婦倆才把她們接回來。這段時間他們又把孩子送到幼兒園。當女兒們最後回到李夫婦倆身邊時候,都已經基本知事了,也能做事了,於是他們開始了對女兒們的教育,尤其是“品德教育”:做家務事。凡是能讓她們做的事情,李夫婦都盡量給女兒們做。從洗碗,打掃衛生,甚至到簡單的廚房事務,統統教會女兒們做。總之,要變負擔位助手,最大程度地減少他們對自己生活和工作的拖累。
“不然,生她們來幹什麽?!”這一直是李豪亮經常問自己有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但女兒們畢竟還小,常常做不好,於是李豪亮便大打出手。反正, 黨隻教導過男女平等,並沒有說過父子父女平等。 古話說“黃金棍下出狀元麽”,李豪亮自己就是被打出來的。
大女兒李林身體很差,老是生病,睡不好覺,還成天動不動哭哭啼啼,“就像是林黛玉一樣!”。當母親的還是有點心疼,處處要順著女兒一些,但當父親的就完全不理解:“什麽身體不好?我們小時候的生活條件比現在差多了?身體不一樣的很好嗎?!”
李豪亮最討厭的就是那種小資產階級的的生活方式,女人個個都是嬌小姐一般,毫無勞動人民的本色。自己的女兒,決不能墮落成那樣!所以李豪亮對自己的兩個女兒采取的都是軍事化管教:不管晚上又沒有睡好,早上統統不能睡懶覺,起來去食堂買早餐。
在李梅的記憶中,童年的早上都是漆黑的,因為她和姐姐從來都是天不亮就起床,拿著飯盒去飯堂買早飯。廚房還在蒸饅頭的師傅們常常以詫異的眼光看著她們倆。而這個時候,父親正在家裏抽著煙,在一張又一張的宣紙上揮毫作畫,以奔放的筆觸,富於激情地表現一幅幅農村豐收的喜悅場景,謳歌著祖國的大好河山。
李梅的身體相對好一點,做家務事業就多一些。李梅記得自己小時候最討厭的就是放假,因為一放假就要和父母帶在一起,不但聽他們吵鬧,自己還得隨時提心吊膽,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挨打。所以他總是巴望著老師能找到什麽理由把同學們留下來,這樣在家裏的時間就相對少一些。
一次李梅問父親星期天她能不能去學校大掃除,心裏暗暗祈求父親答應自己的請求。
“星期天去學校大掃除?!哪有這種事?!星期天應該在家裏為父母做家務!”李豪亮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似乎,為黨為國作貢獻這種好事,不由分說地是他李豪亮的專利。
李梅默不作聲。於是那個周末隻好在家裏幫媽媽洗被子。後來班主任給家長通報李梅成績優秀,就是課外活動幾乎沒有參加過,政治思想分數可能會不及格。於是李梅又被父親痛打了一頓。
其實李豪亮打女兒根本不需要任何借口。他隨時都能找到“打人”的“激情”。不管自己本來有多好的情緒,但一看到自己兩個傻乎乎的女兒,情緒馬上就可以調整過來。他常常對女兒說“打一次管兩三天”。李梅後來覺得,這話大約也是針對他自己而言的。
每次要打人,李豪亮都總要說一句“老子打不死你”的口號給自己助威。對什麽打耳光打屁股之類,李豪亮是很不屑的。那顯然屬於雕蟲小技,沒有實際作用。他喜歡的是揮動鞭子的效果,柔軟不傷骨頭,但卻產生強烈的皮肉之苦。當然,李豪亮手裏是沒有鞭子的。這種東西商店裏沒有賣的,自己為黨工作太忙,也沒時間製作。好在在門外麵到處都見得到的一種叫“夾竹桃”的植物,幫了他的大忙。這種植物是一種柔軟而實心的枝條,長滿了細長的葉子,把葉子瀟灑的一抹去掉後,使起來和鞭子也差不多。
每次看著外麵遍地長得繁茂的夾竹桃,李豪亮心裏就很踏實。不是說自然的一草一木都是有用的麽?深諳傳統哲學的李豪亮暗地裏佩服著道家的思想。
由於大女兒李林的性格“古怪”,老是嬌裏嬌氣,哭哭啼啼。不但愛哭,李林脾氣還非常倔強,挨打時還大聲反抗叫罵“劊子手”等等。所以李林挨打的時候比李梅多一些,也自然地成為夫妻倆“教育”的重點。
“一幅林黛玉的樣子!”李豪亮和妻子談到李林時說道。
“是啊,”作妻子也很擔心。自己由於是地主出身,惹了很多麻煩,生活很不容易,所以一定不能讓自己這個女兒養成一幅嬌小姐脾氣。雖然她痛恨大男子主義,但對嚴加管教子女的傳統美德,她是非常讚賞的。所以,很多時候丈夫打女兒她是不會去調解的,隻有到了很嚴重的地步,她才會出麵幹涉一番。
然而不論怎麽管教,李林脾氣並沒有得到很好的改造。於是做父母的決定把她送到自己親戚家裏去管教一些時候,想象可能親戚家裏的人有更好辦法改變自己的女兒,並且自己也有更多的時間專心工作。於是有一個學期夫婦倆把李林送到李豪亮的妹妹家。臨走前李豪亮警告自己的女兒說道:“你姑姑的性格和我一樣,也是要打人的。”
一個學期後李林回來後,還是老樣子。親戚們還說,你們這個孩子脾氣太怪,不合群,不討人喜歡,並完全同意李林性格像林黛玉的說法等等。於是夫婦兩人找了一個晚上教育自己的女兒。先是做母親的一樣一樣地數落女兒在姑姑家如何不懂事,如何不聽姑姑的話等等。李林不服,不但不服,還罵了母親,於是李豪亮一時間豪情噴發,衝過去要撕爛女兒的嘴。
但人的嘴好像不像一片紙那樣容易被撕爛,李豪亮試了好幾個角度,力氣也用了,但還是沒把李林的嘴扯開裂。隻是女兒的尖叫基本傳達出她還是遭受到了極度懲罰,李豪亮也就做罷了。
出了氣以後,李豪亮覺得就像體育鍛煉了後或者性高潮之後的感覺,上下疏通,晚上睡得很好,第二天更加積極投入了工作。
隻是第二天李林的嘴腫了起來,嘴角充滿了血絲和死血淤積的烏黑點。她覺得自己樣子很醜,不願去上學,見人。而姐姐的撕聲呐喊的尖叫,李梅一輩子都沒有能夠從自己的記憶中抹去。
四.
如果讀者在此對李豪亮留下的是一個完全的暴君或“劊子手”形象,那也是不完全公平的。李豪亮對女兒們也有關懷的時候。
比如夏天乘涼的那些晚上,他也有點閑情意趣,給女兒們講點什麽笑話之類,展示一下自己的幽默感,有的時候也會出幾道智力題,考考女兒的智力。當然他出的題女兒們一般是答不上來的。李豪亮也沒期望他們能答上來。有時候出公差回來,李豪亮還會把幾個糖果或者巧克力什麽的拿給女兒:“你看,這些糖爸爸都舍不得吃,專門留給你們的。”他還搖搖頭,繼續說道:“我們小時候,哪裏見得到這種東西?!”說完他看看自己有吃有穿的女兒,再想起自己小時候的情景,不由得搖頭感歎道:“你們生活在新社會,可真是太幸福了!”
有吃有穿,對李豪亮來說,是共產主義的全部內容,更是新中國人民的幸福生活的見證。李豪亮雖然從來不吃糖果,但他卻非常的講究吃。有一個說法是,人沒有得到性欲的滿足後就會在食欲上去彌補。這個道理在他身上其實很講得通。當然他對這個理論聞所未聞,隻知道“民以食為天”這樣傳統智慧。
對中國的“食文化”的精致,李豪亮是很有研究的,尤其是“鮮”“活”二字。他曾經給女兒們提到過“猴腦”,“一品紅”,“活靠鵝掌”等等傳統名菜。在李梅的記憶中,父親對“活吃”似乎是非常地崇尚,在描述細節時也特別的繪聲繪色,尤其是說到猴子在一邊被吃一邊“眼淚水不定地流啊流啊”,鵝被關在籠子裏被烤得“跳啊跳啊”的時候,表情也特別豐富,還似乎有幾分同情猴子和鵝們的意思。
至於那猴子是否真掉了眼淚,李梅不得而知。她倒是真希望那些猴子的痛苦僅隻於那些眼淚。而更讓年幼的李梅感到不安的是,父親講述的重點似乎完全不在於此,而在於菜肴送到嘴裏時的那種鮮味,和對孩子們由於太年幼而不能理解這種鮮味的“寬容”。
“那鵝掌都烤熟啦,鵝還是活的。想想哪有多鮮?”
“。。。”李梅不知道如何回答。
“咳,說這些你們也不懂!三歲孩兒,食而不知其味啊!”李豪亮常常這樣感歎道。
五.
一轉眼,兩個女兒都到了初中快畢業的時候了。李豪亮夫婦決定讓兩個女兒都學美術,讀美院附中。其實兩個女兒在學校的各門功課都拔尖,完全可以順利進入其他高中,但是,李夫婦是不知道這些的,也不太關心。按他妻子的話來說,有父母的指點,孩子會學得更好。
在女兒們考附中的時候,李豪亮夫婦除了偶爾指點孩子們的專業成績以外,一刻也沒有鬆懈她們的品德教育 --- 分擔家務。看著別人的父母為兒女的升學考試忙裏忙外,李豪亮很是不解:“我真不明白,為什麽要那樣如臨大敵。我就不信,洗一頓碗,煮一頓飯就會考不起學校了?!”於是女兒們一邊畫著畫一邊做著飯,也都先後順利考入附中,證實了李豪亮的判斷。
由於美院附中和美院本科是在同一個校園裏,女兒們雖然都住校,離家還是很近,所以管教她們是很方便的事。更何況,女兒們都先後進入了青春期,尤其李林,愛打扮,有小資產階級的傾向,做父親的尤其不喜歡。
李林身體嬌弱(“林黛玉嘛!”),似乎繼承了母親的神經衰弱症,常常在早上不能按時床,引起李豪亮的極大關注。有時他會工作的百忙之中抽出時間突然出現在李林的宿舍裏,檢查李林是否在睡“懶覺”。如果發現李林還沒起床,就會把被子一下子掀開,把她打起來。有一次甚至說:“如果明天我再看見你在睡懶覺,老子會把宿舍門大打開,讓所有的男女生都能看到我在這裏打人。”有的時候李林是通宵不能入眠,第二天不能正常上課。李豪亮聽說後便決定要給她予嚴厲的教訓。但他沒有想自己許諾的那樣在宿舍裏把門打開打人(感謝上帝!),取而代之的,是把她關在家門裏痛打了一次。
李梅很久以後聽鄰居說,那一次父親是把李林捆起來打的,是鄰居們知道的最慘的一次。李梅沒有再去追問更多的細節,覺得不知道可能更好。
在附中三年級時,李林的成績開始嚴重下降,精神上有了巨大的壓力。漸漸的,班上的同學會看見李林一個人晚上在教室裏傻坐著對著畫架發呆。她的性情也越來越古怪,在班上幾乎沒有朋友。
終於有一天,李林大笑不止地突然來找到李梅,說自己找到了畫畫的靈感,要李梅一塊兒去看她的畫。李梅跟著姐姐來到她的教室,看到姐姐的畫,畫麵上是一個骨瘦如柴的裸體女人,張著一張大嘴,有點像是蒙克*的作品“呐喊”中的人物形象,蒼白而貧血。
“這就是我,”李林對李梅說到,“你看像不像?哈哈!哈哈哈。。。”
李林又一邊大笑不止地衝出了教室。李梅站在空蕩教室裏,耳邊充滿了回蕩在空間中的笑聲,一時間明白了一切。
那年李梅十五歲。李林剛過了十七歲。
六.
這就是李豪亮生活中的第三件不如意的事:大女兒李林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症。
其實開始李豪亮並不覺得有什麽大不了的。他本來就不認為女兒會有什麽出息。“精神病有什麽了不起?自有精神病醫生照顧!”所以他繼續奮鬥在為黨為國的第一線,甚至增加了自己出公差的機會,以便遠離家庭,不受幹擾地專心工作。
李豪亮真正開始感覺到自己的不如意,大概是在李林的病情嚴重,多年不見好轉,自己的工作受到非常嚴重的影響之後。由於李林除了住院就是呆在家裏,李豪亮也不可能長期出差在外,所以很多時候不得不麵對自己的女兒。女兒的脾氣現在是不但怪,更是狂躁,動不動就率盤子砸碗。因為女兒是精神病人,李豪亮不再能像以前那樣動輒出手打人,所以更加壓抑。但李林一發起狂來也沒完沒了,李豪亮有些時候也忍無可忍,幹脆又大打出手,揚言要和李林“同歸於盡,殺了這匹‘害群之馬!”
由於有妻子和李梅的勸阻,他沒有能夠和這匹“害群之馬”同歸於盡,倒是女兒試圖自殺了三次。但自殺很不成功。最後一次李林服了幾瓶安眠藥,結果被母親發現,及時送了醫院。
於是這匹“害群之馬”繼續留在家裏,成為夫婦倆生活和事業的嚴重障礙。
李林斷斷續續地住院,病情時好時壞。後來母親堅持讓她在家呆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住院,再托自己的親友關係給李林在美院找到一份工作。於是李林的病情在這一段時間相對穩定了一段時期。後來進過多次介紹,還找到一個男朋友,最後結了婚,生了個兒子。
由於自己的外孫是個男孩,李豪亮的生活一下子變得明亮起來。他對這個外孫是百般寵愛。不但寵愛,還一定要叫外孫是“孫子”,要外孫叫自己叫“爺爺”,以滿足自己沒有兒子的失落感。
外孫也的確出落得很可愛。李豪亮夫婦請了保姆,外孫就一直呆在他們夫婦倆身邊。每次一看到他,李豪亮心情就格外開朗。都說隔代人之間更親近,這個道理在李豪亮身上是一點不假。李豪亮從沒對他動個一個指頭。不但如此,連說話的語氣都非常的講究。有一次他對外孫說話重了一點,外孫不太高興,李豪亮趕緊道歉:“哎呀,爺爺錯了,爺爺錯了!”
就這樣外孫一天一天的長大,漸漸懂事起來。遇到母親從醫院裏回來,便去陪陪母親,成了在李豪亮和李林兩代人之間的“調解劑”。
此時,上了年紀的李豪亮在事業上已經是成績卓著,開始享受名家待遇了。他時常被人邀請,不時有外出的機會躲開女兒的幹擾。生活中的不幸,都在事業的成就中得到補償。回憶自己走過來的路,李豪亮覺得無悔無怨,非常自豪。
“人活一世啊,還是要想到為國家為人民做點什麽。” 看著可愛的外孫,李豪亮懷著一份得意的情懷說道。
然而無論怎樣得意,李豪亮的現實生活,似乎不得意的時候更多。
李林雖然有了自己的家庭,除了住院時候以外,對父母的和平生活還是有很大的威脅。李豪亮也漸漸老了,又一身是病,行動開始遲緩,不能和女兒對抗,在與李林的爭鬥中漸漸占了下風。李林的“發病”似乎就和李豪亮當初毆打女兒一般,不需要有任何借口,或者說,任何事情都可以成為她“發脾氣”的理由。終於有一天,悲劇發生了。
那天,李林和母親發生了糾葛,狂怒之下找到一把錘子要砸向母親,李豪亮正出裏屋走出來,想要擋住李林,結果李林的錘子剛好紮在了他的左眼上。眼鏡被炸成了碎片,眼球砸爛,縫了幾十針。眼球雖然保住了,但沒有了視力。住院很長時間。
這件事,也是李豪亮生命中更大的一件不幸之事,在親友中間招來了很多同情。大家都對李夫婦有這樣一個女兒感到很無奈。
“咳,就這樣想吧,至少你們還有一個好女兒李梅。是嗎?”親戚們勉強安慰他。
七.
是的,還有李梅。
李梅在美院附中和本科一共讀了八年。這八年中,她是一邊讀書,一邊在給父母分擔家務,尤其是花了很多時間和姐姐在一起,以減輕父母的這個“負擔”。四年後大學念完後,李梅在外地找了個教書的工作,終於離開了父母的身邊,開始了屬於自己的生活。
在親友們的印象中,李梅從小就是一個懂事的人。她分擔的家務最多,成績也好,給人一個印象就是父母的教育很成功。至於李林的精神病,那自然是天性所致。不是說生來就是個林黛玉麽?
後來李梅讀了紅樓夢,才發現林黛玉在書中是個被歌頌的正麵角色。而林黛玉如何在自己的父母和其他親人中形成這樣一個極端的負麵形象,她很久都沒有找到答案。
李梅在工作幾年以後去了美國留學。這給李豪亮夫婦臉上爭光不少。他們逢人就提起此事,心裏麵盼望著李梅衣錦還鄉的那一天。然而李梅在美國輾轉上下十年出頭,似乎一事無成。拿了個什麽碩士學位,找了工作,後來又“下了崗”。李梅在有工作時回來過一次,但很快就又走了。之後她的經濟情況便一年不如一年。
其實李豪亮真不在乎李梅回來還是不回來。第一次回來,花那些錢,買那些禮物,根本就沒有任何實際用處。李豪亮真得覺得還不如把那些錢寄回來給他們用。這個建議他給李梅提到過好幾次,李梅都不以為然。李豪亮最想要的,就是一套寬敞的房子。然而李梅在工作丟掉以後經濟似乎越來越艱難,很難再幫助幫她實現這個願望。
也罷,李豪亮想到,自己當初對養女兒本來也沒有抱太大的期望。這樣的結果,正好證實了李豪亮對女兒的判斷:沒有出息!
八。
再回過頭來看李豪亮的婚姻生活,還是一如既往地非常不幸。和妻子的幾十年的無性婚姻,讓李豪亮在生理和心理上造成深刻的積淤。
對於性這個東西,李豪亮是從來不提,好像它根本就不存在。本來,性壓抑這個東西對健康很不利的,如果婚姻中無性,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婚外戀,或者妓女。但不幸的是,由於李豪亮是如此正直的共產黨員,絕不可能想到那裏去。“那是資產階級國家裏才有的東西!”這個觀點大概是從一些歐美影片中得來的。改革開放後,美院常常上演一些歐美故事片,李豪亮對影片中的那些“色情”片斷感到憤然,常常從電影院裏中途退出。
“什麽東西?!簡直看不下去!”李豪亮在課堂上給學生們教導道,叫學生們一定要抵製資本主義生活方式的誘惑。
於是這在學生當中又一時間傳為了“佳話”,和當初那句“沒有共產黨,我李豪亮能結婚嗎?”前後呼應,相映成趣。
正因為對“不正經的”生活方式的極端不齒,李豪亮寧願忍受對他來講其實是極端難熬的無性生活,也不答應妻子無數次的離婚要求。然而,李豪亮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之所以能在七十高齡後還能得到“性福”,卻完全是因為最後終於和妻子離了婚。
離婚的要求還是一如既往的被妻子提出來的。作妻子的覺得自己一輩子不幸福。首先,自己在事業上一直比不過自己的丈夫;其次,自己的丈夫在管理家務事上除了隻管自己喜歡的“吃”以外,對其他的家務一概不問。兩口子吵吵鬧鬧一輩子,完全是冤家。於是在兩人都過了七十歲之後,妻子再度提出離婚,態度的堅決勝過以往任何一次。出於無奈,李豪亮終於地答應了。
這個出其不意的晚年離異在親戚中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有親戚從外地專程趕來想勸他們和好,但終究以失敗告終。
“沒辦法!藝術家是和我們不一樣!”親戚們這樣評價道。
此時的中國大陸,離婚早已不是新鮮事,再婚更是普遍得如家常便飯。於是李豪亮決定幹脆再找個老伴。雖然找保姆易如反掌,但正式的婚姻伴侶卻不太容易。李豪亮前後換了兩三個保姆,但都沒有誰願意陪他“上床”,更不答應作伴侶。於是李豪亮決定給予物質刺激,以自己的財產作賭注,直到保姆答應上床為止。
這一招果然有效。一個從農村來的四十多歲的女人,開始答應照顧李豪亮到他臨終,但堅決不答應做李豪亮的老伴,然而在李豪亮提到把自己的所有財產都給她時,她動搖了,答應做李豪亮的“陪伴”,但仍然不合他結婚。於是李豪亮立刻下遺屬,找來了見證人--- 前妻和女婿簽了字。
其實男人到了七十歲以後還有性欲,這並不是什麽新鮮事兒。隻是李豪亮不但高齡,還一身上下都是病,僅僅為了“性”福就把自己的所有的財產壓上去,兒女,外孫都統統不在考慮之列,實在是具有“壯士一去兮不複返”的英雄氣概,令人不得不服!
九.
由此李豪亮在生活秘書的照顧下,健康地活著。
李林一輩子長期住院,有公費醫療,“自有政府照顧”。隻要她不過來找李豪亮的麻煩,李豪亮還是相安無事。李梅的電話也越來越少,當然,即使打來電話,也沒有什麽說的。外孫也讀高中了,不再需要他。前妻有退休金,不需要他的關照。漸漸地,李豪亮的生活完全以自我為中心,全部圍繞著如何多畫幾張畫,多上幾次床。
改革開放了,李豪亮也不再有什麽思想包袱,對這個下半身的需要毫不隱諱。還常常帶著自己的生活秘書參加一些學術活動,為自己有這樣一位年輕的伴侶而得意。他覺得從未沒有過的自在,充分體會到什麽叫“盡情享受”。幾十年的性壓抑,似乎終於得到了釋放。
當然,怎麽個“盡情享受”法,我們也不得而知。中國傳統的養生理論認為房事影響身體健康,但從李豪亮越活越年輕的事實來看,這個理論實在是經不起考驗的偽科學。一個年近八十的人,患有嚴重的心髒病和其他不計其數的病症,居然還能“盡情”地奮鬥在“雲雨沙場”的第一線,實在是人類性史上一個奇跡,值得科學界的有關人士作專題研究。
這,大概也應該算是李豪亮在美術事業之外給人類做出的另一個巨大貢獻吧!
*蒙克,20世紀初挪威表現主義畫家
1。10。2008。 Durham, NC
Thank you!
Bin
為自己感到幸運,我母親是個兒這樣明事理,無私的女人。
非常感謝鼓勵。
“揭疤時留有許多客觀”是對我最大肯定。因為寫自己的曆史有時會難免主觀色彩,不想讓成為可憐兮兮的祥玲嫂。
文筆很好
捕捉的現象也不乏有一定的代表
揭疤時留有許多客觀
相當不錯的諷刺小說
隻不過,既然涉及譏諷揭蓋,難免令人感到灰暗